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幻觉与梦03(1 / 1)

汉诺德对其研究的动机一无所知,同样他对产生关于格拉迪沃的幻想的缘由也无从知晓,对于这一点我们毫不怀疑。如我们后来所知,这些行为和幻想正是他对少年爱情记忆的反映,是那些记忆的派生物、变形和歪曲,因为它们不能以其本来面目进入他的意识领域。这件雕塑具有某些“现代”气息,这一表面的美学判断,使他意识不到那种变态是由一个他曾熟悉的姑娘“此时”走过街道时做出来的。雕塑品“源于生活”这一印象以及关于她的希腊血统的幻想,掩盖了他对佐伊这名字的记忆,因为“佐伊”在希腊文中意指“生存”。在故事的结尾处,当主人公的幻想症被治好之后,我们从主人公口中得知“格拉迪沃”就是“伯特冈”这个姓的准确翻译,意指“某人优雅而漂亮地走路”[第37页]。幻想中有关格拉迪沃父亲的细节,来源于汉诺德的记忆:佐伊·伯特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的女儿,这里大学可以用古典术语“神庙事务”加以类比。

最后,他在妄想中把她送到了庞贝城,这并非“因为她那恬静、稳重的性格适合这个环境”,而是因为在他的学科里没有其他或更好的情景表现他当时那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了。在这一状态中他通过模糊的信息渠道想起了童年的友谊。他一旦把自己的童年与历史的过去放到了一起(他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在庞贝的埋葬——过去连同它的收藏一起消失了——与他通过被称之为“灵魂感知”的手段所觉察到的压抑之间,就存在了一种极其的相似。这里,他使用的是作者在故事接近尾声时让那位姑娘有意识地使用的那种象征手法:“我告诉过我自己,我会独自在这里挖掘出有趣的东西来。当然,我并没有想到会出现……”(124[第28页])在故事的结尾她答应汉诺德的蜜月计划时,也提到“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童年朋友也被从废墟中挖掘出来了”。(150[第39页])因此,在汉诺德虚妄性幻想和潜意识行为的第一组结果中,我们已经发现了两类不同来源的决定因素。

汉诺德本人已十分清楚,其中一类是我们在考察他的心理过程时发现的,是从汉诺德的角度来看,是他意识到了的;另一类则是未意识到的。一类是来源于考古学的科学概念范围,另一类是滋生于其受压抑但已开始活跃的童年记忆及附着其上的情绪本能。我们可以把一类决定因素描绘成浮于表面,掩盖着另一类的决定因素,所以,第二类藏于第一类之后。科学的动机可以认为是为无意识的色情因素提供了借口,而科学也将自己完全置身于为幻觉服务之中。然而,不应忘记无意识的决定因素并不能产生任何不能满足意识的科学的因素的效果。妄想症状——幻觉及其潜意识行为——事实上是两股“意识流”(mental currents)之间妥协的产物。在这一妥协中,双方都有要求,但是每一方又必须要放弃它要求的一部分。在妥协达成之前肯定有斗争——在故事里,它是我们假设的受到压制的性欲与压抑它的力量之间的冲突。在幻想的形成过程中,事实上这种斗争是无休止的。每一次妥协建立以后,新的攻击与抵抗又产生,如此说来,永远没有完全满足的时候。我们的作者也深谙此道,所以他安排某种特殊的**统治这一时期故事主人公的心理失调,并把这种**作为故事进一步展开的前提和保证。

这些有价值的特征——幻觉与决定的双重动机和以被压抑内容为主要动机的行为的有意识的借口——在故事的进一步发展中我们还会经常遇到,或许会表现得更加清晰一些。这样安排很合理,因为这样一来就抓住并表现了精神疾病心理过程的真正的主要特征。

诺伯特·汉诺德的幻想是随着一个梦展开的。这个梦并非由任何新的事件引起,好像完全产生于他那个充满矛盾的大脑。在我们弄清楚作者在构思汉诺德的梦的时候,是否真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对主人公有着深刻的理解。让我们暂停一下。我们先来探讨一下,有关对幻想起因的假设,心理病理学是如何解释的;对压抑和无意识所扮演的角色,对冲突和妥协的形成,精神病学又采取什么态度。简言之,让我们来考察一下,这篇关于幻想起因的富于想象力的描述,在科学的判断面前能否站得住脚。

