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怎样写文章(1 / 1)

毛泽东是政治领袖,不是一般的文人或专业作家。他的文章源于他的政治生活。一般来讲,政治家的文章天生的高屋建瓴,有雄霸之气;另一方面又理多情少,易生枯燥之感。但毛巧妙地扬长避短,文章既标新立异,又光彩照人。毛之后有许多人学他,也写文章,还出书,但迄今还没有人能超过他。可知历史有它自己的定位,万事有其理,文章本天成,不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历史上能为政治美文的大家不多。毛泽东说:“在中国历史上,不乏建功立业的人,也不乏以思想品行影响后世的人,前者如诸葛亮、范仲淹,后者如孔孟等人。但二者兼有,即‘办事兼传教’之人,历史上只有两位,即宋代的范仲淹和清代的曾国藩。”这也可以看出毛泽东心中的文章观和伟人观。造就这种人大概有三个条件。一是有非凡的政治阅历和政治眼光;二是有严格的文章训练,特别是要有童子功的基础;三是能将政治转化为文学,有艺术的天赋。可见一个政治领袖的美文是时代铸就,天生其才。

毛泽东由于正当新旧时代之交,既有旧学的功底,又有新学的思想。他一生处于战争和政治的旋涡中,形格势逼,以文章打天下,不得不搜尽平生所学,拿出十八般武艺,来应酬这复杂的局面。但正是这种实践造就了他文章的多样性。从大会的报告、讲话到新闻稿的消息、评论,及署名文章、电报、命令、公告、书信,直到祝词、祭文等等,无所不用。这在古今作家、政治家中是绝无仅有的。检点中国政治文库,贵为皇帝,只用诏书、批奏;权臣重相也只有些谏、表、书、奏之类;八大家文人也不过是些记、赋、辞、说。就是近现代的中外政治家也不过再加上演讲、报告。而毛泽东几乎用尽了中国古今文库中的所有文体,随手拈来,指东打西,挥洒自如。

什么是文章?广义的定义是:有内容的单篇的文字。就是说它只要能传达一定的信息,不是口头,是文字形式,就是文章。如很多应用文。但文章常指单篇的文字,太长了,分出许多章节就变成书本了。狭义定义是:表达思想内容并能产生美感的单篇的文字。这里就有了限制,就是说不只有内容,还得有美感。我们常说的文章其实是这个狭义的定义,如唐宋八大家文章。它不但传播一定的思想信息,还有美感,有艺术价值,审美价值。所以我说,文章是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如公文类,属于前者,我们说,写通知、写命令、写决定等等,而不说写文章;散文、论文类属于后者,我们可以说写文章;新闻类是介乎二者之间,但是偏重应用类,属于消极修辞,主要是传播事实信息,我们说写消息、写通讯,或说写新闻,也不说写文章。而为新闻所配的评论是表达思想,并注意美感,所以称写文章。

为了研究的方便,我们可以把毛泽东常用的文体大概分为四大类,或者说四种文章,即讲话文章、公文文章、新闻文章和政论文章。从本质上讲,前两类文章都是广义的文章,是为某项具体工作而为的,是面对专门的工作对象,是“小众”,不是“大众”。第三类虽是面对“大众”,但并不强调美感。只有第四类是狭义上的文章,真正意义上的文章。除以思想开导人,还要以情动人,以美感人。但是毛泽东才高八斗,在可能的情况下,不管哪一类,他都一律写成美文。下面我们一一分析他怎样写这些文章。

一、毛泽东怎样写“讲话文章”

1.领袖的讲话是民众智慧的结晶。既做了领导者,施政的第一关就是有口才、善总结、会分析、能鼓动。

“讲话文章”是从讲话、谈话、演说而成的文章。之所以独立成题拿来分析,有这样几个理由:一是讲话永远是工作的一部分,过去是,将来还是,是干部的必修课,不可回避;二是由讲话而生的文章比一开始就用笔写的文章另有一种味道,有独特的风格和规律;三是讲话文章在中国散文中是个新品种,诸子散文有谈话式,但还未形成完备的文章结构。到唐宋八大家、明清小品、梁启超等一路下来都是“写”文章,“说”文章的还没有。讲话、鼓动是进入近代社会,特别是民主革命兴起后而大盛的。讲话而后又整理成文,携讲话之势,存讲话之风,又合文章规律,毛是集大成者,至今仍独占鳌头,毛之后无出其右。所以研究毛泽东的“讲话文章”,无论从学术角度还是从指导现实角度都是有必要的。

讲话,向来是政治领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们文章中的一种。一个一生没有精彩演说和讲话的领袖,就像一个跑龙套的演员。

毛泽东一生在各种大小会上有无数的讲话与报告,后来有不少形成了文字。在他的一至四卷《选集》和一至八卷《文集》(下同)中共收有约一百一十九篇。我们可以把这些称作为“讲话文章”或“口头文章”,它是从讲话而来,而且是从一个始终在一线领导火热斗争的领袖口中而来,于是便有了它的唯一性。天下官员何多,讲话何多,官员印发自己的文章何多,但像毛这样的讲话风格进而成文的却不多。

这类文章的特点是:一要主题鲜明,作者有鼓动家的本事,一席话就能使懦者勇,贪者廉,愚者悟,愤然图进;二要言语生动,作者有艺术家的本事,让人听得当场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说到底就是思想性加艺术性。因为是面对面、现对现地交流,最考验讲演者的才华。既要肚子里有货,还要能临场发挥。

毛泽东的讲话文章又可分为两类,一是大型会议的报告,二是各种专门会议的讲话或即席发言。毛在大型会议上的报告(包括开、闭幕词)高屋建瓴,雍容大方,最见领袖风度。一般都是为阐述或解决某一个阶段性的关键课题,分析形势,提出任务,制定目标,总结号召。其结论常为历史发展所验证,成为时代的里程碑。如红军时期的《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古田会议决议)、《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湘赣边区二次决议);抗战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中共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战争和战略问题》(六届六中全会上的报告)、《新民主主义论》(在边区文化协会上的讲话)、《论联合政府》(七大政治报告);解放战争时期的《关于重庆谈判》(在延安干部会上的报告)、《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杨家沟会议上的报告)、《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等。第二类是毛在各种专门会议、座谈会上的讲话、谈话,是针对某一个问题。这不像前面那种大型、战略性的重要会议要做较长准备,仔细论证。它甚至是突然性、遭遇式的,所以总是有的放矢,击中要害,且常有现场感,即使半个世纪后读来仍如在眼前,有一种促膝谈心、拈花指月的灵动之感。这更见毛的浪漫与风采。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还有出访苏联时对我留苏学生的谈话等等。

