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居者的自我田野调查(1 / 1)

1.叫太阳起床与叫月亮去睡的人

年轻时,这人约在早晨六点二十分醒来,接近闹钟响铃。于是那几乎变成一种乐趣,她从温热的被窝伸出一指,在听到细微的闹铃启动“滴”声时按下凸键,让它没机会闹,仿佛摘除一枚炸弹。

叫醒她的是新生太阳的体温及鸟啼。住屋山庄附近山峦连绵,野树杂林乃鸟族天堂乐园。清晨,众鸟发声、试音、啼唱,宛如即兴交响乐。那声音非常立体、悠远,足以贯穿前世今生。她全心全意聆赏,油然心欢,几乎觉得自己是远古时期隐居岩洞的野人,日日被鸟啼、山涧与清新百合唤醒。此时意识洁净透亮,思维轻盈柔软,她或者回想昨夜梦境,或速速统整昨日事今日待办要务仿佛绕地球一圈,或回味睡前所读小说推衍其往下情节,或“感觉”构想中的写作计划,或单纯地只是默祷,沿着佛号、经文所示,赞叹诸佛,回向给熟识的或是从报上读到的某个需要被祝福的名字。

这些,都是下床前十分钟的事。她因此觉得沉默时是金,开口之后的一天其余时间少数属银,其余乃破铜废铁。

晨起写稿,阳光进门。

后来,这人搬离一溪绕山的地方,在盆地边缘落户,转眼间竟老了,睡眠变短,短得回到小学时候,每日五点起床,无法体会什么叫“爬不起来”。在夏天,醒得比太阳晚些,若是冬天,算是叫太阳起床的人。

如果约她吃早餐,千万别让她挑时间,她若说六点,你可麻烦了。一般上班族八九点吃早餐算是正常,于她而言,这时间离第一杯咖啡已过了三四个钟头而且做完一堆事了。

卯时,清晨五点到七点,一天中的黄金时刻。如果是执行写作计划期间,在一杯热咖啡陪伴下,无需热机直接进入工作状态。趁凶猛的现实未扑来、市场医院银行未开工、诸般人等未活络之前,她自由地放纵思绪在纸上、计算机前舞动文字风云。随着窗外绚丽朝霞渐次变得白亮,送报纸的机车声也过了,创作之身渐渐隐退而现实之身越来越明确——该准备早餐了。两种身份交接之际,心情有时十分干脆,有时意犹未尽不忍罢笔,有时也会有小抱怨。还好,呼应其星座属性她是擅长调整的人,习惯在极端之间求取平衡,穿梭于两个世界亦非难事。

她自以为算特殊了,岂知还有狠角色。不久前,跟断讯二十多年的小学班长共进午餐,他是她小时候认识的第一个美男子,现在是某大公司高阶主管。岁月把童年带走,可是没把记忆抹掉,昔时的“班长”“副班长”不聊班务,聊彼此采自然放牧的白发及非常相像的长子长女角色、家庭状况、身体难关、人生担子。天南地北都聊过了,她忽然问:“你几点起床?”

班长轻松愉快地说:“习惯早睡早起,每天四点起床,六点进办公室。”她睁大眼睛:“四、四点起床?六、六点进办公室?”顿时出现小时候看见他的考卷一百分、自己只有九十八分的表情。据说,手握大权或是成功的创业家都是早鸟族,譬如苹果的乔布斯、库克。这有道理,掌权者要是中午才进办公室,底下都“政变”完了,他正好来验收。

“那你几点睡?”

“九点半。”

怎么还是拼不过班长呢?连白头发都没他多。

“早睡早起的人,天生苦命。”她想。

她判断自己以后有机会胜过班长,因为她菊姑的睡眠时间是:晚上八点去睡,晚上十二点起来。强调:是当晚。所以凌晨四点时,这个“叫月亮去睡觉的女人”已经巡过菜园摘了菜、洗晾衣服毕、煮好稀饭连鱼都煎得赤酥酥了。拿破仑式睡眠法,只有“早起”没有“失眠”二字,越早起越苦命,果然,阿姑的苦命指数无人能比,值得写成一本书。

