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到芒花深处(1 / 1)

有风吹来,眼前一条河堤往云空的地方蜿蜒而去,望不见尽头。

埋没在生活当中,日日像磨坊里的骡子团团转,也是望不见尽头的。柴米油盐的空隙,塞的是疲惫,难以栽种悠闲。所以,旅行的第一层意义就是把自己绑架出去,脱离轨道,去新的时空变成另一种动物:磨坊骡子变成草原上花蝴蝶,一肩扛家一肩驮负业务的人,变成蹦跳小兔。旅行,通常有个潜藏的倾向,把自己变小,小到像蝌蚪、瓢虫,不被找到。

谁有用不完的福气,能常常把自己丢到海角天边?被数条绳索绑手绑脚的人,南北一日游都是奢侈的。但疲惫的心需要雨露润泽,心花才能含苞待放;至于脑,像笼子关满**鸟类,必须找个天高地宽之处打开栅门,让老鹰、乌鸦说不定也有云雀一般的思绪,振翅飞出,以免憎恨意识凶猛的猎鹰啄死那只仁慈的小云雀。

散步,是自我解救的最佳小路径,不必订票无须行李,带上钥匙就好。若不幸是从跟人喷火爆油的地方甩门而出,忘了带钥匙,回头去拿会破坏刚刚甩门的戏剧效果,干脆不回头好似一个不打算回家的人,也是一种小小的气魄。

最好有一条长长的树街,两边大树枝条在半空交握形成隧道,只挡丑陋建筑不挡春花秋月;最好有几条可喜的小巷,经过咖啡小铺闻到诱人的咖啡香,经过公园,晒太阳的老人依然高声谈笑,走到固定地点,抬头欣赏爱种花的那户人家,阳台上艳色九重葛开得像造势大会……但这些都比不上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堤。

我与河有缘,童年时沿冬山河骑车追风逐日,落籍台北后,住内湖时民权大桥下是基隆河,住深坑时每日过升高大桥,常见景美溪畔钓客与白鹭鸶同在,如今移居文山区,景美溪也来到宽阔可亲的下游,不像其上游“石碇”、中游“深坑”因河川作用得名那般惊险,河之流程与人的成长有异曲同工之妙,世面见多、年岁够久,越来越显得和蔼可亲。

台湾将近有一百三十条河系,以此张开的水性网络遍布全岛,浪漫地想,每个人的童年都应该在河边长大才对,如果没有,不是河抛弃我们,是我们背叛河。一块土地,从农耕开发成都市,首先铲除的必然是山丘与河川,不懂得保留大自然资产的城市,丑得惊人。台湾一直犯这种错,是以,三十多年前我虽临基隆河而居,却无法亲近那条又黑又乱的河,移住深坑山庄岁月,山下景美溪常飘来养猪户排放废水之臭,后来虽取缔,但杂树丛草掩盖河滩,亦不易亲近。直到十多年前搬来此地,拜自然意识抬头,台北开始寻找“河川亲情”,公部门提拨经费整治河堤,民众才拥有一条可以骑车、慢跑、散步的堤岸小径。可叹,等得都老了。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前四句,曾出现在我中学时一度着迷收集的风景书签上;一条小河蜿蜒着,两岸枫林转红,天空有飞鸟。配合低回的诗情,这张纸上风景伴我苦读,当心绪疲累时便幻想自己躺在岸边小睡,河水潺潺,枫叶飘落我身。曾经这么依赖一条想象中的河,或许启动了冥冥之中的缘法,现实上也有一条河在我最疲累的时候安慰了我。

晴空下河滨,散步解忧吧!

那是写《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期间,侍亲陪病与案头写作冲突,心力交瘁。某日,兴之所至散步,走到小巷尽头见一楼梯,心想应该是堤岸,搬来数年都未走到,不妨一探。

文山区曾淹水,应是为了防洪才修筑高堤,堤下便是景美溪,溪畔再修一条河岸小路,如此形成堤顶小径、河岸小路同行的地貌。这一条有名的单车道,从动物园起程一路可延伸至淡水,骑程约两三小时。我家附近这段,堤顶仅供步行,岸路较宽可以跑步、骑车。河岸边为了提供暴雨时河水宣泄之用,相隔甚远只种几棵茄冬树或水黄皮,此外即是草地及河滩零星分布的芒丛。至于高处堤道,一边有长条花圃可栽花,另一边靠大马路的缓降坡,各色树木蓊郁,自成绿云带。

有一日,书写陷入困顿,要采取轻松做法将已完成篇章收拢成书,还是拆掉小格局拉出大架构重写?我坐在河岸,面对晚霞倒映水面,仿佛看着自己的心湖:有阴沉处也有绚烂部分,有潦草处,也有耐得住寂寞的地方,身旁高大的芒丛随风发出忽强忽弱的窸窣声,仿佛安慰我:“撑下去,撑下去,最困难的路段快要过去了……”我领受这不知是来自内心深处的自我鼓舞或是河流赠言,竟有被理解、被拥抱的感动。沉思:“每本书如同一个人,都是一生仅此一回啊,既然如此,就选择困难却辉煌的,好好地与他恋爱、厮守一场吧。”我对着河流许愿,让我完成这本困难之书,出版后我会再来,朗诵给河流听。书出,再次坐在芒丛边,为一条河朗读。“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往日情怀再现,这时躺卧在河边听我朗读的,应该是年少以来陪伴我的那位河流精灵吧。

平静日常,堤顶散步也是愉悦的。有一次,我专程为认识植物而去,带一壶咖啡、笔记本,凡不认识的,利用手机软件查询。树群种类颇丰,有:小叶榄仁、樱、樟、松、柏、茄冬、海桐、榄仁、水黄皮、白鸡油、水杉、乌桕、苦楝、朴树……遇一丛十多龄栀子花尤其惊喜。至于植花,堤顶棚架栽着山牵牛,淡紫色垂吊花串像爬屋顶的小顽童,除此之外,零星草花欠缺照料,不多时即出现败象,颇为遗憾。