这里,我们不得不给出一个很可能出人意料的答案。事实上,情况恰恰相反,倒是科学在作者所取得的成就面前出现了破绽。是科学允许在幻想的遗传与素质的前提条件和其创造物之间横亘一条沟壑,这沟壑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等待着作者将其填平。科学并不怀疑压抑的重要性,也未意识到为了解释心理病理现象,无意识概念是非用不可的,它不在心理冲突中寻找幻想的基础,也不把幻想的症状看作是妥协的表现。面对统一的科学,我们的作者是孤立的吗?不,事实并不是这样(如果我可以把我的作品算作科学的一部分)。多年以来——直到最近,基本上是独自一人——我本人一直支持我从詹森的《格拉迪沃》提炼的全部观点,并用专业的术语将它们表述出来。在涉及到癔病的强迫症时,我曾详细地指出,这些心理失常的个体决定因素是本能生活部分的被克制,以及表现被抑制的本能的观念的被压抑。之后不久,在谈到妄想型的形成时,我又重复了相同的观点。因果关系中所涉及的本能是总是构成性本能,还是属于别的什么类别,这个问题在分析《格拉迪沃》这个特殊病例时,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因素,因为在我们的作者所选择的这一情境中,有争议的问题就是性感被压制的问题。心理冲突的前提以及以互相冲突的两股心理流间的妥协为手段形成的症状的合理性,我在实际观察和治疗病人的过程中已经予以证实,正如我在关于诺伯特·汉诺德这个想象的病例中所证实的那样。[32]甚至在我之前,皮埃尔·让内——伟大的精神病学家沙可的学生,和约瑟夫·布洛伊尔及我本人一起合作,已经探索到神经症,尤其是癔症所带来的后果。[33]

从1893年开始,当我投身于对心理障碍的起因的研究时,我的确从未想到过在想象题材的作品中来证实我的新发现。因此,当我发现出版于1903年的《格拉迪沃》的作者的创作依据竟是我最近在医疗实践中发现的东西,我真有点吃惊了。一位作者是如何获得只有医生才可能拥有的知识——或者至少他表现得似乎已掌握了这一知识?

如我前面所言,诺伯特·汉诺德的幻想由于一个梦的出现而进一步发展,该梦发生于他试图在他居住的小城市的街道上寻找像格拉迪沃那样的走路姿态的过程中。简要地叙述这个梦是很容易的。做梦者发现他自己在不幸的庞贝城被毁灭的那一天来到了这座城市。他自己并未遭遇危险,却体验到了那种灾难的恐怖。他突然看到格拉迪沃在那边走着。他立刻明白了一切。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她是个庞贝城人,她当时正住在她家乡,“他与她生活在同一个年代里”(12)。

他为她而感到恐怖并发出了一声警告。她听到呼叫,把脸转向他张望片刻。但她并未注意他,继续前行,躺倒在阿波罗神庙前的台阶上。她的脸色失去红润,似乎是在变成白色的大理石,直至最后变成一件雕塑,被埋葬在倾泻下来的火山灰之中。当他醒过来时,他把传入到他卧室里的大城市的噪音看作绝望的庞贝居民的求救声和波涛翻滚的波浪声。就在他醒来后,还一直相信他梦中所见是他亲身经历。他相信格拉迪沃曾经生活在庞贝城,就死在那个灾难发生的日子。一场梦留给他的信念成为他幻想的又一新起点。

我们不敢妄言作者描写此梦并将妄想的展开与一个梦联系在一起有其特殊的用意。事实上,已有热心的研究者搜集了大量的病例,来说明心理的障碍与梦境有关并产生于梦境。也有情况表明,在一些杰出人物的生活中,采取某些重要行动和做出重大决定的冲动也产生于梦境。但是,这些类比对于我们的认识并无多大帮助,因此让我们还是回到眼前的这个病例中来,即作者为考古学家诺伯特·汉诺德想象出的这个病例。如果此梦不仅仅是故事的一个不必要的装饰,我们该从哪入手认识这个梦,才能把它与整个故事统一起来?