毛的一生几乎不停地开会、讲话。我们现在的大小官员也还是在不停地开会讲话。这里引出一个问题,讲话是干什么用的?人为了表达思想有两个手段,一是用嘴说,二是用手写,即语言和文字。说,又不只是简单地告诉,还有相互的讨论、交流、集中,这就是会议。所以会议成了工作的主要手段,一个重要的会议就成了一个党派、政权,甚至一个时代的标志点、里程碑。世界上没有没有会议的运动,也没有没有会议的事业。于是讲话、报告就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一门解析、鼓动、号召的学问,特别是成了政治家的专利。一场革命,一个大的群众实践活动,是靠一个个会议讨论、集中而推广开去的。而领袖在会议上的讲话则是这个团体和民众智慧的结晶。既做了领导者,履责、施政的第一关就是有口才、善总结、会分析、能鼓动。革命者、改革者所面对的总是一堆难题、一块坚冰、一团乌云,要靠它的领袖集大众之思,聚胸中之气,口吐长虹,破冰扫云。古今中外之革命、改革,特别是近代以来无不如此。像国外的华盛顿、丘吉尔、卡斯特罗,民国政治人物孙中山、胡适、冯玉祥等都是演说好手,甚至演说成瘾。过去我们把开国皇帝称为“马上天子”,意即亲自打仗开业。以后的太子们坐享其成,就大多无“马上”之能了。近现代的开国领袖则首先是“演说总统”,因为革命的第一件事就是宣传、动员。只可惜这个功能会在二代之后退化,我们现时的政坛一切讲话报告都成了念稿子。

2.领袖人物要讲新话,讲自己的话,用自己的腔调讲自己的思想,而不是念秘书的稿子。毛泽东的讲话有王者之气,灵动之美,语言风趣,警句迭出。

笔者在政界多年不知接待过多少来自上面的视察和下面的汇报,生动者不多,可笑者不少。一次我们举办一个小型内部工作展览,请领导视察。看罢,在小会议室坐下,上茶,静候指示。不料领导从上衣西服口袋里掏出两页讲话稿,照读了一遍,全场愕然。这讲稿一定是昨夜小楼又东风,秘书挑灯抄拼成。我百思不解,今日所看之事,怎能入得昨夜之稿?又某次到某省采访,听各方汇报工作,一二十个厅局长一律低头念稿。会议室内,唯闻念经之声,只少一个木鱼。我无奈,只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请发言者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然而抬头不到一秒钟,又低头看稿找字,其局促、羞涩之态仿佛是第一次相亲见人。后来我曾为此在《人民日报》写了一篇文章《这些干部怎么不会说话》。无论大小干部已不能、不会正常使用讲话这个文体、这个最基本的工作手段,可知全党已作风僵化、能力退化到多么可怕的程度。

讲话本来是一种交流,一个随机采集、同步加工的过程,是一种即席的创作。它必然伴随着一种活泼灵动的文风,而由此产生的文字也会是更鲜明更生动。好比树木的嫁接,美酒的勾兑,或者如长江与嘉陵江的汇合,在无形的交融中产生出一个新的品系、新的风格。应该说自有文章以来,口头文学就是书面文章不断更新复壮的源泉,从古老的诗经到宋元平话、明清小说,直到今天的手机“段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胡适曾说,真正的文学史要到民间去找,上了书的都已经变味。而能保证不让书面文字变味、变僵、变空、变假的只有口语。对一个领袖人物来说就是要讲新话,讲自己的话,用自己的发现、自己的腔调讲出有思想、有个性的话,而不是念稿。就像毛泽东用湖南腔讲“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邓小平用四川话讲“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有的领导全是念稿、背稿,甚至腔调也学播音员,几年也听不到一句自己的话。肢有残,可为帅;不能言,毋为政。中国古代有个孙膑,膑骨被剜,坐在车上打败了仇敌庞涓。美国出了一个著名的总统罗斯福,有点残疾,坐着轮椅照样在二战中领导美国战胜法西斯。但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哑巴或播音员当领袖的。讲话实为领袖的第一素质,而许多著名的演说也作为文学名篇传之后世。如丘吉尔的《就职演说》、卡斯特罗的《历史将宣判我无罪》等。

毛泽东作为领袖,起码在讲话方面是称职的(当然他还有政治、军事、文学等等更多方面的成就),他有实践,有创造,把讲话艺术发挥到了极致,有自己的个性。

首先,他的讲话有王者之气,舍我其谁,气壮山河,是宋玉说的大王之风。不像有的领导一上台就紧张,一念稿子就出汗。你看,他宣布:“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他说:“中国人民将会看见,中国的命运一经操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中国就将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辉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涤反动政府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治好战争的创伤,建设起一个崭新的强盛的名副其实的人民共和国。”真是气贯长虹。他到重庆谈判,讲了四十多天的话,会上讲,会下讲,与各种人谈。山城特务如林,暗夜如磐。戴笠甚至制定了以“便于随时咨询政务”为名扣留毛的计划。但毛的王者之气,潇洒之风,借他的讲话之声扫开了雾城的阴霾,朋友欢呼,敌顽止步,他胜利归来。

再者,他的讲话有灵动之美。尖锐,敏感,善交流,不木讷,不怯场,能始终把握现场,牵引听众。中国有句古话叫“扶不起的天子”,不是给你个位置你就会演戏。位高之人讲话常犯两个毛病,要不底气不足,声音发抖;要不爱装个样子,拿腔拿调,失去真我。这都是不自信的表现。毛本来就是中国革命这个大舞台的总导演兼主角,何惧一场演说、一次谈话?相反,讲话、演说正是他与这个大舞台的有机组成部分。你看他在延安人民追悼平江惨案死难烈士大会上发表演说:

今天是八月一日,我们在这里开追悼大会。为什么要开这样的追悼会呢?因为反动派杀死了革命的同志,杀死了抗日的战士。现在应该杀死什么人?应该杀死汉奸,杀死日本帝国主义者。但是,中国和日本帝国主义者打了两年仗,还没有分胜负。汉奸还是很活跃,杀死的也很少。革命的同志,抗日的战士,却被杀死了。……“限制”,现在要限制什么人?要限制日本帝国主义者,要限制汪精卫,要限制反动派,要限制投降分子。(全场鼓掌)为什么要限制最抗日最革命最进步的共产党呢?……(全场鼓掌)

1954年他出访苏联,谈判紧张,难以抽身,但我留学生求见心切,在礼堂一直等了七个小时,不见不走。毛从外事现场赶来,发表了热情、风趣、理性的即席讲话。至今还传为美谈。这是真领袖,有魅力。

第三,言语通俗,善用修辞,讲话不但好懂,又很风趣。毛虽是大知识分子,但不是经院派,始终和农民、工人、战士、干部厮磨滚爬在一起,他上接孔孟,下连工农,已做到集那个时代语言之大成。王明、康生由苏联乘飞机经新疆归来,他在延安的欢迎会上说,今天是喜从天降,我们在这里欢迎从昆仑山上下来的神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说,我们有武装的和文化的两支队伍,一支是朱(德)总司令的队伍,一支是鲁(迅)总司令的队伍。1956年4月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上,他说春秋战国时的百家争鸣,是两千年前的人民意见,现在我们更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1959年1月20日中央召开的知识分子会议上讲,现在技术革命是革愚蠢无知的命,靠我们老粗是不行的。现在打仗,飞机飞到一万八千公尺的高空,超音速,不是过去骑着马了,没有高级知识分子不行。你看,说昆仑山下来神仙,是从《封神演义》而来;由朱总司令风趣地过渡到鲁总司令;由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到现在的双百方针;说到要用高级知识分子,就高到一万八千米的高空。1939年他在延安讲:“我们要用延安作风打败西安作风。”比喻、对称、拈连、借代、反差等修辞格熟练地运用,大幅度地时空调动,自然趣味横生。

第四,这是最重要的,无论什么报告、讲话,总能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得出经得起实践和时间检验的结论,许多警句广为流传。一首歌好听不好听,看它是不是能流传开来,能流传多少年;一个领导人的讲话好不好,看这其中的句子能不能让人记住,让人引用,能存在多少年。好的句子是思想的结晶,是文章的名片,是文章传播的商标,能提升文章的品位和知名度。毛的讲话是一个领袖在指导工作,不是一个官员在应付,更不是一个小学生在背书。他的许多讲话、报告就是他对时局、对某个理论的研究成果。即使延安窑洞里那样艰苦的条件,那样紧张地战斗,他还是坚持读书、写作,认真准备讲稿。奠定了抗日战争战略思想的《论持久战》,就是毛1938年五六月在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上的讲演。而即使是在一个普通战士追悼会上的讲话,也能谈及人生观、生死观,产生了“为人民服务”这样的名言。出访在外,接见留学生的即席谈话也有“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和“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样的名言。这是真正的政治家、学问家的讲演,他胸有成竹,词从口出,既无政客式的作秀也没有刻意去附庸什么风雅。虽然,许多现场讲话在后来发表时做了一些修改,但那种轻松、自然、活泼、灵动的风格却留存下来,这是一种内功,单从字面上是永远学不来的。

现在收入《选集》《文集》中的约一百一十九篇“讲话文章”无不体现了毛的这种风格。对一个干部来讲,会讲话是能力的表现;对一个领袖来讲,会讲话是领导力的表现。而全党上下讲真话、讲新话,不讲空话、套话,则是党的生命力的表现。

二、毛泽东怎样写公文文章

公文者,因工作而行的文字。因为这是具体事务,通常由公务人员来做。在封建时代衙门里有专职的师爷,后来又叫书记、文案、幕僚、秘书之类。他们是专职的公文写作人员,精于此道,研究此道,时间长了这也就成了一门学问,出了不少人才,留下一些名文。如原为李密义军书记,后成了唐太宗名臣的魏征;徐敬业起兵反武则天,曾为徐幕僚,起草了著名的《讨武曌檄》的骆宾王;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总之,这些公文之类文章,作为一把手的领袖很少亲为。但毛泽东与人不同,战争时期他虎帐拟电文,依马草军书,撒豆成兵。进入建设时期,各种情况送达,案牍如山,他又批示、拟稿,甚至还亲自理稿子、写按语、编书。这确实是中外政治史和领袖丛中的一个特例。他的亲政、勤政之习,半是军情、政情所迫;半是才华横溢,文采自流。

第一点,这是最重要的,就是亲自动手,不要人代劳。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毛的公文文章是领袖水平,不是秘书水平。

毛泽东一生亲自起草了大量的公文,如决议、通知、指示、决定、命令、电报等等。现收入四卷《选集》和五卷《文集》中的共约三百四十八篇。毛是把“亲自动手”作为一项指令、一种要求、一个规定,下发全党严格推行的。这也是他倡导的工作作风,并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他在1948年为党内起草的《关于建立报告制度》中要求:“各中央局和分局,由书记负责(自己动手,不要秘书代劳),每两个月,向中央和中央主席作一次综合报告。“1958年起草的《工作方法六十条》第三十八条规定:“不可以一切依赖秘书”“要以自己动手为主,别人辅助为辅”。

为什么强调“亲自动手”?事关勤政敬业,事关党风。草拟公文是一个领袖起码的素质。我们不是衙门里的老爷,是人民的公仆,况且所干之事大多为新情况、新问题,必须边调查研究,边行文试行,边总结提高。公文是工作的工具,是撬动难题的杠杆,草拟公文是领导人当然的工作。正如不能由别人代替吃饭一样,草拟公文也不能完全推给部下。领导人的才干、水平在他亲拟的公文中体现,也在这个过程中增长提高。毛泽东在西柏坡期间,一年时间亲手拟电报四百零八封,指挥了三大战役,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夺取政权靠枪杆子,更靠笔杆子。笔杆子是战略、策略、思想、方法;枪杆子是实力、武器、行动。毛是用笔杆子指挥着枪杆子夺取政权的。中国革命的胜利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而从一定程度上说,靠的是毛泽东的一支笔。他从不带枪,却须臾不可离笔,天天写字行文。在指导公文方面毛甚至殚精竭虑,不厌其烦,经常提醒工作人员:“校对清楚,勿使有错”“打清样时校对勿错”,还经常亲自为公文改错。

