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

狗可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他让人快乐，让人幸福，如果你一无所有，只要拥有一只狗，你也会感到无比幸福和快乐。

——爱狗一族

天将黄昏，哑巴盖拉辛沿着河边慢慢走着。

突然，他发现靠近河岸的泥潭里有一只斑点狗在拼命挣扎，它用力想爬出来，幼小的身子已湿透。

盖拉辛用手托起这只不幸的小狗，把它揣在怀里，急急忙忙地往回赶。

他回到自己住的顶楼，把小狗放在**，用自己的厚大衣把她盖好，先取了一些稻草，又到厨房拿来一杯牛奶。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大衣，铺好稻草，最后把牛奶放在**。

这只可怜的小狗生下来才3个星期，眼睛刚刚能睁开——一只眼睛好像比另一只大好多，还不知道从杯子里舔牛奶，只是一个劲地发抖和眨眼。盖拉辛轻轻地抚摸着小狗的头，把它的嘴巴贴近牛奶。小狗突然嘴馋地舔起来，一面响着鼻子，一面抖动着小小的身体，有时还让奶呛住了。

整个晚上，盖拉辛一直照顾着它，一次又一次地给它铺稻草，擦干身体，最后他紧挨着小狗睡着了，睡得安静、快活而又香甜。

可以说，世界上无论哪个母亲照顾婴儿，也没有像盖拉辛照顾这只小狗那样仔细。开始它的身体软弱无力，模样也难看，但是它渐渐强壮起来，样子也好看多了。8个月之后，这只小狗就变成了一只非常漂亮的西班牙种狗。它长着一对长耳朵，一条毛茸茸、喇叭似的尾巴和一双晶莹的大眼睛。

这只小狗和盖拉辛结下了不解之缘，彼此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它总是跟在盖拉辛后面，摇着尾巴。盖拉辛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木木。屋子里其他的仆人也都很喜欢它，叫它木木。

木木聪明伶俐，跟谁都很要好，但是它最喜欢的还是盖拉辛。盖拉辛也是如此，如果别人逗木木玩，他就会不高兴，这其中既有替它担心的原因，也有嫉妒的成分——天知道！

每天早上，木木就会扯盖拉辛的衣服，把他弄醒，它和大院里的老马关系也不错，还常常用嘴衔着缰绳，把马带到盖拉辛的身边。

它总爱摆一副神气的派头，陪着他到河边去。它还时常为他看护各种劳动工具，绝不允许任何人擅自闯入他的顶楼。

为了方便它出入，盖拉辛在门上开了一个小洞，它也似乎感到唯有在顶楼上，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当家做主，它一进来就会心满意足地跳到**。晚上，它似乎从来不睡觉，从来不会无故地乱叫，不像那些愚蠢的家狗一样，坐在自己的后腿上，眨着眼，响着鼻子，迟钝地至少要叫三下才停，不！木木从不神经质地乱叫，除非有什么生人走近围墙，或者听到有可疑的响动。它真是一只了不起的看家狗。

木木从来不进女主人的房间，盖拉辛送木柴到女主人的房中去时，它就会留在外面，在台阶上等着他，只要稍有一点开门的响动，它就会竖起耳朵，把头转来转去。

一个晴朗的夏天，老太太正和客人在客厅里走着。它的兴致很高，有说有笑。当它走到窗前时，一眼就看见木木正忙着啃一块骨头。

“哎呀呀，那是只什么狗呀？”女主人突然惊叫着，“这只小狗倒是怪好玩的，让人把它弄进来吧，让我看看。”

女仆立刻跑到外边大声说：“快来人，把木木弄进来。快点儿呀，斯杰班！”

这时盖拉辛正在厨房里，敲打着一只水桶里面的污垢，就像儿童玩弄小鼓一样。斯杰班用手势告诉盖拉辛，女主人叫自己把这只狗抓住给她送去。盖拉辛未免有些吃惊，但还是把木木叫过来，亲热地抱起来，把它交给斯杰班。