我可以想象得出,读者中定会有人对此斗胆直言:“这个梦太容易解释了——这是个由城市的噪音引起的简单的焦虑梦:由于考古学家满脑子全是那个庞贝姑娘,因此错将噪音当成庞贝城的毁灭。”多数人对梦的过程的轻视,一般对梦的解释都是肯定有某种外部刺激与梦的内容大体吻合。导致主人公做梦的这一外部刺激,就是吵醒睡眠者的噪音。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我们对梦的兴趣也就所剩无几了。我们真想假设,那天早晨城市的噪音比平时更大一些!我们也真希望作者告诉我们那天晚上汉诺德一反常态,开着窗户睡觉!可是很遗憾,作者没有多动些笔墨告诉我们。要是焦虑梦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可它们不是,所以这个梦激发的兴趣远不止于此。

梦的形成与外部感官刺激并无必然联系。睡眠者可以无视这类来自外部世界的刺激,也可以无视被这类刺激吵醒而根本不做梦,或者像故事里发生的一样,由于这种刺激在其他方面满足了他的需要,他就把它插入在梦中。有大量的梦,外部刺激对睡眠者的感官作用不能决定梦的内容。[34]这个观点讲不通,我们必须另辟蹊径。

或许,我们可以在梦对汉诺德醒来以后的生活产生的效果中找到切入点。在那之前,他就有一种幻想,认为格拉迪沃是庞贝人。这一假设现在被他所肯定,接着另一个假设也被肯定——她与其他人一起于公元79年被埋葬了。[35]忧郁的情绪伴随着妄想的展开而弥漫开来,有点像充斥于梦境的焦虑的回声。源于格拉迪沃的这一新生痛苦,我们似乎难以理解。格拉迪沃即使是在公元79年的那次毁灭中幸存下来,到现在也已死去许多世纪了。我们应不应以这种方式与诺伯特·汉诺德或作者争论?这样,我们又一次陷入困境,似乎已理解无门。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因梦而生起的幻想的扩张是与一种极其痛苦的情绪同时发生的。

然而,除此之外,我们还是与先前一样一筹莫展。这个梦不会不解自明,我们只好从我的《释梦》中借用几条规则,来解释眼前的这个梦。

规则这一大意是说一个梦的内容与做梦的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件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关系。我们的作者似乎想表明他遵循了这一条原则,因此他把梦与汉诺德的“步行者研究”联系起来。现在这些研究的唯一意义就是他在寻找格拉迪沃,试图认出她那富有特色的姿态。因此,这梦里应含有一个暗示,指点他在哪儿能找到格拉迪沃。的确梦里她出现在庞贝,但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新鲜。

另一条规则讲,如果梦者对梦的意象的真实性信念经久未变,以致自己难以从梦中解脱出来,这说明该信念不是由梦的意象的生动性引起的错觉,而是一种心理行为:它是与梦的内容相关的一种确认,确认某事果如梦中所见,这时梦者应该相信这些保证。[36]如果我们坚持这两条原则,我们肯定会得到结论,梦提供了他要寻找的格拉迪沃的去向的一些信息,而且这些信息与实际情况相一致。我们了解了汉诺德的梦,那么,把这两条原则应用于其中,能够得出合情合理的解释吗?

说来也怪,确有此效,只不过这种意义以某种特殊的方式伪装了起来,不易被全部认出来。

汉诺德从梦中获悉,他曾寻找的姑娘与他生活在同一时代,居于一城。这与佐伊·伯特冈本来的情况吻合,只是梦中的城市不是德国的大学城,而是庞贝城。时间也不是现在,而是公元79年。

看得出来这是由位移而导致的一种扭曲:我们所看到的不是现在的格拉迪沃,而是迁移到过去的梦者。不过,基本的和新的事实已经提供了:他要寻找的姑娘与他生活在同一时间和地点。可是,这却欺骗了我们也欺骗了梦者,掩盖了梦的事实含义和内容的位移和伪装是怎么来的呢?我们已经有办法给这一问题一个满意的答案。让我们来回忆一下作为幻想先兆的各种幻觉的起因和本质(44、55)。它们是被压抑的记忆的替代和衍生,除非被压抑的记忆变形,否则它将受阻无法进入人的意识领域。但它又可以通过变化和歪曲抵抗稽查者的许可,有可能进入意识领域。当这种妥协(机制)一经建立,记忆便转为幻想。这很容易被意识所误解,即难以与占主要地位的心理流汇合。现在,我们可以假设,梦的形象是人们的生理,而非病理幻想的产物——是被压抑成分与占优势的成分之间斗争妥协的产物。这种斗争可能每个人都有,就连那些在白天看来头脑完全正常的人也会有。于是我们就明白了,须将梦的意象看作是某种被扭曲的事物,应该去寻找其背后隐藏的别的东西,某种被歪曲的事物。但这种事物是不易找到的,像汉诺德幻想背后被压抑的记忆。我们可以把我们用这种办法发现的正反两方面表现出来,办法是把梦者初醒时的记忆,即梦的显性内容与欺骗稽查者歪曲前梦的基础,即隐性梦念区别开来。因此,释梦包括将梦的显性内容解译成隐性梦念,包括把梦念歪曲为从屈从于抵抗稽查者下解脱出来。如果我们将这些想法应用于解释目前的这个梦,会发现其隐性梦念只能是:“你要寻找的那位具有优雅步态的姑娘的确与你同居一城。”但是这一思想在隐性梦念阶段是不能进入意识领域的。它为一个稽查者所阻,这个稽查者就是幻想已经规定格拉迪沃是庞贝人,这一规定是在此之前的心理妥协的结果。

