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水问》书中那句‘让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茧’,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照字面看,意思非常明显,你岂是不懂?而你面对面问我,只想进一步印证某些猜测,甚至,透过我的言语来巩固你的选择,由我帮你认证,你把自己“茧化”是一桩扭过头去、拒绝再看世间一眼的自由。
如果你看完那本书,用自由飞翔的心俯瞰所有故事,你应当知道那个茧后来破了,若你挑食,只挟合你口味的片段,如今我这个又老又衰的人怎么帮那个流尽眼泪说出“让懂的人懂,让不懂的人不懂;让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茧”的二十岁女孩辩称:“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忍详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但也不必否认,确实,她曾经走到扭过头去、拒绝再看世间一眼的地步。然而,她造了茧又在茧中挣扎,离开人群独自夜行又渴望聆听日光下的人声。梦想,这两个字像不断对主人耳语的守护幽灵,呼求她要挣扎,要颤动,即使轻微到无法让枯叶自枝干落下,也不能停止。那本书,即是挣扎的结果。
你的挣扎呢?你试过要挣扎吗?
生命迈向成熟之路自有其奥妙难解的经验,有些事情是通则,人人会碰到,有些是特例,唯你专属。那些在我们成长学习过程尚未建立坚固自信心之前即落下的打击,不管来自家庭、校园、社会,无论关乎亲子、课业、人际、情感,可能如盗贼般窃去泰半信心,把我们变成跛行之人,畏惧着、懦弱着,再不能承受风吹草动了,像蜗牛收回触角退至草丛,家成为唯一的堡垒,最安全的茧。
我不知道压在你身上的挫败是什么?你遭遇过何种讪笑或霸凌?如果你认为你所遭遇的是有史以来最残酷、再无别人可比拟、也无灵药妙法可疗治的伤害,以致除了茧化自己再无第二条路可行,我也不能辩驳,每个人都会扩大且深化自己的感受,此乃本能反应。但如果你愿意暂时把自己的感受放在抽屉里,以平静的心看他人故事,那么,此刻我直接想到可以与你分享的是哲学大师、香港新亚书院创办人之一唐君毅先生(1909-1978)的遭遇。这个人你应该不认识,可能也没兴趣知道他是谁,“一生著作奥衍浩瀚,驰骛八极”,请揣摩学术界评他的这十二字的意涵。每一位思想界巨人,也是从童年、少年、青年依序成长起来的,岂没有遭遇过重击、挫败?他们终能完成日月光华般的成就,不是没遇过挫败,是把自身那日月光华般的生命力展现出来,渡过了难关。唐君毅写过一篇追忆中学时期的文章,记述几位后来均以二十多龄早逝同学的故事,文中也可窥得他少年求学、修习学问的情况。我特别注意到几行容易被忽略却是我读大师们自述成长文章时提高警觉的段落,他说:“于是我在中学中,被人取上了‘神经病’与‘疯儿’的诨名,我之性情变成非常孤僻……”之后又于旁事中夹了一行:“然而我越是自己读书,自己瞎想,却越与人隔绝,以致弄出病来……”这几行文字,够我看到一个十五岁孤鸟少年的身影,他离“大师级成就”还远着呢,眼前不过就是个受同侪轻视的苦闷中学生,他的内心是何感受,你能了解吗?
我年轻时读世界文学大师作品,也会读书后的作家年表,自条列式纪年中揣测他们的成长路径与蜕变轨迹,以兹自我惕厉。概言之,大多长于贫壤恶雨环境,幼嫩即遭遇残酷的人生课题鞭打,若愿意将心比心,当知那传世的篇章都是呕心沥血而来的。至今仍印象深刻的是川端康成,一岁时父亲过世,母亲带着他的姐姐与他搬回娘家,两岁,母亲也过世了。我们先暂停,想象一下,一个年轻寡妇弥留之时,家人把两个孩子抱到床前的景象:那约莫四五岁的女儿会叫妈妈,才两岁的瘦弱儿子根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他太小,小到可能日后不记得自己曾叫过妈妈、不记得妈妈的脸。想象一下这个小男孩,注定浸泡在无止境悲哀之中的小小孩,父母都死了,唯一的姐姐送养阿姨家,他跟着祖父母生活,厄运还没停,七岁时祖母过世,约九岁,住阿姨家的姐姐夭折了,十五岁那年,相依为命的祖父也过世了,被舅舅收养,之后住学校宿舍以校为家。想象一下这个被死神霸凌的小孩,你能体会那一寸寸被侵蚀却一寸寸努力自行修复的心有多艰难吗?他的内心是何感受,你能想象吗?
如果少年川端康成放弃挣扎甘心做一个茧,日后还会得诺贝尔文学奖吗?如果少年唐君毅与外隔绝甘心做一个茧,那十二字赞辞“一生著作奥衍浩瀚,驰骛八极”会换成另外十二字“一生茧居虚度岁月,一事无成”。
你要哪一种人生?哪一种比较容易?
或许你要说,你的困难比他们都大,你有理由也有资格茧化自己,那么我也找不到别的例子反驳你。困难、挫败都是很私密的感受,无法量化进行比较。而这部分可能也是你们这世代的福利之一,拒绝跟他人比较,只想“做自己”——这三个字曾被许多人用来鼓励年轻人要勇敢地追梦,莫被体制困住,不要受父母的价值观捆绑,坚持“做自己”。我相信传达这番话的人(包含我自己),绝对没想到依随语意而行,也会走到一种状态:从学校或社会退出,茧居在家,晨昏颠倒、过午方醒,自成一种与人相反的生理时钟,不在意现实界的人际交往、事件参与,撕掉社会对青年的时刻表,关起房门,一支手机一台计算机,流连于网络社群建立虚拟人际、数字生活,无忧无虑“做自己”。
我这世代的“做自己”是“做出自己的事业”缩写。你们的“做自己”是义无反顾地儿童化与茧化,依附父母供养,过着拒绝踏入社会的舒适日子。“吃苦、责任、奋斗、独立、荣誉”、“购屋、结婚、生子”是内建在我们这一代体内的多功能软件,你们这一代把它删除,以致能豪爽地花费青春、浪掷时光——就这一点而言,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们,你们这种生活,我一天也不能过,心会慌。我体内有一个严肃的批评者手拿“写作闹钟”,鞭策我始终如一,当闹钟响起,提问:“下一书是什么?”“为什么要处理这个题目?”“准备得怎样了?”“打算何时出?”我不可能回答:“不知道。”
即使不在乎他人,至少请体会父母的心,只要父母是合于规范、不曾对你们做出法律所不许的伤害,不曾欠你们一份学费、一碗热饭、一床睡榻,你们都有责任与义务要振作自己、回报他们。
真正的人生是与人相遇,只有人能带来故事。如果某一天,你早起,先去给阳光照一照,深呼吸清晨鲜美的空气,接着对父母说:“我今天要为你们做三件事,请说吧。”
也许,那一日就是茧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