斯杰班将木木抱到客厅里，轻轻地放在地板上。老太太开始用讨好的声音，叫小狗到她的面前去。

木木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豪华的房间，因此十分害怕，它向门口冲，试图逃跑，但被想讨好主人的斯杰班站在门口挡住了去路，于是它只好颤抖着缩成一团。

“木木，木木，过来，宝贝，别担心。”女主人叫道，“过来，小傻瓜，别担心。”

但是木木还是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一动不敢动。斯杰班拿来一碟牛奶，放在木木的面前，但是它不敢靠近，恐惧的目光四处仍张望。

“你这个小傻瓜！”女主人伸出手来想摸她的头，没想到，木木突然回过头来，并露出了牙齿。女主人慌忙把手缩了回去。

她发怒了：“把这只不知好歹的狗轰出去，它真是太讨厌了。”

第二天早晨，女主人一反常态地提前一个小时把管家叫了过来。“那只狗整夜汪汪乱叫，还让我睡觉吗？我们不是有一只狗看院子吗？怎么还要这么多的狗呢？哑巴养只狗干吗？谁允许他在院子里养狗的？我昨天就看见那条肮脏的狗，在那里啃什么脏东西，我的玫瑰花就栽在那里啊！今天就把那条狗弄走，听见了吗？”

“是，太太。”于是管家对斯杰班吩咐了几句，斯杰班笑着走了。

一会儿，盖拉辛肩扛一大捆木柴过来了，身边还是跟着形影不离的木木。他走到门口，侧侧身子，走了进去。木木照常在外等候主人。斯杰班就是趁这个机会，突然向木木扑去，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它按在草地上，双手抱了起来，一溜烟地跑向家禽市场，在那里。他很快就将木木以1个先令的价钱卖了出去，并叮嘱买主一定将木木看管好，或者把它弄到远的地方去。

而可怜的盖拉辛从屋中出来，马上就发现木木不见了。在他的印象中，木木从来都是在屋外等着他的，怎么这次却不见了！于是他四处乱找，那种神情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丢了一样。他冲到楼顶，又跑到放干草的地方，还到街上四处张望……

木木不见了！

他向别的仆人打听木木的消息，非常沮丧地用手比画着形容木木的身高，模样……最后他跑了出去。当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他那踉跄的脚步、疲惫不堪的神态和满身的灰尘来看，他可能已经跑遍了半个莫斯科了。

人们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发出笑声。第二天，与他毗邻而居的马车夫安季普卡告诉大家：“哑巴整整一夜都在唉声叹气啊！”

盖拉辛从顶楼出来，已经是第三天早晨了。吃饭的时候，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本来毫无生气的脸，现在更像一块冷峻的石头了。吃完饭，他又出去了一次，但很快就回到了顶楼。

夜晚，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盖拉辛哀伤地躺在草堆上叹气，还不时地翻身。

突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扯他的衣服，他吃了一惊，但并没起来看，而是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但是那个东西又扯了他一下，而且比上一次的劲头更大了，盖拉辛惊愕地跳了起来。他清楚地看到，木木在他面前打着转，脖子上还留着一段绳子，面对木木，他那不能说话的胸膛里，长长地发出了一声深沉的欢呼。他万分激动地将木木紧紧搂在怀里，并亲吻它的鼻子和眼睛。之后，他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又向四处张望了一阵，当确信没有人看见后，才抱起木木回到顶楼上。

其实，盖拉辛也已经猜到，木木决不是因为迷路而失踪，一定是女主人让人把木木送人了，因为仆人们用手势告诉他木木咬伤了她。盖拉辛打定主意，要想尽办法来对付这个麻烦。他先拿了一块面包喂了木木，又抚爱了它一阵，才把它放在**睡觉。盖拉辛自己则陷入了深思，整整一夜，他都在考虑如何将木木隐藏起来。

后来他决定白天就让木木待在顶楼上，自己偶尔去看看它，到了晚上再带她出去。

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用旧大衣把门上的洞塞得紧紧的，然后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走到院子里去了。