如果要确认她与诺伯特于同一时期住在同一地方这一事实,那便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歪曲的信念:

“你与格拉迪沃在同一时期住在庞贝。”这便是为梦的变性内容所传达的信息,并被表现为一个实际经历着的事件。

一个梦一般很少仅表现或者说表演一种思想,而通常都是表现了一系列的思想,一个思想的网络。汉诺德梦境中的另一构成要素可以被分离的,它的歪曲状态可以很容易被反正,因此它所表现的潜在意念是可以被识别的。这个构成要素就出现在梦的结尾处,它又一次将梦的现实的可能性拓展开来。在梦中,步行中的格拉迪沃被变成了大理石塑像。这只不过是对现实事件具有独创性和富有深意的表现,事实上,汉诺德已经将他对活生生的姑娘的兴趣转移到了雕塑的身上:

对于他来说,他所热爱的姑娘已经变成了大理石塑像。处于潜意识状态的梦念,在努力把雕塑变成活生生的姑娘,它们似乎在对他说:“你只是对格拉迪沃的塑像感兴趣,因为它使你想起了佐伊,而她此时此刻还活着,就在此地。”可是,如果这一发现进入意识状态的话,那就意味着幻想要结束了。

我们是否有必要像现在这样用潜在意念替换梦的显性内容的每一个片断呢?严格地讲,是的,如果我们在解释一个确实做过的梦,我们是不能逃避这一义务的。即使是那样,梦者也必须向我们做最详尽的解释。显然,我们是不能在作者创作的故事中实现这一要求的。不过,我们也不能忽视,我们在解释或破译梦的过程中尚未分析梦的主要内容。

汉诺德的梦是个焦虑梦,它的内容是恐怖的,梦者睡眠时感到了焦虑,之后便产生了痛苦的感觉,这于我们解释梦多有不便,我们又不得不求助于释梦的理论。该理论告诫我们不要误入这样的歧途:误把梦中感觉到的焦虑归属于梦的内容,把梦的内容当作是清醒时的意念内容。它还指出,人们会经常在没有感到焦虑的情况下梦见可怕的事情。而我们却发现真实的情况完全不同,不易猜测到,却可以证实。焦虑梦中的焦虑像一般情况下的神经性焦虑一样,属性情感和性感觉,都来源于被压抑的力比多。[37]因此,当我们释梦时,我们须用性兴奋来取代焦虑。通过这种方式产生的焦虑——并非一成不变,却很频繁地对梦的内容产生有选择的影响并导入意念性因素。

这些意念性因素当我们从意识的角度和错误的观点来考察时,似乎与焦虑的情感相适宜。我已讲过,这并非一成不变,因为许许多多的焦虑梦之内容一点儿也不恐怖,因而也不可能对感受到的焦虑从意识的层次进行解释。

我知道对梦中焦虑的这种解释听起来很有些怪,也很难让人相信,但我只能奉劝读者姑且接受它。再说,如果诺伯特·汉诺德的梦能与这种有关焦虑的观点相协调,并通过这一方式加以解释的话,那将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基于此,我们说梦者的性渴望在那天夜里被激发起来了,而且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使他对所热爱的姑娘的记忆形成意识,以便使他脱离幻想。可是,这些渴望遭遇到了新的拒绝并转化为焦虑,把学生时代的记忆中一些情景带入梦中。于是,梦中真正潜意识的内容,即他对他曾经熟悉的佐伊的强烈的渴望,都转变成为庞贝的毁灭和格拉迪沃消失这样的显性内容。

我想这理论听起来是很有道理的。不过应该坚持一点,即如果性渴望寄予梦的未被歪曲的内容,那么至少应该能够发现这种渴望的某个可识别的残片隐藏在变了形的梦的某处。借助于故事后半部分提供的线索,这一点也是可能做到的。当汉诺德第一次遇见想象中的格拉迪沃时,他回忆起了他的梦,祈求幽灵向他梦中见到的那样躺下。[38]然而,年轻的女士听了这话愤怒地起身,离开了这个怪人,因为她已觉察出他在幻觉的支配下所说的话背后藏有失常的性渴望。我认为,我们应该接受格拉迪沃的解释,那便是在真实的梦中,我们也不一定总能找到一个有关性冲动的更为恰当的解释。