她相信这个祖传的生理时钟将来会传给她,届时,她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单调十倍,为了排解过量的单调,她有可能成为赡养院里巡视每一间房、帮踢被院友盖好棉被的那个“怪老子”(布袋戏人物,也是她的童年绰号,班长还记得呢)。

真这样的话,要小心啊!这个人有可能在无意间大大地提高院内老人的死亡率。

2.工作与懒惰必须同时存在

这人是游牧型的人,不需专属书房与书桌,在家也像个游民,找到喜欢的角落就能动工。写《吃朋友》时正逢酷暑,为了抵抗三十二度室温却不想开冷气,坐在后阳台边写稿;写《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家事缠身心情起伏较大,常周游附近快餐店、咖啡馆,换得暂时脱离现实的休憩感;写《我为你洒下月光》,固定在梳妆台上笔耕,写累了躺下,躺累了爬起来再写。准备写这本书时,有点焦躁,一会儿移到餐桌一会儿挪到茶几,像原始动物用直觉探测与这本书相合的气场与方位,再去特力屋购得一张医院病房用、可调整高低的小边桌放计算机,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字,现世安稳。

但这人不是个打卡型每日必须完成多少字数的公务员,写作耗费脑力,适度的松懈是需要的。好像把刚做好的衣橱又分解拆开,门片、抽屉、挂钩、螺丝,依序摊在地上,不管它,跑出去玩。或是跳入几本书组成的池塘,或是看几部天差地远的电影,或是与痴情戏迷表妹带着两个姑一个母到处看歌仔戏。在偷懒的美味时光中,那拆解的零件与新事物瞬间激**,摩擦出新的可能性,人坐在歌剧院内,正听着断肠唱曲,脑子却在盘整案头文章。回来,把那些材料组起来,不是衣橱了,变成一扇进得来出不去的窗。

3.自我

如果能够专心沉浸在热爱的工作中,不受世事牵制不被世情纠缠,该是何等鲜美的生活?这人常常想。

《写作的女人生活危险》是本女作家血泪史,并非说男作家没有可歌可泣的血泪,而是——这人认真地想了想,男作家的血泪史比较像在半空中,女作家的在杂草丛生的大地上。当男作家跟一朵名叫漂泊的云格斗时,已婚女作家被一块叫家事的石头绊倒。

“家务就像一只从嘴里流下唾液的战胜棘蜥,吞噬掉我最后一丝气力。”伊丽莎白·兰嘉瑟说。看到这一段,这人不禁笑出声,仿佛自己也在一只大棘蜥的肚子里,料想里头还有许多前辈,一手拿锅铲一手执笔,呐喊着:母爱与文学无法兼容。

有歌剧女皇美誉的女高音玛丽亚·卡拉斯(Maria Callas,1923-1977),1970年在一次电视访问中曾提及自己的强迫症,喜欢收集食谱,看到报纸上的食谱即剪下贴在本子上。她曾说:“我的身体里住了两个人,我想当玛莉亚,但我不能辜负卡拉斯,我尽量取得平衡。”

一个期盼能穿上围裙进厨房,亲手烤巧克力蛋糕的女人,如何看待自我呢?

“在我的歌唱和工作上,真正的自我每分每秒都在,假如有人认真听我唱,就会在歌声里找到完整的自我。对我而言,歌唱并非勇敢的表现,也非骄傲的表现,而是自愿升华到和谐天堂的意愿。”

每个人的人生版本不同,其主题轻重、架构大小、人物善恶、情节多寡、时程长短皆不同。身兼数职、穿梭多重场域、一天只有两小时属于自己的人,跟无家无婚无育、所有时间都是自己的人相比,哪一个笔下的章节更动人呢?恐怕是不能比也不应该相比的,因为每个版本人生要去的地方不一样,攀登喜马拉雅山与航海三大洋是不同的旅程,山上的何必羡慕船舶,海上的也无须向往攻顶者与苍天对答时那带泪的欢喜。

老母的椅垫拼布手艺,几何循环,颇似女性的内在构造。

4.信物

这人的生活近乎息交绝游,保持通讯的朋友屈指可数,再多就超出本性能负荷。朋友亦属孤僻之辈,偶尔通讯不常见面,情谊系乎一心。怪的是,朋友皆善厨,可见孤僻与厨艺具有不可测的相乘关系。