木木回来之后，盖拉辛干起活来更卖力了，他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亲手将杂草一根根拔光，甚至把花园篱笆上的树桩一个个拖走了。就连女主人也夸奖他能干，是个好人。

就这样，他白天偷偷地到顶楼上去看木木，到了晚上，就和她一起在阁楼里，而不是在干草棚里睡觉。只有到了深夜，他才带着她出去，在新鲜的空气里散步。

那天，他领着木木走了很久，正打算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木木竖起耳朵，咆哮着，跑到篱笆前，嗅了嗅，接着发出了尖利的吠声。也就在这时，女主人刚刚睡着，突然的狗叫声把她惊醒了，她吓得心怦怦直跳，昏过去了：“又是那只狗，你们听听，那狗还在叫呢。”

管家大吃一惊，他恼羞成怒，立即吩咐人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叫起来，来处理这件事情。

这时，不幸的木木还在继续叫着，盖拉辛一直叫她离开，可她就是不听。盖拉辛回过头，看见屋里有灯光和人影晃动，感到出了大事，大祸临头了。于是抱起木木跑到楼顶上，把自己和木木反锁在屋里。

在通往盖拉辛顶楼的狭窄楼梯上，坐着一个守卫，门口还有两个，手中拿着棍子。他们用拳头砸门，并叫嚷道：“开门！”

突然，门开了，盖拉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管家开始用手解释说是女主人坚持要把那狗弄走，叫哑巴立刻把狗交出来，否则他就要倒霉。盖拉辛用手指了指小狗，用手比画着，在自己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好像是把一根绳索勒紧似的。这是声明他愿意自己担负处死木木的任务。

管家一面看，一面点着头，表示同意他的做法。

盖拉辛轻蔑地笑了笑，又拍了拍胸膛，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木木一直都在他身边站着，天真地摇着尾巴，露出一种询问的表情。

过了一个钟头，盖拉辛出来了，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用一根绳子牵着木木。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

盖拉辛带着木木，走进了一个小饭馆，要了一份带肉的菜汤，支着胳膊在桌子跟前坐下。木木在他的椅子旁边站着，用它那双机灵的眼睛，默默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它身上的毛是光溜溜的，谁都能看出，盖拉辛刚给它梳过。他捏了一点面包放在汤里，把肉切碎，然后将盘子放在地上。

木木还是用它往常的那种姿势开始吃东西，它的嘴刚好只挨到食物。盖拉辛深情地望着它，望了很久，突然，他的眼泪滑落下来，一颗掉在木木的额头上，一颗掉在汤里，他痛苦地用手挡住了脸。

盖拉辛仍用绳子牵着木木，不慌不忙地走着。在半路上，他捡了两块砖头挟在腋下。

盖辛拉沿着河边走着，然后在两只绑在树桩的船前停了下来，他带着木木跳到一条船上，然后就开始拼命地划，一会儿就划出了几百米远，将莫斯科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他丢下桨，低头去靠拢木木，木木也面对着他，坐在一块横板上。

最后，盖拉辛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痛苦而愤怒的神色，将两块砖用绳子拴上，又打了一个活结，套在木木的脖子上，然后抱起木木，举到河面上，最后望了它一眼。木木信任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主人，不但没有畏惧，还轻轻地摇着尾巴。

他把脸转过去，痛苦地皱着眉头，放开了手……

他既听不见木木掉入水中时那短促的惨叫，也听不见河水溅起的声音，对于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

当他把眼睛睁开时，只见小小的浪花在河面上奔腾，碰在船弦上，飞溅开来，只有在船后面很远的地方，才有一个大圆圈，快速地向岸边扩散。

监视盖拉辛的园丁跑回家，向管家报告了所看到的一切。“他果然把它淹死了，太好了，现在可以放心了。”管家说。

深夜，一个高大的人影，背上扛着一个包袱，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匆匆往城外走去，他就是哑巴盖拉辛。

他义无反顾地，急急忙忙地走着，走向家的方向，走向自己的村庄、自己的祖国。

他挺起胸膛迈着大步，一双眼睛忧怨地注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