李处长的家叫人眼花缭乱。一套四五间宽敞的房间,灯光明亮,墙壁雪白;沙发、地灯、电视机、风扇、录音机等所有时髦而标志一个家庭富有的物件,这里一概齐全。那些电镀的、玻璃的、塑料的部件闪着刺目的光彩,五颜六色,晶莹闪亮,真如同进了水晶宫一般。细看之下,大部分物品都是最新式的,在市场上还不曾见到过,就好像一个新婚的家庭。其实处长的几个儿子都不小了,穿得漂漂亮亮。他最小的儿子把一个橘黄色的大皮球从这间房子踢进那间房子,再踢回来。我想到自己的儿子在**玩乒乓球,掉到地上就找不见了,不知钻进哪堆杂物里。因此,我对他们的生活真是羡慕万分!
这位处长和我没见到之前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我原猜想他是一位脑满肠肥、颇有资历的中年以上的人,谁想到他不过四十多岁。一副苍白而带些病容、过分严肃而缺乏表情的面孔,中间分开的头发,乌黑发蓝,像两片乌鸦的翅膀。他毫无风趣,好像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致,斜坐在一个漂亮的大沙发上,也不说话,显得无聊。而且总用食指去搔他右边的鼻翼。那儿微微发红,大概有些发炎。他用这种神气待客就使我们很不自在,有话也不好开口——尤其是他对我看也不看,连我的姓名也不问,好似根本不打算搭理我。多亏换房大王健谈,和他扯了许多人和事情,大多是托什么人、买什么东西、办什么事之类的话。换房大王一边夸口、逞能、自吹自擂,一边用些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可以买到什么廉价货色的消息,想引起这位李处长的兴趣。他的神态中略显出一些殷勤和讨好的意思。可是这位李处长总是斜着眼瞅着一边,爱搭不理,偶尔才反问一半句话:
“什么皮鞋?哪儿处理的?”
“外贸局,半价处理,质量是一等的。优质牛皮,像缎子那样软。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大伙儿都抢着要。不过您愿意要却不难办。我和外贸局的许副局长交情很深。上个月,他老婆有病,我一个星期里给他买过三次药,还都是外边根本不能买到的进口特效药!”
我在一旁,想起换房大王曾求我老婆买药的事。原来如此!
“那你先拿一双样子来看看。”李处长对换房大王淡淡地说,如同下命令。
“好!包在我身上。只要您要,来一箱都不成问题。”
这时,我感到三头六臂的换房大王比起这位李处长,却是下人一等了。换房大王好比是李处长一名自愿的业余的办事员和勤杂人员。或者说,他就像一个买空卖空的掮客,靠着勤快的腿儿,替人家东奔西跑,取长补短,满足别人欲望的同时,自己从中捞点儿好处。而李处长才真是一位资本雄厚、把握实权的大东家。国家给予人们的福利竟要通过这些人的手,他成了恩赐者、施财的富豪;如同一锅油味浓厚的老汤,沾一沾就会得些油腥。来找他的人,大都是有求于他的人。难怪他用这种古怪又冷淡的神气对待别人。权力不是最容易培养出高傲的性格吗?他就是穿着三角裤衩接待我,我也不会或不敢怨怪他。因为他手里有房子——生存的空间掌握在他手里。他是得天独厚的。于是我下决心要和他成交一笔交易了。这时换房大王把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
“这位是无线电研究所的老冯。他一直想来看您。他对电视机很有研究。您的电视要出了毛病,尽可找他。”
李处长听了,抬起他一直低垂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我见是时机,鼓足勇气,硬装出一种老于世故的油滑劲儿,满脸掬着笑说:“有什么事,李处长只管招呼。我听说处长缺台小电视机,正巧我刚买了一台,是全新的,放在家里没人看,处长要是肯……”说到这儿,我戛然而止,因为我看见换房大王冲我丢来一个焦急和责怪的眼色,阻止我说。看他的眼神,好像我闯了什么祸似的。
我正感惶惑不解不知该怎么接着说下去时,只见李处长站起身,含着一股愠怒,对我说:“我不需要什么电视机。”然后脸色难看地面朝换房大王说,“你们回去吧!一会儿我还要去市里开会。”随后他走到另一间房门口,召唤出一个胖胖的、耷拉眼角的男孩子。他叫这个男孩子送我们走出了他的家。这个男孩子大概受了他父亲地位的影响,态度很生硬。等我们刚出门,就“啪”的一声把门关死。
在门外,换房大王就和我闹起来,责怪我莽撞、胡来、没头脑、不通人情。他朝我叫着:
“老冯!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种交换怎么能明说出来?!人家是领导干部,能和你明着谈这种事吗?你这么一来把我也卖了,叫李处长认为我这个人不牢靠,在外边把他的底牌随便泄露给人家!你让我今后怎么和李处长再来往?你这纯粹是断了我一条路子!”
我再三请求他原谅我无知,不懂得说话里还有这么些轻重、深浅和利害。但换房大王只说:“算了,算了!”就一赌气走了。
我没想到,他这么老练的人也会大动肝火。回家后,便没敢把这件事告诉老婆。第二天上班时,却接到换房大王的电话。他告诉我,昨晚他又返回李处长家去,向李处长解释说我是他的表弟,并非外人,担保不会给处长惹事。他说了不少好话,才把我闯下的祸事挽回来。经李处长再三考虑过后,答应由我用电视机换取房子,要我三天内把电视机交给换房大王送去。他不再见我面了,一切事由换房大王在中间办。房子得等到下个月才能办妥。李处长保证了他的对换条件不会落空。
我在电话里向换房大王又道歉,又致谢,声音禁不住快乐得发抖。下班回家后,便把今天电话中的内容——包括昨天所隐瞒的那个过失——都如实地告诉老婆。老婆骂过我一顿之后,就叫我赶紧去银行取款。我刚要走出家门,老婆又把我叫住,不准我去了。她顾虑重重地对我说:“换房大王是新交的朋友,不知根底。几个月来与他的交往中,除去受利用外,从未得到过他的帮助。他的话可靠吗?再说,昨天李处长否定了他需要电视机,怎么李处长又说要了呢!”她沉了一会儿,接着说,“他又说,李处长不再与你见面了,事情都交给他去办理。我想,这里边别是他耍什么花招吧!咱家多年就这么点儿积蓄,万一受骗,没招没对,哑巴吃黄连,可就遭殃了。钱先不取了!除非你和李处长见一次面说清楚了再去取!”我老婆说着,从我手里拿回了存折。
此后,换房大王一天一个电话催我赶紧取钱,他说他已经为我联系好一台电视机,交了款就可以取货。他催促得愈紧,我们反以为他图谋不轨,贪财心切,就是不给他送钱去。换房大王紧着催我,我就告诉他,除非我再见一面李处长才能付钱买电视机。这下子可把换房大王惹恼了。他在电话里气咻咻地骂起我来:“好呵!你不信我!我一片热心,你却当作驴肝肺。你认为我想骗钱花吗?我不管了!”从此,换房大王像飞走的一只苍蝇,再也不露面了。
我们失去换房大王,连那点点靠不住的渺茫的希望也失去了。我担心老婆又要开始与我闹纠纷。奇怪的是,她没有闹。在一段时间里,她显得十分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