有一天,她想起各阶段与朋友交换的信物不禁莞尔:童时互换铅笔、橡皮与金龟子,少女时在薄如蝉翼的野姜花瓣写上两人小名夹入书页一夹就是十多年,再来是出社会仍会缝小袋子拈针绣字给朋友做贺礼,接着送花、香水、书籍、玉石、陶艺品,然后挨过某种风暴之后,不再费心雕琢但求随意交游。朋友们也各有灼伤经验,遂约好似的,进入以交换食物取代信物的初冬阶段。信物有形迹,沾黏情丝,徒增牵绊,不如食物化于无形,吃入腹内囤积脂肪,脂肪增加重量,重量定存期满换一口大棺,大棺赢得熊熊烈火,烈火吐灰,给有情有义的花树进补一番。瞧,情谊不是身外事,乃体内之物。

朋友中最善厨者,常赏她上等食材。生的从香菇、猴头菇、干贝、肋排、苏杭地区团团荷叶数十张、蛤士蟆、乌鱼子……熟的乃亲手烹调之狮子头、酸白菜、客家腌肉、镶肉苦瓜……某回,她打开朋友捎来的一袋东西,颗颗粒粒如羊脂白玉滚了一桌,她捏起一粒,灯下小觑,乃是剥去膜衣、丝毫不见指痕的蒜头!

朋友说:“看电视时也不要浪费时间嘛,帮你剥好蒜头,炒菜时就可以很优雅地抛一两颗进去。”

她大乐,问怎能剥得如此完美无瑕?朋友说:“先泡水,搓两下就行了。”

找出一只古董青花盘盛上白玉蒜仁,她兀自欣赏。赏着赏着,忽然懂“情到深处情转薄”这词。

应是深情无底、连回忆都嫌刺痛的人才有浓淡之转吧!只因深情换得深渊,从渊谷攀崖壁爬回人间,需把情字一笔一画全拆散,才能嬉笑度日。情还在,只是交给风去消散,散到连自己也不知“心”在哪里?

所以,食物是不说破、不霸占、不纠缠的一种中年人的信物。

5.厨房里的重训课 ——二头肌三头肌三角肌锻炼之必要

这个人不禁想,如果早年青春正盛的自己知道三十年后会写什么二头肌三头肌锻炼的文章的话,必定毫不手软地把自己勒死。这个人不禁又想:还好,年轻的那个自己已经死了。

年轻的自己已经死了,这句话让她愣了一下。

不可否认,这人花在厨房的时间不算少。这是自找的,她先生的肠胃不适合外面食物,她吃不惯也不耐烦外食,更不放心把小孩交给不认识的厨师去喂养,为了求生存只有下厨一途。

既然袖子卷起来了,哪能满足于巷口自助餐的水平呢?这人做事有个坏毛病,追求进步,既要进步就得研究观摩实验,脾气又急,一来劲,立刻、马上、现在就要办好。所以,烤箱报到,竹编蒸笼进驻,厨房里设备齐全、兵器俱足、材料充裕。实验难免有失败之时,幸好家中两位男丁乃是死忠派支持者,照单全收,这让她得到虚荣的成就感。“做菜无所谓成不成功,只是味道不同。”善哉斯言,她先生常常劝(接近嫌)她:“能吃就好,别弄得太复杂。”问题是,她的个性做不到“能……就好”。举个例吧,豆芽能不掐须吗?那须吃起来跟堵在排水孔的毛发差不多。好漂亮的甜椒西洋芹,当然只能用白盘子装。盛好一盘青菜,能让它指天恨地、张牙舞爪就上桌吗?

