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少见的推理散文(1 / 1)

陈望道同志所著的《修辞学发凡》一书中曾节选了三十年代散文家夏丏尊译、日本散文家高山樗牛著的一篇散文《月夜的美感》(1980年出版的《陈望道文集》中此篇已被换掉),这是一篇少见的推理散文。

人类的思维方式大致有两种: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前者严密,滴水不漏;后者生动,活龙活现。科学家的思维一般认为是逻辑思维,那严格的推理论证,使你不得不相信他的结论,承认他的结论。他那道理是可以明明确确地讲出来,让你听得懂的。文艺家的思维,一般认为是形象思维。生动的描写,形象的比喻,使你如临其境、如闻其声,你好像看到了,听到了,但实际上又没有看到,没有听到。其中的形象、意境、感情只能靠读者去体会,所谓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事实上这两种思维是不可截然分割的。科学家也在使用形象思维,据说门捷列夫在研究元素周期表的日子里,一夜梦见一条蜷曲的蛇,醒而想到周期序列。本来文学家使用的语言离不开逻辑,但文学却大都是靠形象来表达的。即以这篇散文中所说的月色而论,古今中外已写得很多很多了。苏东坡写江面之月:“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张先写花间之月:“云破月来花弄影”,朱自清写荷塘月色是“薄薄的青雾”,是“笼着轻纱的梦”。在浩瀚的文海中我们还可以找出许多关于月的章句,他们无论怎样直写、侧写、比喻、描摹,但都可归成一类:靠形象来表达月色的美。你读一篇文章感到这月是一种美,再读一篇文章感到这月又是另一种美,那么若要问一个为什么美呢?这些文章只能让你去意会,却没有哪一篇再能作一个正面的回答了。而现在,《月夜的美感》却突然站出来要担此重任了。这篇散文中的月亮,像从西边升起一样,它完全是从另外的角度出发——作者决心不让你先去感觉月色之美,而是让你先来理解月色的美,在理解中再慢慢地加深感受。这里一般文人最不敢使用的逻辑思维方式,倒成了作者最得心应手的武器。

文章共分九节。推理主要在二、三、四、五几节,通过对颜色的分析展开。

第二节,作者不用一般散文常用的以景、以情引人,而突露论文的锋芒。作者先立论,认为月夜的美感,不管各人怎么看大体不出三条原因:一是月,二是月下的夜世界,三是月夜中的人。这便大有囊括以往的千古文章的气势,就是说,不管你苏东坡的大江,还是朱自清的荷塘,总不出这三条。读者不觉为之一震。待一声惊堂木落地后,他又突然将这么大的命题,缩小到“月亮的光是青色”这样一个小点,抽出一根细细的丝来,以后各节便都在这个青丝独弦上做着美妙的弹奏了。

第三节,你既承认了月光是青色,他便进而推论,一方面青比红、黄等热色要冷,因此在感情上是安慰,是寂寞;另一方面,青色表现为朦胧,在心理上它产生幽邃、深远的感觉。

第四节,为了证明“青色”这个抽象之物的魅力,再进一步用旁证的笔法说明,其他色也是各代表一种感情的:赤的“烦恼”,黄的“理想”,绿的“希望”,紫的“渴仰”,而这几种色的调合,便会得出青色的“沉思”。

第五节,步步为营的进攻。月色是青,青有它的感情,这还是一般而论,那么这青要在月夜之下又该如何?于是又引出“暗”和“淡”的概念。一面因了暗把沉静之情加深,他面又因了淡把实在性减浅。这实在是一针下去本已扎着穴位,但还不肯罢休,又再拧上两下,加强针感。