这几条释梦原则在汉诺德第一个梦中的应用,使我们对故事的重要特征有了认识,并把这些主要特征在故事情节中各就各位,那么,作者在创作故事时肯定也运用了这些原则吗?我们还可以再提一个问题:作者为什么要用一个梦把幻想推向纵深?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创见性的构想,而且符合实际。我们已经听说过[第55页],在现实的疾病中,妄想的产生常常与梦想联系。

一旦我们知道了梦的实质以后,就没有必要再去解另外一个谜了。梦与幻想同出一源——产生于被压抑的情感。正如某些人所说的,梦是正常人的生理性幻觉[参照第58页]。在被压抑的情感强烈到足以冲破阻碍,以幻觉的形式进入现实生活之前,它很可能已经在睡眠这一更有利的环境下以梦这种具有长期效果的形式,取得了第一个表现的机会。因为在睡眠过程中,随着大脑活动能力的降低,占主导地位的心理力量抵抗被压抑的心理力量的斗争有所缓和。正是这种缓和使得做梦成为可能,这也就是为什么梦能为我们提供解释大脑潜意识部分的最佳途径——除非随着欲力精神能量再度贯注清醒生活,梦再次消失,潜意识将占领的心理领地重又让出来。

第三章

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展开,又出现了一个梦,这个梦可能比前一个梦更有吸引力,让我们将其译释出来并嵌入汉诺德大脑中事件发展的链条中去。[39]可是,我们应该毫不犹豫地撇开作者的叙述而马上转入这第二个梦本身,因为当人们想要分析他人的梦时,不可避免地要把大量的注意力花在梦者的全部经历上,包括内部的和外部的。因此,我们最好还是紧跟故事的线索,一边阅读,一边点评。

有关格拉迪沃死于公元79年庞贝城毁灭时期的新幻觉的形成,并非是第一个梦的唯一结果,这一点我们已经分析过了。出现这个幻觉之后,汉诺德立即决定去意大利旅行,很快他来到了庞贝。但是在此之前,他遇到了另外一件事。当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时,他觉得他看到街上有一个人步态和体形很像格拉迪沃。他来不及换衣服,赶紧去追,但没有追上,却被过往行人的嘲笑赶回屋里。当他回到房间时,他听见从街对面房子的窗口挂着的鸟笼子里传出金丝雀的鸣叫声。他心底泛起一丝愁绪,感到他也像是一个渴求自由的囚犯,所以他的春日旅游计划刚决定就实施了。

作者已经把汉诺德的这次旅行解释得十分清楚了,并让他对自己的心理活动有所了解。汉诺德自然为自己的这次旅行寻找了个科学借口,但这个借口很快就不成立了。毕竟,他明白,“他做这次旅行的冲动来源于一种莫以名状的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使得他对遇见的一切人和事都不满,并把他从罗马驱使到那不勒斯,又从那不勒斯赶往庞贝。但是即使在这旅行的最后一站,他的情绪也还是躁动不安。他对蜜月新人的轻浮行为感到恼火,又对庞贝旅馆里的无礼的苍蝇感到愤怒。可是他后来无法再欺骗自己,“他的不快不会仅仅是由他周围的事物所引发,他自身也有些不对头”。他觉得他有点过于激动了,感到“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缺少点什么,可是他说不清到底缺什么。这种恶劣情绪始终跟随着他”。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甚至对他的情妇——科学都有怒气。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之下,他第一次漫步信游庞贝城,“他的全部科学不仅抛弃了他,而且没有一丝复归的意思。想起她时,只觉得她很遥远,他感到她已变成一个老朽的、干瘪的和枯燥无味的老大妈,一个世上最愚蠢的、最令人讨厌的尤物。”[第55页]接着,正当他处于这种不满和混乱的心理状态时,他第一次看到走在庞贝城里的格拉迪沃。

旅途中一直萦绕着他的一个问题被解决了——有某种东西“第一次进入他的意识:他不知不觉中已来到意大利,旅行至庞贝,在罗马和那不勒斯都不曾多停留,目的是要寻找她的足迹,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足迹’。因为她走路时既有此特殊姿态,一定在灰烬中留下了能够辨认的脚印。”(58[第16页以下])