不过,户长这种“革命不必成功,同志无须努力”的厨艺理论让她颇舒心!狙击手就是需要这种坚定盲从的“护法大使”。所幸,这人颇有一些家传的厨艺资质,加上又得一位善厨老友指点,颇有进境,一桌十道菜的除夕年夜饭已不是难事。近年来,更把揉面团当成厨房里的重量训练,日久,二头肌三头肌显现。有友人相询食谱,还能写“简式随意馒头做法”分享,略举之:“……将面团盖上布,让它睡觉。目测面团已从小学生睡成高中生就可以了,不必等他睡成大学生。”友人对这段描述不满意,这人的答复是:“你要享受不可测的乐趣,厨房里无所谓失败,只有‘味道不同’,多么像人生啊!难道你的人生跟别人不同,你就说自己失败吗?”友人直接去google馒头做法。

有一天,抚着二头肌三头肌,这人忽然发现一个道理:念中文系与搞文学的,都很会烧菜!文学与厨艺之间必然存着深不可测的联系。

6.被大地之母包围

这人从未吃过米其林标章佳肴,对各路达人呼天抢地推荐的餐厅鲜少动心,更不会去排队一小时只为了尝“不吃白活”的美食,说穿了,根本就是一个落伍之人,上不了饮宴台面。

很重要原因是,这人被大地之母包围。

家族里曾有五位善厨的大地之母,现在只剩三个:老母、菊姑、兰姑。或许年纪到了,人生的炉火也够热,她认真想到传承的事;从小至今,太习惯吃阿母包的粽子、做的红龟粿菜头粿,拿菊姑酿的酱油、腌渍的豆腐乳,吃比做化学实验更精准的阿舅做的萝卜干,却从未想过他们也会老迈。日前菊姑说:“你们要学,等我老了做不动了,你们才有酱油吃。”

没错,菊姑说的是,学“酿酱油”。在这几个大地之母眼中,步步拢要去买、餐餐都在外面吃是一件落魄的事。女人,简单地说,就是变形金刚,盘古加女娲加嫘祖合体,简称“恁祖妈”。

当然,她必须先克服语言里的测量问题。大地之母们以丹田之气、洪荒之力所积累的厨房武艺,几近“天书”,当她们说书,无不考验听者的智商与悟性。譬如,问粉量与水量比例,她们会:“量其约。”

问调成什么状态,答以:“嘎嘎(闽南语)。”

什么样子叫嘎嘎?大地之母善喻之:“像你呷靡(粥),那锅靡,杓子不会沉下去。”什么叫“不会沉下去”?沉一半算沉得下去还是沉不下去?

再问:“你是说‘膏膏’吗?还是‘靡靡’?”口气略急,答以:“不是膏膏靡靡啦,是嘎—嘎—啦。”讲到后来,她捶胸恨自己无通灵能力。膏膏、嘎嘎、靡靡,是三种不同的粉水比例,这不止关乎一包在来米粉与一条白萝卜的命运,也关乎家中两位男丁当厨余桶的时间有多长。还好,她毕竟是个想象力还算丰富也能“变巧”的人,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萝卜糕这种东西能有什么了不起,太硬用来煮汤太软干煎,失败一次之后,厨艺任督二脉就通了。

菊姑酿的酱油,醇厚香浓,赏我一箱。

菊姑做的豆腐乳,在时光中熟成,甘甜丰润,每年赏我十多瓶。

阿舅的冬季恋歌——萝卜干,白萝卜、盐、糖与时间的精工艺术,极品。每年赏我二十多斤,让我去做“阿哥”——凯子。

每年端午,老母包给我的粽子与碱粽,超过百颗。

不宜食柚的老母,喜种柚芽小盆景。少食柚的兰姑喜做柚皮洗碗精,茧居者卖力吃柚,以供应大地之母所需。

来自官田阿嬷的菜园,照片中的小黑点是附送的小蜗牛。

乡下俗话“阔嘴吃四方”,这人的嘴形不阔,但天生带有吃四方的福德,大概颇得土地公的缘吧!除了宜兰自家菊姑、阿舅菜园里源源不绝的新鲜蔬菜(地瓜叶是大宗,这人想:我若活到一百岁必是他们害的),阿舅的朋友以鱼换菜而来的鲭鱼(除了鲭鱼还是鲭鱼,但不敢抱怨),兰姑的好友的彰化老家父母种的菜,友人千慧的好友的坪林老父种的菜,友人碧敏的台南官田八十多岁老妈种的菜……夸张地说,这人的冰箱是产地直送的果菜集散中心。她宝爱这些土地味浓郁、充满人情的蔬果,以欢喜与感恩心烹煮之。很奇妙,长辈们亲种的菜就是不一样,菊姑的地瓜叶、阿舅的南瓜、八十多岁官田阿嬷的高丽菜,只需氽烫或蒸熟,即使无油无盐亦十分鲜美甘甜。这些,是她钟爱的米其林三星。

能永远被大地之母包围该有多好。但近年来,她自觉必须积极一些,趁天色未暗,把大地之母的功夫都学会。不过,酿酱油、做咸粽,这是出神入化的武功,学得会吗?转念一想,对清晨五点钟就醒来面对现实人生的人而言,能有多困难?来吧,没在怕!