我们平时说月色的美丽,一般总脱不了朦胧、温柔、恬淡等意。作者在这篇文章中,并不想再唱这个已唱得很烂的调子了,再不去状物、写态、抒情了,而是像做一道证明题一样来推论为什么会这样温柔、朦胧、恬淡。你看他的步骤:先证明月色的青,再证明青在色彩上力弱,于是生出平和、慰藉之效;青的光并不鲜明,于是有神秘、无限之感;再证明这青要是加了月下这个条件,平和、慰藉、神秘、无限,便就更暗、更淡,若有若无,这就得出了我们常说的朦胧、飘渺之美的结论。这时,你再品味这月色的温柔,便如醉如痴,如在梦中了。我们说这篇文章是用逻辑推理的方法为文,并不是说它不用形象思维。相反作者更注意到这一点,他是用逻辑方法搭骨架,用丰满的形象做血肉,所以文章虽推理严密,但并没有枯燥的说教。他在讲到了每一个具体问题、具体观点时,便尽力借助生动的形象。如对比赤色与青色的原则便有这样优美的段落:“赤如大鼓之响,青如横笛之音;赤如燃着情欲的男子,青如沉在静思的女子;赤如傲夏烂漫的牡丹,青如耐冬潇洒的水仙。”这样通过一系列的形象比喻,使你对青色的概念有了更准确的理解。更妙的是,他在步步推理中,却步步推出一个个鲜明的形象,如:“如果以大鼓之响比赤,以横笛之音比普通的青,那么月光的青可以譬喻为洞箫之音了吧。”大鼓、横笛、洞箫,音响层层递减,道理却层层递进。真是逻辑与形象并用,哲理与美感兼收。

另外,这篇文章的另一大特点是善将枯燥的抽象概念,随时转换成浓厚的感情,严密推理的结果是搔到了你内心情感的最痒处,使你对作者产生关于月夜美感的最强烈的共鸣。如,他将色彩分解成昂奋与镇静两类(这便已带有感情),昂奋之色(如红、黄等)产生轻浮、活动、执着、烦恼;镇静的青产生平和、慰藉、无限、神秘,不知不觉中将你从客观的颜色特征引向了人的主观感情。再看他怎样论述夜间的青色,一是光力弱,因此就暗;二是其色淡,于是发白,弱、暗、淡、白,这些都还是物理性质的用词,但他又立即由暗引出神秘,由白引出“非实在”。于是青中加入了暗便更沉静,加入了白便更朦胧。月夜下其妙难言的美感,便这样在那许多抽象的概念与推理中不知不觉地浮上你的心头,真是“暗香浮动月黄昏”。

除注意讲道理用形象外,作者说话还注意口气。全文虽从一开始立论就步步推理,但却全用商量的、婉转的口气:“依我所见”“我的意思”“或许有疑我言辞过于夸张的吧”“一面因了……他面又因了……”“谅是……人所熟知的”等等。得理却让三分,面对这种谦虚、委婉的文风,真如柔和的月色,亦自引起人的好感了。所以我们读这篇文章时,如在清风明月中,听到了赤壁大江的流水,看到了荷塘上田田绿叶的迷蒙和园中摇曳的花影,哪还感到有一点的说教呢?但是当我们读完这篇文章时,你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听了一堂美学教育课。只不过作者将月色写得未免有点太悲哀了,这是时代所致,自然这情调是为我们所不该取的。

科学文化的发展,必然带来思维方法、表达方法的发达与完善,现在许多科学家都在探讨形象思维在科学中的运用,我们搞文学的人除了传统的比、赋等手法外,也该向其他领域借一点“他山之石”。但这种写法实在太少见了。我现在翻出这样一篇埋在故纸堆里的东西,是觉得它在这方面还有一点启发作用。愿我们的散文能向这个方面努力,析理绵密,文采绚丽,像一幅织锦,经纬分明又花色艳丽。

1985年1月

[附]

月夜的美感

高山樗牛

在形容美的时候,人就比起花月来。恰配赞美月夜美感的言辞,世间更有几何呢?于此,唯有埋怨诗人的笔短了!