既然作者不惜重墨来描述这次旅行,那么它与汉诺德幻觉的关系以及在整个事件中的地位也一定值得探讨。这次旅行的实施是有原因的,只是旅行者起初没意识到,后来才予以承认。作者用大量词汇将这一原因描述成是“潜意识的”,这一点肯定是取自生活。一个人不必为了表现出这样的行为而去忍受妄想带来的痛苦。相反,对于一个人——甚至一个健康的人来说,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隐瞒自己行为的动机,事过之后才意识到,只要有一个多种情绪之间的冲突为这种行为提供必要的条件。因此,汉诺德的旅行从一开始就在为他的幻觉服务,并意在把他带到庞贝,在那里他可以继续寻找格拉迪沃。他将会回忆起来,在那次梦前和梦后他的脑子里想的都是有关寻找的事,而那次梦本身就是对格拉迪沃在哪里这一问题的简单回答,尽管答案后来被他的意识所窒息。然而,某种我们尚未鉴别出来的力量也在抑制他对幻觉意图的觉知。结果,他对旅行的有意识的原因找不出足够的借口,而且还得从一地到另一地不断更新。作者又进一步给我们制造迷局,先是描述了这个梦,接着又描述在街上发现想象中的格拉迪沃,再往后又写主人公由于听到金丝雀鸣唱而决定去旅行,这一系列事件无缘无故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彼此没有内在联系。

对于故事的这一晦涩部分,我们是通过后来佐伊·伯特冈的话才得以理解的。事实上,格拉迪沃的原型就是佐伊小姐本人,汉诺德从他的窗户看见过她在街上走[第89页],并且几乎追上她。如果那天他真的追上了她,由梦提供给他的信息——她与他生活在同一时间的同一城市——将会由于一次幸运的巧遇而获得有力的证实,进而平息他的心理斗争。可是,那只用歌声将汉诺德送上长途旅行的金丝雀是属于佐伊的,它的笼子就挂在街对面与汉诺德房子斜对面的她的窗户里。(135[第30页])姑娘责怪汉诺德天生会“假幻觉”(negative hallucination),目视活人而不见、遇熟人而不识的本领。他肯定从一开始就在潜意识中得到了我们后来才获得的信息。佐伊就在附近的信息(她在街上出现以及她的鸟在距他窗口很近的地方鸣唱)强化了梦的效果。在这种情况下,她威胁着他对自身性感的抵制,于是他逃之夭夭。他的旅行是他的情欲在梦中加强之后又获得了新的抵制力量的表现,这是一种试图逃避他所爱的姑娘的物质存在的行为。

在实际意义上,这意味着压抑获得了胜利,正如他先前对妇女和姑娘进行的“步行研究”行为意味着欲望占上风一样。但是,在这一矛盾波动的每一处都保留着结果的妥协性特征:前往庞贝旅行的本意是让他远离活着的佐伊,却使他接近了她的替身格拉迪沃。这次旅行本是对梦中潜在的思想的挑战,但旅行路线却沿着梦的显性内容所指示的方向到了庞贝城。因此,在情欲与抵制力之间每一次新的冲突中,我们却发现幻觉总是胜利。

汉诺德旅行的意图是要逃避他对自己所热爱的且距他如此近的姑娘的不断觉醒的情欲,唯有这种理解才与他在意大利逗留期间的情绪状态相吻合。拒绝情欲这一主导心理流表现为他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的厌恶。他在罗马住的旅店里做的一个短梦是受了那里巧遇的一对德国情侣——埃德温和安吉莉娜的亲密的刺激。那天晚上他无意中透过薄薄的隔墙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开始对他在第一个梦里的情欲有所醒悟。在新梦中,他又一次来到庞贝,维苏威火山再次喷发,这便与其早期的那个效果一直延续到旅行期间的梦联结起来。然而,这一次在遭遇危险的人中——不像前一次只有他本人和格拉迪沃——而且还有阿波罗·贝尔维迪(Appollo Belvedere)和卡匹托尔山的维纳斯(the Capitoline Venus),这无疑是对隔壁房间的情侣形象的嘲讽性提高。阿波罗将维纳斯举起,举出庞贝城,将她放在黑暗中的某个物体上,好像是马车上,因为它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除此之外,对这个梦的解释无须特殊技术。(31)

我早已看出,作者从不将一个无关紧要的特征随意介绍进故事中来。现在,他又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无性别意识流的证据,这一无性别意识流控制着整个旅行中的汉诺德。当他在庞贝城里长达数小时漫步时,“奇怪的是,他的记忆中从未再现不久前他梦到的公元79年火山爆发、庞贝城毁灭的情景。”(47)只有当他看到格拉迪沃时,才突然回忆起那个梦,并同时意识到他的这次谜一般旅行的幻觉原因。除非我们假设,旅行不是在梦的直接激发下进行的,而是对梦的抵制,是一股拒绝了解梦的神秘意义的心理力量的释放,还有什么办法能解释这种对梦的遗忘,这个把梦与主人公在旅行中的心理状态分隔开来的压抑呢?