7.谁说男人老了没有用?

一大早,公园里都是老人。一半由外佣推椅而来,另一半还能自行拄杖行走。由外佣推来的,不久形成一排轮椅在前、外佣在后的“伪家人关系配置图”。起先老人们彼此并不认识,外佣姐妹先在每晚等垃圾车时交上朋友进而发展成“晨昏公园姐妹会”,三四台轮椅一摆,老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也就认识了。不久,除了各自的病不能更动,作息已被调整得相当一致。基本认识之必要:一旦坐上那张滚动的椅子,一旦请了外佣,见谁不见谁都由她决定。要是附近有个当年的仇人、讨厌鬼,不巧竟然轮椅对轮椅碰到了,眼睛无法狠瞪、嘴巴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不知彼此心里怎么想?说不定看到对方更惨,当下不计前嫌,也不哀叫自己的病痛了。向来,英雄都是他的敌人栽培出来的,老病时心情转变,说不定也要拜宿敌所赐。结论是,将来怎么老怎么病没人知道,为人处事留一点德行,免得倒下时,换来一句:“呵呵,你也有今天啊!”

进一步观察,公园亭子内两排长椅,人群聚拢的模式很有意思:老男人一边,老女人一边;本省挂一边,外省挂一边,这种现象值得探究。性别与语言是人的最基础认同,而“老”是一种溯洄运动,自然而然回到最初的烙印方式,跟同性别的人就像跟空气相处一般无拘无束,说着母语仿佛返回母亲怀中一般自由自在。

女人挂的话题毫无意外,热爱“户口普查”,只要有一个貌似子女的人(通常也不年轻了)坐在其中一部不擅言语的轮椅旁,虎头蜂围过来了:“你是她女儿?”“媳妇喔,她有几个儿子?”“做什么的?住在一起吗?”“她有几个孙子?有吃营养品吗?哪里买?贵不贵?有没有效?”如果你态度亲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她们会立刻颁给你“好媳妇”奖章,其热烈情状,仿佛空中有人洒花、底下众人起立鼓掌。害你羞赧地在心里旁白:“其实,我没那么孝顺啦……”

老男人挂,谈的大多是政治,但是但是(加重语气之必要),如果政党属性不同,为了和谐,他们会睿智地选择闭嘴,改谈民生、社会案件或是沉默,会抽烟的抽烟,不抽烟的乖乖坐在旁边吸二手烟。

公园内常有人在此野餐,肴香果香不散,惹来苍蝇,越聚越多。有一天,奇妙的事发生了。老男人挂,人人一支苍蝇拍,坐在椅上弯腰打苍蝇。成果丰硕,有的把黑豆粒一般的死苍蝇拢成小堆堆,就在脚边,好像小男孩看守弹珠。有一个较具艺术眼光的,将打死的苍蝇,沿着一块地砖纹路排好,形成手工镶嵌艺术。对一大早做手眼协调运动的老小孩而言,这是一桩值得拍照上传的小成就。

老女人只会东家长西家短,看看他们,谁说男人老了没有用呢?