秋深了,虫声幽咽。人将怎样过这三秋的月夜呢?姑且缅想过去,共话月夜的美感,不也好吗?

依我所见,构成月夜美感的最大要素,似乎有三:一是月光,二是这光所照的夜的世界,三是月夜的光景在观者心中所引起的联想。此外或者因了时地和观者的心情,可有种种的原因,但一般地所谓月夜的美感,大概可以认为由这三要素而成的。

月光,其强不及太阳的光,据科学者说,即使天空全部尽是月亮,其光尚距白昼甚远。那么,月光在我们视觉所及的影响,事实上和普通的色彩无大差的吗?将月光作为一种色彩看的时候,和青最相近。月夜的青,虽不如海或空的青,然其根色却不失为青的,如果我们在海或空的色中,加入若干的暗或淡,就容易想象月光了。既认月光的色是青,我们就有把一般的青的色相和感情来一说的必要。

青在波经上,强度上,都不及黄和赤,如果说黄近于赤,青似乎可以说是近于暗的了。青在色彩中,原也有多少的力,但其力不像别的色彩那样是积极的、使人心昂奋的力,倒是消极的使人心镇静的力。青对于黄、橙或赤等热色,谓之寒色,其所表示的感情,是冷,是静,是安慰,是寂寞。在其光力强的时候,一见也非没有稍微的快爽之趣,但究无能动地昂奋吾人的感情的力;到了第二刹那,它所引导我们去的地方,仍是沉思之境,冥想之域;更进一步,就在人心的全体内面,给予一种幽邈难名的忧郁的润色了。因此,青所表示的感情,或可以说是关于人心的消极的半面,青所表示的是哀,是信,是平和,是慰藉,至如轻浮、活动、执着、烦恼等各种积极的感情,都是它所反对的。简括地说,青的色相的一面,是使意志沉没的。

青在另一面,又似和“无限”的观念有最密切的关系。据我所见,青似乎像暗黑的光辉,似乎像带有无穷的远距离或无限的夜空的色相来的,略加夸张了说,好像“无限”“永远”“神秘”等不可思议的实在,因为要示现它的实在,故意把这色相来呈示的。我们对这色相,在情的一面起沉静、安慰之感,同时在知的一面,还生幽邃深远之想。在这里,生出对于绝对或彼岸的世界的沉思冥想来。并且,这时吾人心中不会起像“渴仰”那样的和意志有关系的活动,因为在感情一方已把意志没有了。没有意志,只有沉思。所谓沉思,又是对于无限、永远、神秘的沉思,于是产生纯粹的认识。所谓纯粹的认识,就是摆脱了意欲的束缚。意欲的束缚既经摆脱,意欲的主境的“我”,已等于消灭。这就是佛家所谓无念无想的境界,物我同体的意识了。青的色相,其便于人心的影响,最高可以达此境地。

这样的说法,读者之中或许有疑我言辞过于夸张的吧。我的意思,要之无非想用了这青色的影响来说明月夜的美感的。其实,要达到这意识并非要待月夜。望青天、眺沧海的时候,因了观者的心情状况,似乎也可以得此境地。不过,白日晃晃之下,人的现身当在现实世界的重围中,要想有这样纯粹的观念,究不是容易的事。

青的色相表示沉思、安慰、冥想的感情,可因与他色相比较而更明了。青的力以渐近于赤而愈增进。黄是赤的光力最弱者,对于赤的烦恼,被称为理想之色。理想,毕竟是意志的活动。假如在天空所呈现的纯粹的青中,把黄加入,结果就成为绿,绿是比青更进一步近乎赤的东西,其所表示的感情,是在青的沉静上加了黄的理想,就是在安慰之中掺入一分的意志发动的东西,所以大家都称绿为希望之色。因为所谓希望者,无非是对于理想的向上思索。青若超过了绿再与赤接近,就成紫。紫是位于青和赤的中间的,其所表示的感情为渴仰。赤是热色的极轴,原表示活动烦恼的极致的,今于青的沉静中,加以赤的烦恼,所得的紫,当然应该是渴仰之色了。