可是,另一方面汉诺德并未从战胜情欲的成功中得到喜悦。被压制的心理冲动拥有巨大的能量,足以用不满和抵制对压制者进行报复。他的渴望转变为不安和失望,使他的旅行变得毫无意义。他对服从幻想的意志而进行旅行的原因的认识受到了限制,他与科学的关系,本应在这里激发起他浓厚的兴趣,却受到了干扰。因此,作者向我们展示的是他的主人公在逃避爱情之后遇到的危机、精神错乱和心理烦躁,一种我们通常在发病至巅峰状态时遇到的**不安,每逢这时,两种矛盾的力量谁也不能绝对压倒谁,不能在中间地带建立起一个活跃的精神王国。可是,在这里作者及时而有效地介入,澄清了混乱,他让格拉迪沃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并承担起治疗汉诺德幻想的任务。作者借助他拥有的控制他创造的人物的权利,使之走向幸福的归宿。尽管他也让他们遵守必要的法律,但他巧妙安排,使汉诺德为逃避那个姑娘来到庞贝,又安排姑娘也来到这个地方。通过这种方式,他修正了那年轻人在幻觉引导下做出的愚蠢行为——用他所热爱的活着的姑娘的家交换想象中的她的替身的家。

佐伊·伯特冈以格拉迪沃的面目出现,标志着故事的紧张气氛也达到高峰,我们的兴趣也随之很快转向新的目标。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关注着一个幻想的发展,现在我们将目睹它的治愈。

或许我们要问,作者向我们提供的这一治愈过程是否是一个纯粹想象的叙述,抑或他是否是依据现实的可能性创作了这个故事。佐伊在与她的新婚朋友的谈话中使我们相信她有治疗汉诺德幻想症的意图。(124[第27页])可是,她是如何着手进行的?汉诺德建议她像“那天”一样躺下睡觉,惹得她十分恼怒。待她怒气消散后,她于第二天中午的同一时间,又来到同一地点,开始诱使他说出所有的隐情。正是由于她不了解那些隐情,所以才在前一天对他的行为不理解。她知道了他的梦,格拉迪沃的塑像以及与她本人也能表演的那种步态。她暂时接受了复活的幽灵的角色,她感到这一角色是他在幻觉中为她设计的。她接受了他无意中带来的死者的花,她为他没有送她玫瑰花而表示遗憾。通过这些举动,她用含蓄的语言向他暗示他有可能进入一个新的角色(90[第21页])。

这个聪明非凡的姑娘在得知那年轻人对她的爱情是他幻觉背后的动力时,便决定赢得她童年时的伙伴作为自己的丈夫。然而,我们对她行为的兴趣,这时或许会让位于我们对幻想本身的惊讶。幻想的最后一幕,是死于公元79年的格拉迪沃,现在却能够以正午幽灵的姿态与他进行长达一小时的交谈,谈完后她必须遁入地下或又寻找她的墓穴去。这一心理情节现在要被他的新发现撕破了,这个新发现就是,幽灵穿的是现代社会的鞋子,她不会古希腊文,却懂德文,而公元79年还没有德文呢。如此说来,作者把他的故事称之为“庞贝幻想”是有道理的,但同时似乎也排除了用医学标准进行分析的可能性。