8.在露易莎咖啡店幻想跟机器人吵架

几年前她完整地把对“老”的思考写成书,出版后忽然生出许多机会邀她往这方向走,连保健、寿险公司都找上门。她一概拒绝,避免自己掉入应用层面江湖,失了专业作家分寸。这情况,在《老师的十二样见面礼》那本书也发生过,一时热闹非常,若不小心又贪心的话,很有可能掉入充满漩涡与暗流的教育江湖。

她不是不知这样拒绝失去了什么,然而人生一趟,岂能什么都要抢到手?她这个人不贪心,只要放在稿纸上能生字的那颗“蓝宝石”继续闪耀,心满意足,至于能不能换算为功名利禄,不在意。

虽如此,对“老”的观察与思索仍然存在,而且越来越朝自身设想——当然不是愉快的设想。她对未来感到忧虑,看不出眼下这个社会翻转的契机在哪里,望不到东向、西向、南向、北向的活路是哪一条。

所以,她幻想自己被诅咒竟然长寿,困在一间斗室由一名(或具)机器人照护,应是心智正常稍具远见者的本能反应。

酷暑之日,她避入露易莎咖啡小店吹冷气,在一杯热拿铁的催情之下,幻想自己的老年惨状,在笔记本写下:

那时,该死的人都死了。我还活着。

仅能靠年金过活的我,无力购买客制化机器人,只能向市府照护局租用“长照机器人”——男的叫阿莱哥、女的叫阿莱姐,乃“老莱子娱亲”典故之转化。宅配公司把“阿莱姐”送来那一天,我还刻意擦了口红,想留给她好印象。

(由于原文甚长,不宜在此啰唆,只说重点。)

刚开始还不错,她算是受过教育有知识水平,工程师灌了好几本我的书的电子文件,还有照片影音档,每天念新闻(报纸早就亡了),言谈之间颇具趣味。而且,细心得很,她会在沙尘暴来袭的早晨播黄莺莺的歌:“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对我说:“今天不能出去散步了,我们玩扑克牌好吗?”或是,当我儿子年节无法来探望,看得出我落寞时,播杜德伟的歌:“在我的心尚未憔悴之前,请你与我见面……”

然而就在试用期满正式录用之后,这家伙态度不一样了。她念完当日新闻竟然自作主张来一段评论兼历史回顾,我越听越觉得刺耳,哪来这些偏激仇恨、扭曲事实的言论啊?查看配置文件,赫然发现她的上一任雇主是我极讨厌的名嘴,被灌满的64G内存全是那人的“意识形态”余毒。我知道“那张嘴”已经“安静卧床”甚久,不需用高阶机器人,只需能做出移动要求的劳动基本款机器人就行了。没想到,“那张嘴”安静了,“余孽”还在。我删不掉“釶”(这是为机器人专设的代名词,他、她、它、)的档案,叫“釶”闭嘴,没想到“釶”更大声地叫我闭嘴!

我:“闭嘴!”(音量3)

釶:“闭嘴!”(音量6)

我:“去死吧,废铁!”(音量6)

釶:“去死吧,废人!”(音量9)

我气得朝 丢鸡蛋,这是我拿得动的最具爆破效果的东西,没用,干湿双吸功能,蛋汁还没滴到地上就咻地吸干了。

我哭哭啼啼跟我儿视讯:“你快来救我啊,你妈被欺负了!”他人在国外忙得不得了,上网预约维修人员叫我少安勿躁。

七个不同部门的维修人员(专门用语叫“人工智能医生”)按照SOP程序分别跟我比对基本数据,最后依照急诊伤病分类,排定三个月后到府“检测”。

“等你们来我都死了,为什么那么久?我受不了这堆废铁!”

我的脾气变得很坏,维修人员提醒我,歧视性用语会影响我的“敬老点数”,点数不够的话叫救护车需要等。他很不客气地说,别家的阿莱姐、阿莱哥手脚不能动严重多了,我家这个只不过“嘴巴坏”而已。

“你要学习跟釶相处,机器人也是人,也有人权!”维修人员训我。

“你这什么态度?人权?我的人权呢?你懂不懂敬老尊贤啊?”

“那也要看看你是不是个贤?”

“气死我,我要检举你!”

有一晚我假装睡着了,偷偷戴上助听器,听到这“废铁”对主管机关报告:“我家这个老妖婆之难搞啊,旧档气不死她,要求升级!”