1953年4月毛发现他的一个批示印错,便写信:

尚昆同志:

第一页上“讨论施行”是“付诸施行”之误,印错了,请发一更正通知。

毛泽东四月七日

1958年6月《红旗》杂志第一期刊登毛的《介绍一个合作社》,毛发现多了一个“的”字,即写信:

陈伯达同志:

第四页第三行多了一个“的”字。其他各篇,可能也有错讹字,应列一个正误表,在下期刊出。

毛泽东六月四日

1958年成都会议期间印了毛主持选编的有关四川的古诗词,阅初稿时毛指出11页2行、13页13行各有一错。经查是李商隐《马嵬》中的“空闻虎旅传宵柝”错为“奉旅”;韦庄《荷叶》中的“花下见无期”错为“花不”。

这好像不可理解,不该是大人物去干的事。但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周恩来他们常常这样做。周恩来就常为了文件上的用词戴着老花镜查字典。第一代领导人都是知识分子出身,他们把这看得很有必要,又很平常。语言专家季羡林先生也常说不要羞于查字典。真是大声希音,深水不波。而我们现在一些领导干部,不肯亲为公文,却又爱寻词觅句,去做作秀文章。

第二,公文是实打实、一对一的工作指导,直接办公,要想一想是给谁看。必须准确、平实,禁用空话、套话。

公文属应用文、实用文之列,首先的要求是实用,陈言务去,不要套话,直指核心。如果说毛的讲话文章,多偏重思想理论的务虚,这一类则是实打实、一对一的工作指导,直接办公。公文不是用嘴,是用笔,它遵循的是文字写作的规律,又是指导工作的原则。所以一要准确,二要平实。准确,就是说出你的思想、你的要求,一针见血,到底要干什么。战争时期,形势瞬息万变,建国初期,百废俱兴,都容不得半点含糊。平实,就是有什么说什么,想要解决什么问题就说什么,不要东拉西扯,穿靴戴帽。同样,那时的形势也容不得你虚与委蛇。毛泽东在1951年1月主持制定的《中央关于纠正电报、报告、指示、决定等文字缺点的指示》中,特别加了一段:“一切较长的文电,均应开门见山,首先提出要点,即于开端处,先用极简要文句说明全文的目的或结论(现代新闻学上称为‘导语’,亦即古人所谓‘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唤起阅者的注意,使阅者脑子里先得一个总概念,不得不继续看下去。”这就是说公文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想解决什么问题。他在《反对党八股》中说:“共产党员如果真想做宣传,就要看对象,就要想一想自己的文章、演说、谈话,写字是给什么人看、给什么人听的,否则就等于下决心不要人看,不要人听。”

以毛草拟的这份电报为例:再克洛阳后给洛阳前线指挥部的电报。

此次再克洛阳,可能巩固。关于城市政策,应注意下列各点。

一、极谨慎地清理国民党统治机构,只逮捕其中主要反动分子,不要牵连太广。

二、对于官僚资本要有明确界限,不要将国民党人经营的工商业都叫作官僚资本而加以没收。对于那些查明确实是由国民党中央政府、省政府、县市政府经营的,即完全官办的工商业,应该确定归民主政府接管营业的原则。但如民主政府一时来不及接管或一时尚无能力接管,则应该暂时委托原管理人负责管理,照常开业,直至民主政府派人接管时为止。对于这些工商业,应该组织工人和技师参加管理,并且信任他们的管理能力。如国民党人已逃跑,企业处于停歇状态,则应该由工人和技师选出代表,组织管理委员会管理,然后由民主政府委任经理和厂长,同工人一起加以管理。对于著名的国民党大官僚所经营的企业,应该按照上述原则和办法处理。

对于小官僚和地主所办的工商业,则不在没收之列。一切民族资产阶级经营的企业,严禁侵犯。

三、禁止农民团体进城捉拿和斗争地主。对于土地在乡村家在城里的地主,由民主市政府依法处理。其罪大恶极者,可根据乡村农民团体的请求送到乡村处理。

四、入城之初,不要轻易提出增加工资减少工时的口号。在战争时期,能够继续生产,能够不减工时,维持原有工资水平,就是好事。将来是否酌量减少工时增加工资,要依据经济情况即企业是否向上发展来决定。

五、不要忙于组织城市人民进行民主改革和生活改善的斗争。要等市政管理有了头绪,人心已经安定,经过周密调查,弄清情况和筹有妥善解决办法的时候,才可以按情况酌量处理。

六、大城市目前的中心问题是粮食和燃料问题,必须有计划地加以处理。城市一经由我们管理,就必须有计划地逐步解决贫民的生活问题。不要提“开仓济贫”的口号。不要使他们养成依赖政府救济的心理。

七、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必须妥善地予以清理和登记。

八、一切作长期打算。严禁破坏任何公私生产资料和浪费生活资料,禁止大吃大喝,注意节约。

九、市委书记和市长必须委派懂政策有能力的人担任。市委书记和市长应该对所属一切工作人员加以训练,讲明各项城市政策和策略。城市已经属于人民,一切应该以城市由人民自己负责管理的精神为出发点。如果应用对待国民党管理的城市的政策和策略,来对待人民自己管理的城市,那就是完全错误的。

一九四八年四月八日

全文九百多个字,条分缕析,将我党进入城市后遇到的新问题、新政策说得一清二楚,既好理解又便于执行。

不要以为准确、平实是起码、简单的要求,人人都能做到。而实际情况是平实最难,正如真人难做。官场的通病是官一当大、当久了就有架子。这“架子”一是为掩饰自己的空虚、低能;二是有意形成一个框子、套子,既能套住别人,自己又可偷懒。无论一个团体、政党还是政府,当上下都已形成老一套时,领导者是最好驾驭的,但这个团体、政党、政府也就老了。与这个“老”相配套的就是空话、老话、套话,写文章就拿腔拿调。韩愈、欧阳修反对的时文是这样,明清的八股文是这样,延安整风反对的党八股也是这样。党老则僵,政老则虚,师老兵疲,文走形式,这是政治规律也是文章规律。