晚霞倒影河面,天地有情。

初春,堤岸之树,蓄势待发。

堤岸玫瑰与百合盛放。

大约就在酝酿《我为你洒下月光》期间,又发作了,写或不写拉扯着,随着散步的步伐起落,后来决定写,书的模样却不知从何构思起,宛若大海捞针,常坐在石墩仰望星空,对着月亮释放思潮。“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之语引我深思。第二次踏入,河已不是之前的河,人也非之前的人。然而,人之所以想再次踏入,不正是因为前一次“未了”吗?未了的又是什么?我自行剖析,层层剥去,流露初心。或许,对夜风而言这些藏在头颅内的思绪都是可吹扬的絮,吹落河面,吹到花圃。不久,发觉堤顶花圃有几株欠缺照料的玫瑰开花了,我回程时特别会去深深嗅闻其芬芳,得到片刻欢愉。随着书写进入如火如荼阶段,那条荒废花圃竟然种着不知自何处移来的含苞玫瑰与百合,一百多株各色品种玫瑰开出盛况,成排的百合花也昂扬绽放,风中香氛流动。某晚,坐在花前椅上,问这条河:“这是为我种的吗?”心情甜美至极。苏东坡《念奴娇》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原意是“应笑我多情早生华发”,人生实难,自作多情又何妨,玫瑰呼应书写,解我疲乏,一路才有月光。

我重新思索旅行与散步有何不同。旅行去到异国他乡,急于认识新奇环境,自我变小,家常散步只在熟悉地方,感官凝缩,自我放大,一路上处于大脑放空状态无所思虑,或是思虑甚深沉浸在某项主题之中,步伐起落仅是依照本能而行,像在帮思绪伴奏。是以,旅行适合结伴交换惊奇,散步适合独行,若要结伴,除非两人脚步速度合拍,言谈主题相同、思绪涟漪交融,若是一人滔滔不绝宣泄其感受,另一人不得不听,便会坏了散步兴致。旅行昂贵,人不会把时间用来诉苦诉冤诉怨,散步免费,常会落入此井。

最让我向往的结伴散步,当属柏拉图《费德罗篇》[1]。苏格拉底偶遇费德罗,问他往哪里去,费德罗答:“我在吕西亚斯家坐了整个上午,现在要去城墙外散步。”多美的开始,他们往城外一起散步,打算找个地方好好听费德罗朗读吕西亚斯的演说稿。两人沿着伊利索斯河走,打赤脚,相中一棵大松树,涉水过河,称赞溪水清澈透明。以下这一段很迷人,值得引述。

苏格拉底说:“这棵松树如此开枝散叶,高大参天,而一旁的牡荆树,也如此高大,提供这么好的树荫。况且,眼下正值牡荆花盛开,在这些花的点缀下,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美了。除此之外,松树旁还潺潺流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溪水,我刚刚用脚试了水温,想不到溪水如此沁凉……这条溪流根本是献给水仙子与阿奇罗(指星河之神)的供品。看!请看看,这里的空气如此舒爽。这就是夏天的乐曲啊!溪水与蝉的心声相互呼应……这片草地实属当中极品:坡上草地天然的柔软让我们得以伸展全身,让头处于最舒适的状态。”

费德罗赞许他:“你啊,令人仰慕的男人,你真是这世上最令人费解的人。”

让我不禁想起《论语》中曾皙所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再也没有比徜徉大自然之中更能呼应丰饶的精神世界了,形上国度与自然美景互证,让我向往。读柏拉图,发现场景大多在生活中、自然里,并非正襟危坐在课堂里辩论,显示哲思乃在行住坐卧之间,是生活需求的一种,也是自然运行的一

深秋,河边芒花,静观自得。

冬雨,自空中猫缆车厢所见。

部分。来到草坡,苏格拉底对费德罗说:“我打算全身舒展开来,躺在这片草地上。而你呢,你就选个你觉得朗读最舒适的姿势,等你安顿好,就念吧。”如此生动,恨不得身在其中,旁听朗诵。

河岸散步,要是挑剔的毛病犯了,一路上看到的规划模式不是爱智而是反智:桥边拉一条很长的LED灯线,晚间变换各色霓虹光,没有故事,认为河只是水与土石组合而已,民众只需有平坦的地面追赶跑跳,不需知道一条河的身世。宁愿把大片空地切割成各种儿童游戏区块,忘了给附近学校布置一个可以当户外教室的空间,让学生有机会在明亮春天来这里上一堂国文课。

走着走着,不免幻想,如果眼前这一条河的左岸风景属哲学、历史,右岸属诗与艺术,不仅只是步道车道而已,该有多好。如果溪流能够再度清澈,允许赤脚涉水,还能保留大片原生芒丛,让沉思者散步到芒花深处,被白鹭鸶、黑冠麻鹭、红头绿鸠惊醒,领取一片白茫茫的秋天气息,那当下的触动或许能让疲惫的心恢复元气,像旭日初升一般。

这是喜爱散步的人不可救药的幻想吧。慢着,说不定不是幻想,是用另一种样态存在的情景。有一天,我走到芒花尽处,看见边坡上三只喜鹊排成一列,频频点头不知在讨论什么,忽想,是苏格拉底与费德罗在辩论爱与欲、美与智,僵持不下,找来第三人评评理吗?那个人是谁?

天啊,难道是我吗?

【注释】

[1] 引自《论美,论爱:柏拉图〈费德罗篇〉译注》,孙有蓉著,商周出版,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