我恍然大悟,当局为了节省年金给付,植入恶意软件,简言之,派蓝骨机器人伺候“绿老人”,派绿骨机器人照护“蓝老人”,气死验无伤,死一个是一个,救财政。三个月气不死的,升级,六个月一定气得死,六个月气不死,再升级,九个月“铁定”销账。

才想起老友老狸、老枫曾分别对我说:“简尊尊,千万别租啊,这些机器鬼都是阴谋啊!”当时我还以为她俩的脑袋瓜萎缩了,诬蔑当局的德政,现在才知这两个老婆子好厉害是先知啊!

呼天抢地之后,流了一滴珍贵老泪之后,我立志活到一百岁。

她写得忘我,直到黄昏,才小跑步回家煮饭。

她常常跳接到那个未来世界,在“全联”采购时,幻想会在“宠物用品”旁看到“机器人耗材区”,甚至猜测柜名会标示“钢小孩”。

实不相瞒,她已经预见那种恐怖老年生活而开始焦虑了。

9.“仙履奇缘”五十岁版,王子手上拿的是慢跑鞋

她的理财专员跟她差不多年纪,小个头,却能泳渡日月潭,酷爱跑马拉松,跑遍国内外。每次去银行,两人聊的大都跟理财无关,跟跑步有关。她记得她说:“一旦跑,停不下来,每天很期待晚上去跑步。”

她的话很具煽动力,这不就是恋爱感觉吗?年过“青春换日线”,会在后面痴情地追你的,只剩死神了。慢跑鞋,绝对比高跟鞋有用。但她是个大量劳动却不爱运动的人,一向也自恃体能甚佳,除了走路,不必运动。直到写完《我为你洒下月光》那本书,前所未有的疲累一寸寸僵化了身躯,走起路来有犀牛之感,尤其在走了几个五十几岁朋友之后,她警觉到该动一动了,虽然不害怕死,但也没什么诱因需要赶着去投胎。

买了一双不便宜的慢跑鞋,搁着、等着。某一个盛夏晚上,她告诉两只脚:“今晚咱们来举行开鞋典礼。”戴上小古董MP850听着歌,跑出去了。

她先生也喜散步,但两人出没时间与偏好路径不同,并不同行,但有时会在堤岸碰到。所以,她出门前对他说:“希望等一下有缘遇到你。”

住家附近是河堤,她规划了喜好路线。先路过两家DVD出租店还片或新租——她是重度电影嗜好者,除了不喜惊悚片,口味庞杂近乎饥不择食,连小孩看的皮克斯动画都没错过,把电影当短篇小说看[1]。再跑向散发樟树香的路段,而后顺着河堤长跑。跑步、健走之所以迷人,在于这是一种无法共享的“愉悦的孤独”。

一个多钟头后,她习惯坐在石椅上休息、喝水,仰望夜空、欣赏月色,或是看人——抓宝可梦的人像“行尸走肉”,年轻小伙子站在滑板上一面溜行一面盯手机。或是盘算如何解决某些现实难题,或是预先幻想下一本书主题,或是任凭夜风吹拂把脑子放空无牵无挂。末了,从一条有花的小径折回家。

某晚,她依稀嗅得暗夜树丛间有栀子花香。太暗,无法辨识。次日下午,她特地跑来一探,果然看见一人半高的栀子树丛里,开了唯一的、在这之后再无花讯的一朵乳白香息的栀子花。

不该在溽暑出现的栀子花,就在她写完书、去了该去的地方探望之后出现。她猜想,远方有人传来回答。

10.一个人的田园生活

美国绘本画家塔莎·杜朵(Tasha Tudor,1915-2008),是她的偶像,一个用一生护守纯真、发扬善美的艺术家与大自然恋人,正是她自我整理之后向往的也是坚持的。

可视作塔莎传记纪录片的《一个人的田园生活》(A Sill Water Story),原名应是《静水的故事》,她看了三遍以上,近乎痴迷。塔莎在佛蒙特州买下大片土地建了小屋,屋前植满各种花树,坡地、原野、池塘、森林,在她与家人栽种照料之下,繁花盛放,宛如天堂。塔莎一生热爱土地、大自然,“园艺是我的生命,人生苦短,一定要享受当下。”塔莎说着,接着用儿童与诗人般的口吻描述她看到的美景:“你应该亲眼看看原野上开满雏菊,变成一片雪白,好多萤火虫在原野上飞舞,白雏菊和萤火虫相互辉映,真是美极了,还有头顶上的星空。”

她沉醉在塔莎的描述中。如果,塔莎穿着亮丽坐在高级皮沙发上说这段话,她不会感动,但影片里,塔莎戴头巾、穿着朴素的旧衣裙,柯基犬跑来跑去,公鸡跟她午睡,小毛鸭乖乖地躲在她的毛衣里,赤脚走在亲自栽种的花园中。她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钻进电视给塔莎一个拥抱:“你是我的偶像!”