第三,文章、文件尽量要短。主要的和首要的任务,是把那些又长又臭的懒婆娘的裹脚,赶快扔到垃圾桶里去。

毛在《反对党八股》中说:“我们有些同志欢喜写长文章,但是没有什么内容,真是‘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现在是战争的时期,我们应该研究一下文章怎样写得短些,写得精粹写。延安虽然还没有战争,但军队天天在前方打仗,后方也唤工作忙,文章太长了,有谁来看呢?有些同志在前方也喜欢写长报告。他们辛辛苦苦地写了,送来了,其目的是要我们看的。可是怎么敢看呢?长而空不好,短而空就好吗?也不好。我们应当禁绝一切空话。但是主要的和首要的任务,是把那些又长又臭的懒婆娘的裹脚,赶快扔到垃圾桶里去。”

毛说的长文之风,现在已是见怪不怪。一个不管什么活动的通知,也要“指导思想”“宗旨”“目的”“内容”“组织领导”等等,一段一段地套。好像长江大桥,前后引桥很长,而就是一步可跨的小河,也要修这么长的引桥。文风日下,文字日长!我们看毛泽东指挥三大战役的电文,最长的一篇《关于平津战役的作战方针》不过八百字;党中央撤出延安、转战陕北这么大的事,只发了两个文件:一个指示,一个通知,加起来七百多个字。他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拟的碑文:“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只有一百二十二个字,英雄不朽,文字不朽。“文革”后期,知青问题成了一大社会难题,这是毛当初号召知青上山下乡所始料不及的。为推动解决问题,也是一种表态,毛给反映问题的人回了一信,并公开发表,信只有三十四个字:“李庆霖同志: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就是这三十四字的信,开始了知青运动的转折。

现在是和平时期,屁股后面没有枪声,我们就更喜欢喝着茶开会,摆开架子念报告,传达一个文件,动辄上万字。这在当年是不可想象的。真正有权威的上级机关或个人是从来不须多言的。只有无权威时才拉旗扯皮,虚造声势,才要长文。而文章一长,人们不读不看等于没有写。明知无用为什么还要写,要发呢?因为是公文,是权力文章,在滥用职权,而职权滥用的结果是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政治腐败。什么是政治?孙中山说是治理众人之事,毛泽东说是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失去了人众(听公文、执行公文的人),失去了人心,就党亡政息。历史从来如此。又长又空的文风是亡党毁政之兆,也从来如此。魏晋的清谈,明清的八股就是例证。

第四,尽可能生动,多一点美感。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

文字写作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公文在修辞学上属于消极修辞,最讲平实,亦很枯燥,但毛泽东写公文也力求生动。他的审美追求无处不在,于鲜明、准确、实用之余,居然还有几分潇洒,这又见出他文人气质的一面。

一般来讲,公文写作要求明白,简洁,不一定求美,但是你不能折磨人。这就像吃饭,不一定是多么好的美味,但你不能总往饭里掺沙子,这谁受得了?作为最高领袖,毛每天要看多少公文,你老折磨他,他也是要发脾气的。1958年9月2日,他批示《对北戴河会议工业类文件的意见》时震怒了:“我读了两遍,不大懂,读后脑中无印象。将一些观点凑合起来,聚沙成堆,缺乏逻辑,准确性、鲜明性都看不见,文字又不通顺,更无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之态……讲了一万次了,依然纹风不动,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玄冰之冻。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1958年9月2日的一封信)在毛泽东眼里,公文要起调动情绪、统一思想、指导工作的作用。怎样才起作用?除内容外还靠语言的生动,靠美的感召。他说:“修改文件,字斟句酌,逻辑清楚,文字兴致勃勃”,使人看了“解决问题,百倍信心,千钧干劲,行动起来”。公文主要是说事、说理,但也不完全排斥形、情、典,用得好事半功倍。中国是个文章的国度,自古实行文官政治,先过科举再当官,到当上官时文章大都过关,所以许多公文亦是美文,传为佳话。李密的《陈情表》是一封写给皇上的拒绝当官的信;丘迟的《与陈伯之书》是一封两军阵前的劝降书;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是一份议政的奏折。都是长选不衰,留存于文学史的。现存于《选集》《文集》中毛的约三百四十八篇公文中亦有不少美文,如《祭黄帝陵》《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等。在《宣言》中毛说:“总而言之,蒋介石二十年的统治,就是卖国独裁反人民的统治。到了今天,全国绝大多数人民,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都认识了蒋介石的滔天罪恶,盼望本军从速反攻,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是绝妙的用典,用蒋在抗日声明中的名言来打蒋的耳光。再如这样的句子:“本军全体指挥员、战斗员同志们!我们现在担负了我国革命历史上最重要最光荣的任务,我们应当积极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务。我伟大祖国哪一天能由黑暗转入光明,我亲爱同胞哪一天能过上人的生活,能按自己的愿望选择自己的政府,依靠我们的努力来决定。”这是号召,是动员,也是抒时代之情。

时势异矣,伟人不再,如今,要在公文中找几篇美文几乎不可能了,毛泽东恐怕是共产党公文中“最后的贵族”。

三、毛泽东怎样写新闻文章

什么是新闻?新闻是受众关心的新近发生的事实的信息传递。

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进行伟大的解放事业,无时不在发生重大事件,又无时不在受到解放区内外、国内外受众的关注。连斯诺这样的西方记者也要突破千重阻隔来报道毛和他的事业。写新闻本来不该是毛或政治领袖们干的事情,他们是新闻的主体,是创造时势的英雄,是被采访的对象,各国领袖亲自上阵写新闻的也确实少见。但毛泽东要亲自捉刀,而且还留下了五十二篇写作和修改的新闻作品(见《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新华出版社1983年12月版)。这在中外政治史和新闻史上也是罕见的一例。可能有一个原因,中国革命是农民革命,队伍中的文化人不多,人手不够,毛急而无奈,只好亲自上阵。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毛未当领袖时就在北大旁听新闻,又回湖南创办刊物。他身怀绝技,技痒难熬,关键时刻别人撰的稿又不合他意,便拨开众人,亲自拍马上阵。他也确实技高一筹,留下了不朽的新闻名篇和几段新闻佳话。

毛泽东怎样写新闻?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讲政治,有高度,有气势,留下了时代印痕;二是语言生动、简洁,有个性。说到底是杀鸡用牛刀,冰山露一角,这是一个政治家、文学家在借媒体的一角来作文章。本来新闻这个行当有两个重要的助手:政治和文学。汝欲学新闻,功夫新闻外,政治制高点,文学展翅膀。毛泽东政治引领,文学润色,这新闻以外的功夫,不是普通记者、报人所能比的。