这样的色的复合和表情,谅是处理色彩的人所熟知的。这等事实,无一不可证明青在色相上是沉静、安慰、冥想的标号。像褐的一色,也可用了同样的原理来说明。褐通常被称为健康、能力的标号,将其成分加以分析,无非是黄、青、赤三色的复合色。黄和青合成希望之色的绿,再加上活力、烦恼的标号的赤,其所得的是健全的、能力的、标号的褐,也是自然的结果吧。

要之,青所表示的感情是沉静,是安慰,是冥想,在色相上和赤所表示的全然相反。赤是活动之色,烦恼之色,意欲之色。用比喻来说:赤如大鼓之响,青如横笛之音;赤如燃着情欲的男子,青如沉在静思的女子;赤如傲夏烂漫的牡丹,青如耐冬潇洒的水仙。

以上所说的是普通在日光中的青色,那末,月夜的青色如何?月光的青,有两点和普通所见的青不同:第一是光力的弱,换言之,就是比普通的青带有一分的暗;第二是其色的淡,换言之,就是略带着白味而朦胧的。凡暗色或黑色所表示者,是不可解的秘密,是沉静的极致,就是寂灭死灭。青中加着一分的暗,即使和暗接近,因之自然使其所表示的感情更加神秘和寂寞了。所以月色的青,其所表示的沉静、安慰、冥想,较之普通的青,更有深度。至于其色的淡,就是在其色中加入白的意思,白是证示一切色的不在的,是色而实非色,其所表示者为无体无相的极致,直言也,就是“非实在”的标号。青中加入一分白,即进一步转向“非实在”去,换言之,就是在“实在”的青里,加了一分的假象性了。这样,月光的青色,一面因了暗把沉静之情加深,他面又因了淡把实在之性减浅。

所以,将普通的青和月光的青相比较,前者是实,后者是假;前者是现实,后者是理想。如果以大鼓之响比赤,以横笛之音比普通的青,那么月光的青可以譬喻为洞箫之音了吧。月中的青色,虽是沉静冥想的标号,但其所表示者,都不失为实在。看天空的青,看海的青,看山野草木的青的时候,都无非是当作实在物去看罢了。并且观者自身处在堂堂白日之中,周围的状况,无一不是把实在的意识来确证的。至于月夜的青,因为淡淡的缘故,已经是假象的了,再因了暗把沉静加深,何况加以其时不在日中,乃在“实在的人生”的休止时间的夜间呢。

依次而现,月夜的美,不是可以因其色彩说明了大半吗?这微妙的色彩,包裹天地使成一色,山,川,草,木,田野,市街,人间,凡是天地间一切的物,都被这微妙的色彩一抹而各现共同的色相。观月者并不做梦,可是所见的薄暗青白的世界,总会觉得和那实在的世界有些不同吧。平常尚且是沉静冥想悲哀之色的青,更掺了暗和淡,在观者的心中,不加深了一层感受吗?寂寞的夜景之中,那幽邈难名的月夜的安慰、冥想和悲哀,不是如此而成的吗?

月色的美感,幽邈难言。但有很明白的一事:就是其及于吾人的感情,是倾向于悲哀一方面的。凡是由色彩而诱起的感情,都是无定,故月夜的悲哀也是无定的悲哀,只是一种无端的薄愁。而且月光的青,把我们的意欲的全体的“我”已经降没,其悲哀不是我执的悲哀,只是无端的悲哀,并能悲得“我”也忘却,觉我只是悲哀世界自身的一分而已。这恰和出神听着妙乐的人,于快乐以外,觉我身入其中一样。这悲哀,原非确实的悲哀,其漠然无定,如月光的幽暗,其朦胧而淡,如月光的梦境。