“只要能萌芽开花,就值得等待,要有耐心。看到牡丹慢慢成长茁壮,长大了还会开花给你欣赏,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塔莎说起园艺哲学,遇到种子或球茎被小鼠吃掉,她轻描淡写地说:“要看开一点。”

“不喜欢的地方,立刻搬走。及时创造自己的快乐。”塔莎说,眼神坚定。

“我有新英格兰精神,你听过吗?就是不被打倒的精神。”塔莎说,带着微笑。

“世界如此美好,人生苦短,不好好享受真是可惜。”塔莎说,好像在劝一个愁苦的邻居。

“我一直很快乐,人生苦短,一定要快乐。”塔莎不断地说,人生苦短、要快乐。

片中,提问“你的信仰是什么?”她的回答颇有哲思,说:“Still Water.”平静的流水。静静流淌的水,天光云影俱在,万物和谐。

九十二岁那年初夏,塔莎辞世,离去当天,花园里繁花在阳光中盛开。

“人生苦短,何不好好享受,你说是吗?”塔莎说。

11.一砖块

那块地终于出售了。原有的竹围早就铲平,三户人家迁走后荒废三十多年,如今买卖双方谈妥条件,银货两讫。

她正式没了老家,得知旧厝被打成一堆废砖块那天,心情低落,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崩了,以后回乡,不能再散步回旧厝巡巡看看,将来新的组合式住宅盖成,换了新门牌,那是别人的根据地、新的故事。她童年的一切,完全消失了。

这是真理,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宛如从未存在。

其实,生在一个服膺重男轻女铁律的家庭,女性一出生就注定是无根的,她的孤鸟性格从这里开始,很早就明白也等着这一天到来。男性只要存在即是保证拥有,女性则只是借一块地方成长,长大后离家。她明白自己不可能从长辈手里继承什么,每一位长辈都疼爱她,但她注定不在任何清单上。她从少女时期就调整好心态,不管对任何人,手心向下。付出永远比等待收获更优哉。

但这次,她与小姑妈破例各捡了一块砖做纪念,虽然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她想,就当作形上层次的记忆积木、缩小的童年,当作一个无根之人对风的叛逆吧!

12.独,是一种兽

这人除了工作之需很少出国度假,可列入无趣之人行列。最喜背着背包到猫空散步或近郊步道闲晃,恢复最自在的孤独状态。四五月桐花似雪,满山遍野相思树绽了黄澄澄相思泪,合起来就是灵堂颜色。她坐着、赏着,沉浸在季节的伤怀之美里连孤独都起了一点暖度,感悟种种人间故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独,是一种动物,似猿而大。她好奇,当猿类在做团康游戏时,庞然大物独都做些什么?或许如她一般,向天地取暖吧!

老家五十年演变史

她的脑子里藏着好几本书的构想,用不同笔记本记录思潮,写作进度很慢,更多时候只是推翻进度。独,这兽不赶路,只想寻一处荒烟国度,看能不能开辟出自己的风景。但随着年华流逝,这人也会猜测,生命会停在哪一本书之后?带着未完成的写作构想离开,算不算留下遗憾?

即使如此,当她坐在凉亭内,远眺季风吹翻相思花与桐雪一片苍茫之时,思维无限扩展仿佛瞬间历千百劫又回到眼前,不免觉知这一身再活一百年、再出一百本书,也还是尘埃。

当然,这些都不妨碍次日早晨五点左右,她再度醒来。

【注释】

[1] 离家最近的“白鹿洞”与“亚艺”终究敌不过高房租的荼毒与年轻人阅听习性改变,收摊了。从此,不喜欢透过手机、计算机屏幕看电影的重瘾者只能仰赖电信公司的电影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