1.用政治家的眼光写新闻。

毛泽东是主张政治家办报的。解放后有一次佛教领袖赵朴初陪毛泽东见外宾,客人未到。毛问道:“佛经里是不是有这样的句式:赵朴初不是赵朴初,是名赵朴初。”毛是大政治家,在他眼里,新闻不是新闻,是名新闻,而实质是政治(新闻有四个属性:信息、政治、文化、商品)。他是把新闻当作政治,当作军事棋盘上的棋子来用的。在著名的《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中,开篇第一句就是:“我们的政策,不光要使领导者知道,干部知道,还要使广大的群众知道。”他在《政治周报发刊理由》中说,反攻敌人的方法就是“忠实地报告我们革命工作的事实”。他亲自动笔,用新闻稿、评论、发言人谈话、按语等来宣传群众,反击敌人。

1945年,蒋介石要破坏和平,挑起内战。胡宗南欲进攻陕甘宁边区,毛立即写了《爷台山战事扩大》,揭其预谋,制敌于未动。1948年蒋介石、傅作义欲偷袭石家庄,威胁已进驻西柏坡的党中央。毛写了《华北各首长号召保石沿线人民准备迎击蒋傅军进扰》,将蒋军之兵力、部署公之于报端,敌虽出兵,见我有备,只好撤回。其实当时我军守备实在空虚,这是一出名副其实的空城计。而当我军进入反攻阶段后,他的新闻稿《中原我军占领南阳》《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宣告灭亡》,又是一声声进军的号角。这些新闻稿都是政治炸弹。

虽然是从政治上着眼,为战略服务,毛的新闻稿还是写得中规中矩,时间、地点、人物、现场,跃然眼前。他是用新闻来翻译政治。下面仅举一例:东北解放军正举行全线进攻,辽西蒋军一个军被我包围击溃。

[新华社辽西前线二十七日十七时急电]由沈阳进至辽西的蒋军五个军,已全部被我包围和击溃。我军俘敌数万,现正猛烈扩张战果中。此五个军,即新一军、新三军、新六军、七十一军、四十九军,全部美械装备,由廖耀湘统率,锦州作战时即由沈阳进至新民、彰武、新立屯地区。锦州攻克,长春解放,该敌走投无路,全部猬集黑山、北镇、打虎山地区,企图逃跑。我军迅移锦州得胜之师回头围歼,飞将军从天而降,使该敌逃跑也来不及。蒋军尚有五十二军、五十三军、青年军整编二〇七师(辖三个旅)及各特种部队、杂色部队,在沈阳、铁岭、抚顺、本溪、辽阳、新民、台安等处,一部占我海城、营口,连廖兵团在内,共有二十二个正规师,加上其他各部,共约二十万至三十万人,为蒋军在东北的主力。廖兵团五个军,则为其主力中的主力。从十五日至二十五日十一天内,蒋介石三至沈阳,救锦州,救长春,救廖兵团,并且决定了所谓“总退却”,自己住在北平,每天睁起眼睛向东北看着。他看着失锦州,他看着失长春,现在他又看着廖兵团覆灭。总之一条规则,蒋介石到什么地方,就是他的可耻事业的灭亡。我东北人民解放军全军现正举行全线进攻,为歼灭全部蒋军而战。

《人民日报》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九日

这条四百六十五个字的消息又是一颗政治炸弹。是强烈地针对战场形势和国共两党斗争的时局。

开始一句导语“蒋军五个军,已全部被我包围和击溃”之后,就不厌其烦地将战事的时间、地点、过程、结果反复交代,甚至敌军的番号、位置、路线也说得极详细具体。因为是决战的关键时刻,受众(包括敌我双方)对战场上每时每刻的势态、军力变化都极为关注。不要小看这一点,我们现在的许多记者、通讯员经常在稿件中丢掉重要细节,读者最想知道的要素他就是不说。究其原因是受众意识淡漠。什么是新闻?新闻是受众关心的新近发生的事实的信息传递。1919年徐宝璜在北京大学首开新闻学时就强调:“新闻是阅者所关心之最近之事实。”可惜解放后半个多世纪,新闻教科书中的定义都不提“受众”(阅者)。特别是长期以来机关报一统天下,形成了我说你听的坏文风,更忽视了这个最基本的新闻规律。平时记者写稿经常以我为主,忘了读者是上帝。受众是新闻能成立的前提,没有人看的新闻,说了没用,构不成新闻;受众关心的新闻,你说不全,等于白说,也构不成新闻。没有受众,就没有新闻,就这么简单。学术中许多最基本的原理并不高深,只是自然的存在,只要到实践中一悟就知。毛的军事新闻稿都是用来长我志气、瓦解敌军、扭转形势的,有极强的指向性,在这里他使用新闻要素(军情)如同用兵。相信每读到稿中一个被歼灭的敌军番号,我军民都为之一跃,而蒋介石则心中一阵剧痛。用事实说话,这就是新闻的力量,也正如毛在《政治周报发刊理由》中连说的四个“请看事实”。

2.用个性的语言写新闻。

长期以来我们的消息、广播,读来、听来都是一个味,谓之“新华体”,没有了个性。我们常说“文如其人”,语言就是作者的镜子,能照见他的风采。毛泽东的新闻语言简练、通俗。这也是新闻写作最基本的要求,但又是最难的,难在出新,难在简练、通俗共性之中的个性。新闻语言有两个源头,一是电报语,要求简而明。因为当初报纸的消息都是电稿,以字算钱,不能奢侈,逼你精短。二是口头语,消息要读,要听,要求通俗。可惜“经院派”“新华体”都做不到这一点。毛泽东古文底子深,长期以电文指导战争和工作,惜墨如金,数字如珠;又长期与干部、战士、农民生活在一起,声息相通,言语交融。又难得他能将这二者完美地结合。如“锦州攻克,长春解放,该敌走投无路,全部猬集黑山、北镇、打虎山地区,企图逃跑。我军迅移锦州得胜之师回头围歼,飞将军从天而降,使该敌逃跑也来不及”。这两句基本上是古文、电文的味道,特别如“猬集黑山”“迅移锦州”“飞将军从天而降”更有书卷气,但到最后一句落地“该敌逃跑也来不及”则完全是口语,真是大俗大雅。类似的句式在其他新闻稿中还有不少,如“敌亦纷纷溃退,毫无斗志,我军所遇之抵抗,甚为微弱。此种情况,一方面由于人民解放军英勇善战,锐不可当;另一方面,这和国民党反动派拒绝和平协定,有很大关系。国民党的广大官兵一致希望和平,不想再打了,听见南京拒绝和平,都很泄气”(《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这就是毛文,也是毛的新闻稿的魅力,严肃时如宣言,平易处像说话,以叙述为主,却贮满感情,“工人、农民读了不觉为浅,专家教授读了不觉为深”,这种语言的功夫有几人能够达到?