幽邈而无定的月夜的感情,一与同类的他的物象相随伴,更益深切,这好像调子相等的数音共鸣时一样。读者在月下必曾听过洞箫之音了吧,这乐器的特有的一种难言的咏叹的音响,和月夜的稀薄的悲哀感情亲和合调的事,大概也曾注意到了吧。如果这是喇叭的音,月夜的情景,将怎样被损害啊!月夜到田野去听涓涓的溪流,或锵锵的松涛,月夜的感情,自可更痛切地感受,因为这等音响,实在可谓月光的声音。歌德的有名的《对月》的歌,不是因为能捉到这般幽趣,遂成千古的绝唱的吗?

要知道月夜的世界和感情是怎样的假象的,最好把它在日中来追忆。于日中追忆月夜,其清道宛如梦境,它的幽妙的静思和哀情,觉得如谜一般。但看当午悬着天空的月球吧,其色的淡,形的微,不是宛如小儿所弄着的纸鸢吗?月的自身,月夜的感情,其在日中不过是一个幻影,也正如此。朗辉洛的歌里说:

昨日白昼里,我读诗人的奇歌,他所歌的,在我很像幻影或幽灵。

可是,后来苦闷的白昼,像烦恼样地消去了,清静的夜,笼在村庄山谷的上面了。

于是,无限矜持的月,精灵也似地亮着,放出她的光明,照遍夜的黑暗。

于是,重新,诗人的歌,好像妙乐的样子在我胸中苏生了,诗的美和神秘,夜向我示现了。

以上是专从色相上来说明月夜的美感的。但仅从色相上说,犹为未足。构成月夜美感的要素,于暗淡的青色以外,其次当推夜的世界了。详细点说,这样的青色所装饰的世界,是夜的天地。这样说的时候,或者有人要问:要夜里才会有月,你所说的不是理论上的谬论吗?但我的所谓夜的世界,不但是指没有日光的世界的,乃从人生方面来看,是对于日间的活动时而说的休息的意思。

当作休息时的夜,其对于月夜美感的构成上,有如何的势力呢?这只要把相反情形一想,就会自然明白。假定月光所照的世界,是像日中那样的活动的世界,月的青白光无论怎样幽丽,其及于吾人的影响,果能那样幽妙吗?青虽原是沉静之色,但对于意欲强盛的人,效果极薄。人在日中,大概是意欲的人,烦恼的人,其社会概是优胜劣败、生存竞争的社会。对于这样的人,这样的社会,月光能做些什么呢?夜的世界,是意欲竞争告休止的世界,人们已将一日间的活动奉诸现世,这时将退而求精神上的安慰。疲劳的夕阳的向西山沉下,就是人生日日战斗休战的信号,人们在这时收了锋,脱了胄,要想安静地在平和的世界休憩了。夜非活动之时,是静思之时,非烦闷之时,是安慰之时。好像人于面包以外还有粮食的样子,白昼以外也还有不要认人生的慰藉和幸福只在名利的世界!人在活动中可生活,在静思中也可生活,在渴仰中可生活,在咏叹中也可生活,在光明中可生活,在黑暗中也可生活,在现在可生活,在过去在未来也都可生活,在现实中可生活,在理想中也可生活:夜不是正把这人生的大半面在时间上来现示的吗?夜的世界非男子,是女子,非散文,是诗歌,非哲学,是宗教,非大鼓之响,是横笛之音。在这样的夜中观月,真是快悦啊!平常尚且沉于静思倾于咏叹的人,为这青白如梦的光一洗,其心地怎样欢喜啊!月的光证示夜的冥想不空,证示在六欲烦恼之巷以外,人尚有可求的安慰。