3.新闻以外的功夫,叙事之外的“情”与“理”。

按常规,消息就是客观事实的报道,就是客观叙述,作者不能抒情,不能评论,如实在有话要说,再另写言论。但毛不管这一套,写稿如用兵,不循常规,想说就说,舍我其谁。如本稿中的结尾处“从十五日至二十五日十一天内,蒋介石三至沈阳,救锦州,救长春,救廖兵团,并且决定了所谓‘总退却’,自己住在北平,每天睁起眼睛向东北看着。他看着失锦州,他看着失长春,现在他又看着廖兵团覆灭。总之一条规则,蒋介石到什么地方,就是他的可耻事业的灭亡。我东北人民解放军全军现正举行全线进攻,为歼灭全部蒋军而战”。应该说这已超出本消息的事实,可以不要,但毛意犹未尽,随手一笔点评,辛辣地讽刺、调侃、嘲弄,更有一种必胜的豪情。如《中原我军解放南阳》除开头一句导语说最新事实外,整篇都是对形势的叙述评论,结尾一句调侃加幽默,“王凌云到襄阳,大概是接替宋希濂当司令官。但从南阳到襄阳,并没有走得多远,襄阳还是一个孤立据点,王凌云如不再逃,康泽的命运是在等着他的”。这种笔法后人是学也学不来的,只有欣赏的份了。他是在写新闻,但这是一个政治家笔下的新闻,是“名新闻”,实政治。杀鸡用牛刀,冰山露一角。所谓经典就是空前绝后,因为你再也不可能重回那个时代,不可能有作者那样的经历,那样的气势,那样的修养。大道无形,许多艺术领域都是只可意会。如梁启超说苏东坡的书法不要去学,因为你是学不到的。

在政治家、文章家毛泽东的眼里,新闻确实只是“名新闻”,而更是政治,更是文学。当年在湖南第一师范毛热心读报,细心研究模仿梁启超的报章文字,在北京大学旁听新闻理论,在长沙办《湘江评论》,在广州办《政治周报》,现在他借新闻的外衣来裹滚烫的政治,来吹响战斗号角。他的新闻稿一有新闻之规,二有政治之势,三有文学之美。呜呼,唯其人才有其文,又唯其时才得其文,这恐怕也只能是绝唱了。

新闻消息之外,毛还为媒体写了许多社论、时评、声明、按语、发言人谈话等,都尖锐泼辣,生动活泼,在中国人民解放的大潮中风助火势,起到摧枯拉朽的作用。解放后,毛借新闻指导工作主要是修改社论文章,可惜时势已异,再没有出现新的高峰。

四、毛泽东怎样写政论文

1.政论文就是政治加文学。

毛泽东写得最多的是政论文,而且大多都写成了美文。本来政论文就是由两个部分组成:政治加文学。这是两个基本点。可惜近年来,文学因素常被忽视,政论文也成了枯燥、生硬的代名词,而被异化出散文领域。殊不知,中国古代散文一直是以政论文为王的,有许多最优秀的篇章恰恰出自政论题材和政治家之手。

政论就是论政,是在进行政治斗争、政治建设,写作之前心中有论敌,有靶子,言必中的;写作中笔下有论点、论据,以理服人。论文是政治家最常用的武器,一个政治领袖不会写论文,犹如一个战士不会放枪。政论文是中国文章史的脊梁,从贾谊到梁启超,代代相续,玉树常青。一部政治文章史就是一部政治发展史,与中国的朝代更替、时代变革相缠相绕,绵延不绝。

政论文是以文论政,是用文学翻译政治,是笑谈真理。一个政治家开会、谈话、制定策略、领导战争和建设等等,是搞政治。但还有一个重要的手段就是宣传自己的思想,这要用到文字,要借助文学之美,不但入理还要动情。毛泽东是熟读并仔细研究过前人的政论文的,汲取了他们的营养,也学习了他们的技法。毛最佩服贾谊,说他是两汉最好的政论家。毛还推崇范仲淹、曾国藩,说他们既能做事,又会写文章。他又曾有一段时间模仿梁启超的文章,说梁是他写作的老师。他最推崇鲁迅,说:“他用他那一支又泼辣、又幽默、又有力的笔,画出了黑暗势力的鬼脸,画出了丑恶的帝国主义的鬼脸,他简直是一个高等的画家。”他说朱自清的文章也好,但不如鲁迅有战斗性。毛是仔细研究过怎样把政治写得更文学一些的。

毛文是典型的政治家文章。一是有强烈的战斗性,不离政纲,旗帜鲜明,指向明确,绝无呻吟之作。毛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在他的文章里能体会到与他的政敌搏斗的无穷乐趣。他把笔杆子当作战斗的武器,而毫无文人吟风弄月、玩弄文字之习。这是时代使然,一代领袖占据着空前的政治高度,在用文章指挥队伍冲锋陷阵。二是思想深刻,犀利尖锐,有理有据,绝无空话、套话。他说要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观察问题,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要“想一想在写给谁看”,他是从理论的高度解决实践中的问题。三是学识丰富,用典贴切,是从中国文化、民族传统的角度出发创造性地运用和丰富马克思主义,反过来又发展了中国文化。文章极富有中国特色、中国气魄。这已超出政治范畴而具有了文化意义。四是有自己个性的语言,虽然是在说政治但并不枯燥,既典雅又通俗,既庄重又幽默,既古典又现代。这语言来自古典文学语言、群众语言、报告讲话语、新闻报章语、公文用语,是熔多种语言于一炉冶炼成的高强合金。掷地有声,闪闪发光,斑斓多姿。只有他这样饱读诗书、揭竿起事、信仰马列、历经战火、终成领袖的人才可能造就这种特别的语言。

依其公务之身和领袖之责,毛文的内容总脱不了谈工作,谈政治,但是毛泽东骨子里有文人的一面,有追求文章审美的情怀。毛是把政论当文学来做的。毛身上至少有四重身份: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文章家。他是假文学之手来行政治之责,在工作之时不自觉地创作政治美文。这种手写的文章与“讲话文章”比多了书面的讲究;与行政公文比脱去了具体事务的枯燥;与新闻稿比又跳出了叙事的体例,不受时空环境的限制,常嬉笑怒骂,更见情见理。每篇文章虽都负有专门的指导任务,但从审美角度看,则都已进入了文学领域。或者作者习以为常,竟未察觉,而后人读来益觉其美。

文学与政治的区别在哪里?政治是理,文学是情;政治是权力,是斗争、夺权、掌权,是硬实力;文学是艺术,是审美、怡情,是软实力;政治文章可以强迫人接受(如布告、命令);文学作品只靠情与理来吸引人阅读。政治是要服从遵守的,文学是可以欣赏的。一篇文章美不美有三个标准:描述的美、抒情的美和哲理的美。在一般专业文人的作品中大都止于前两个层次的美,而一般政治家的文章大都没有前两个层次的美,哲理倒是有一点但常常表达笨拙、枯燥,也不甚美。我们在毛泽东的文章中除了可以读到深刻的思想,经常能同时欣赏到描述的、抒情的和哲理的美(这在后面有专门介绍)。这是毛文的一大特点,是毛的过人之处。中国共产党建党以来经历过众多领袖,特别是早期领袖大多能文,建国后的领袖又有大量的写作班子与之为文,但为什么唯毛文独领**呢?奥妙就在这一点,毛从政治跨入了文学,古典文学、民间文学、诗词赋等抒情文学、小说笔记等叙事文学,无所不通。而许多政治领袖没有跨出这一步。又如邓小平无疑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伟人,其思想也达到了新的高度,甚至有超过毛的地方,其文章也很朴实、深刻、干脆,但就差这一点点,少了文采,少了文学的美感。不要小看这一点,就像金属中的合金,加进一点,性质就有了根本的改变。就这一点就拉开了距离,硬是赶不上。邓之后就更不敢想有人与毛比肩了。政治美文要能写出美感,能将政治理念表达为美好的可欣赏的东西,这是一门学问,是一门跨界的综合艺术。纯文人或单纯的政治家都干不了。毛是既占有好料又能做出好菜的大厨,是空前绝后的散文大家。

政论文之外,同样是服从于政治斗争,毛还熟练地运用了其他文体,如书信体(致宋庆龄、蔡元培、徐特立等的信)、悼亡体(《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等)、通电体(类似古代的檄文,如讨汪精卫电)、考察报告(如《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等等。对毛来说已分不清是挟着政治风雷在文学领域振聋发聩,标新立异;还是乘着文学的春风,在政治领域移花接木,植松栽柳。他亦文亦政,亦古亦新,古今领袖唯此一人。

2.关键是有自己的思想:高屋建瓴,唯求出新。

如前所述,政论文既是政治加文学,那么研究政论文的写法就可以简化为两个问题,一是如何表达思想,即它的内容;二是如何提升美感,即它的形式。

思想即文章的观点、主题、立意。这是政论文的灵魂。一篇文章总要给人一点新的思想,读了才有用。我们都知道是科学推动着社会的进步,科学又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前者是靠新的发现、发明,被称为科学家;后者是靠新的思想被称为政治家、思想家。在自然科学界,如果没有新的发现就被人淘汰,历史只记住牛顿、爱因斯坦。在政界如果没有新的思想,也要被人淘汰,历史只记住马克思、毛泽东、邓小平。当前政界、知识界有一种轻浮、狂躁症,急着写文章、出书,为自己贴标签,树形象。曾有一位领导风趣地说,毛泽东是神,邓小平是神,别人不行,无论如何装神弄鬼都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愈描愈黑,愈装愈丑。写政论文就像科学家搞科研一样严肃,是靠思想成果说话。社会、革命、建设、改革就是他的实验室。政论文是他的实验成果报告。所以政论文好不好第一条看他有没有新思想,看立意的高度、深度。这本来也是一切政论文所遵从的规律。如贾谊的《过秦论》,讲一个政权为什么覆灭的道理;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讲一个政权怎样巩固的道理;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讲复兴中华的道理。他们讲得对,讲得好,文章就流传下来。

毛是进入20世纪以来的伟人,是当中国处于由封建、半封建向民主主义、社会主义过渡之时的领袖人物,他站在以往所有巨人的肩膀上,讲20世纪的中国怎样革命、进步。他讲历史唯物主义,讲社会历史的演进之理;讲马克思主义怎样与中国的实际相结合,改造旧中国;讲中国共产党建党和中国革命之理;讲人民战争、民族战争取胜之理;讲群众路线之理;讲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之理;等等。这些道理都是可以放到每一本政治、哲学、军事专业书里去讲的,但是毛却用文学的语言,结合当时当地的情况,把它表达出来。他是用文学翻译政治的高手。毛泽东是政治家,他写文章的目的是宣传、解释党的方针、路线,团结人民向一个目标奋斗,所以无一文章不在说理。高屋建瓴,唯求一新,毛文的好看,首先是因为他说出了许多新鲜的、深刻的道理。

你看他这样讲革命斗争: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

《丢掉幻想,准备斗争》

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

这样讲战略战术:

外表很强,实际上不可怕,纸老虎。外表是个老虎,但是纸的,经不起风吹雨打。……比如它有十个牙齿,第一次敲掉一个,还有九个,再敲掉一个,它还有八个。牙齿敲完了,它还有爪子。一步一步地认真做,最后总能成功。

《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这样讲批评与自我批评:

要注意听人家的话,就是要像房子一样,经常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为什么我们的新鲜空气不够?是怪空气不是怪我们?空气是经常流动的,我们没有打开窗户,新鲜空气就不够,打开了我们的窗户,空气便会进房子里来。

《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口头政治报告》

这样讲认识论:

什么叫问题?问题就是事物的矛盾。哪里有没有解决的矛盾,哪里就有问题。

《反对党八股》

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那些地方有困难、有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我们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去斗争的。

《关于重庆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