要之,夜的世界自身,其及于人心的影响,正是月夜美感的主要的素地;如果无此素地,月光虽有庄严的色彩,其效果的贫弱,也可想象的。

可是,于月光的色和夜的世界之外,还有所谓联想的第三个要素。因有此要素,月夜的美感可以更加深切地感到。

夜的世界和月光的色相,其在人心中所引起的感情,于内容虽为沉思悲哀,但其形式是无定的。换言之,就是关于所沉思所悲哀的对境,并无何等明确的意识,只是无端地沉思,无端地悲哀,好像山野都被月色涂抹的样子,觉得我们的心中也弥漫着悲哀的音调了。如果人心中有快活和沉郁的两面,那沉郁的一面就和这悲哀的音调共鸣了,给与微悲深哀及其他类似的情绪以开发的机会,由是赋授一种难以名状的安静和慰藉于吾人的精神中。所谓“对月百愁生”就是歌咏这般的心情的。由这样而生的感情,其初虽无定,但因开发所至,结局非得一个具象的形式不止,给予这无定的感情以具象的形式的,就是联想。

联想也有种种的种类,因了观者的性格阅历境遇,原不一样。常人一般所能在心头浮出的,大概是自然和人生的对比。斯世所不易有的月光的清幽,苍茫的天空的值得神往的美和无限,山川的依稀而静默,平和的面影,悠悠的标号,哪一种不是和现世的好对比?一与无始无终的自然的美的大观相接触,就会觉得人生的事业是怎样的贫弱;名利,得失,成败,生死,觉得用了叶末之露似的五十年的短生命,在烟火巷中龌龊悲喜,实是滑稽的事了。这是月夜的感慨中的最普通的见解,在吾人的道德的感情上,也有最大的影响的。

自然与人生的对比以外,其次最易有的联想,就是过去的追忆和远人的怀慕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这不是谁都知道的张若虚的诗句吗?于咏叹无地悠久人生须臾之中,杂着过去的追忆,觉有悠远的感慨。卫万在《吴宫怨》诗中——

勾践城中非旧春,姑苏台下起黄尘。

唯今只有西江月,曾照王吴宫里人。

亦然。至如李太白的有名的《把酒问天》诗,可谓最痛切地来把这感慨表现的了: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我所观的和昔人所观的是同一的月,这意识不但使过去的观念确实,有增加同情的力,并且对于月自身,也得觉到亲近无他的感情。因有月的媒介,吾人可有感得古人心情的怀想。古有“国破山河在”的话,但较之天上永久不变的明月,觉得山河尚有变迁为沧海之嫌了。下瞰人生古今的盛衰而自己却不感丝毫隆替的月,其为追忆过去的有力的媒介,是极自然的事。因月而怀慕远人的情,也和此有同一的起源。张若虚的诗里: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多感的哈伊纳关于星也歌着同一的感情:

美丽闪烁黄金样的星啊!请远告我的恋人:

说我永久不变,虽对于你有着烦恼。

过去的追忆,远人的思慕,这大概是一般人们所都有的月夜的联想吧。这联想和精神全体沉郁的背景相应,有使月夜的感慨加深之力。各种的咏叹,因了这联想的丝,给予吾人以一种幽通的安慰。不用说,因了观者的经验,也有可以引起其他特殊的联想的。

以上所述,证明月光的色、夜的世界及联想三者为构成月夜美感的要素。但我同时还认为此外有多数的小原因。例如夜间空气的适体,确也是原因之一。现月既必在夜,无论在如何的盛夏,较之正午,温度必定平和,肌体的爽适,至少是引起精神上的洗涤的一种诱因。如果夜的空气蒸热至于流汗,月夜的美感,大概是难想象的。又于观者的心情,也大有关系。能观月而乐的人,大都在最初已有易于感受月的美的心境,换言之,就是其性情的倾向,早已和月夜的美感相谐和的。在名利以外无乐地的人们,月夜的美,也无所显其力了。这样的原因,细数起来,谅必还很有许多,但将在一般人的平等的最重的原因,归为上述的三种,大概是无大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