然而,进一步考察汉诺德的幻觉,我觉得它大部分是可能的。其实幻想的一部分是作者制造的,因为他给故事设计的前提是佐伊在每一个细小之处都与雕塑极为相似。因此,我们要避免把这一前提不可能性转移到它的结果——汉诺德把那姑娘当成格拉迪沃的再生。作者未给我们提供任何理性线索,可见他是十分重视幻想中的解释的。另外,作者还借助一系列推动和缓和的环境来表现主人公的失常行为,如荒原烈日的照射和维苏威火山上酿出的葡萄酒的醉人魅力。可是,在所有的解释性的和开脱性的因素中,最主要的还是安心,我们的理智就是在它们的状态下才接受某种荒唐的东西的。假如它能满足某些强烈的感情冲动的话,一个令人震惊、同时也经常被人忽视的事实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即使是最有理智的人也会容易而频繁地表现出弱智。稍有自知之明的人都可以发现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如果某种心理过程与某些潜意识的或被压抑的动机相联系的话,这种情况就更常见了。写到这儿,我很想引用一位哲学家写给我的几句话:“我一直在记录我本人经历过的一些严重的错误和未加思考的行为,这些错误行为的动机只在事后才发现(这事非常不合逻辑)。你发现自己犯了很多错误,你自己都觉得吃惊,但这事却又十分典型。”还须记住,相信神灵、鬼魂,在我们信仰的各种宗教中都是天经地义的,至少在我们小时候是这样的。这种信念在受过教育的人中仍可见到,就连那些在其他方面很有理智的人,也相信可以把灵性与理智结合起来。一个申明理性和学会怀疑的人,也可能惭愧地发现自己在强烈情感和理念混乱的冲击下,会在一段时间内很容易地返回到唯灵主义的老路上去。我认识一个医生,有一次他失去了一位患有格雷夫斯氏病[40]的女病人。他怀疑可能是自己某次配方不慎,才导致了这位患者的不幸后果。几年后的一天,一个姑娘走进了他的诊室。尽管他努力克制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把她认做已经死去的那个人。他的理论只有一个:“死去的人能够复生,这毕竟是事实。”他对自己的判断不觉得羞愧,而是恐怖,直到姑娘介绍说她是那个死于该疾病的人的妹妹,她本人也患上了这种疾病。临床观察发现,格雷夫斯氏病的患者面部特征十分相似,而同姓同族更使得这两位女患者酷似一人。遇到上述情况的那个医生不是别人,就是我本人。因此,对于诺伯特·汉诺德有关格拉迪沃复生的幻觉,我凭切身感受怀疑其真实性。最后,每一位精神病学家都熟知,在慢性幻想(妄想狂)的严重病例中,最极端的情况是出现了编制精巧、证据充分的荒谬情节和情景。

在与格拉迪沃第一次会面之后,诺伯特·汉诺德先后在他知道的庞贝两家餐馆中喝了酒,而其他旅游者都在忙于吃主餐。他这么做是为了搞清楚格拉迪沃在哪个旅馆里吃住用餐,“当然他自己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有此怪念头”。但是,也很难说清他的行为还会有别的动机。他们在麦利戈宫第二次会面后的那一天,他经历了各种奇特的、彼此无关联的事件。他在门廊的墙上发现了一条窄缝,格拉迪沃就是从那里消失的。他遇到了一个呆头呆脑的捕蜥蜴者,那人把他当熟人问候。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发现了第三家旅馆“太阳旅馆”,旅馆的主人硬卖给他一枚上面长满了绿锈的金属饰针,说是从一个庞贝姑娘的遗骸边发现的。后来,在他住的旅馆里他注意到一对刚住进来的青年男女,他以为他们是兄妹并对他们产生了好感。所有这些印象都融入了他后来的“毫无意义”的梦中,情节如下:

“在阳光下,格拉迪沃坐在那里。她用草叶编织了个圈套要用它捕捉蜥蜴。她说道:请保持安静。我们的女同事是对的,这真是个好方法,她用它捕到了很多蜥蜴。”[第25页]他还在睡眠中就赶走了这个梦,他冷静地想:“这太疯狂了”,并朝各个方向去想以便摆脱这个梦。他做到了,凭借的是一只隐形鸟,“这鸟发出一声笑一般的鸣叫,用嘴衔着蜥蜴飞走了”。

接下来,我们还要不要把这个梦也解释一番呢?也就是说,我们要不要用其歪曲形态引发该梦的潜在意念来替代梦本身呢?这样做同梦本身一样无意义。梦的这种荒诞性构成了一个观点的主要之处,该观点是,否认梦是完全合理的心理行为,坚持认为梦来源于对大脑成分的无目的刺激。

我们能够将被认为是释梦的常规程序的技术应用于对该梦的解释。这个技术包括对显梦的显性联系不予注意,而是对每一部分内容分别给予重视,从梦者的印象、记忆及自由联想中寻根溯源。[41]可是,既然我们不可能去询问汉诺德本人,我们只好满足于对其印象的考察,并尝试性地站在他的立场上发挥我们自己的联想。

“格拉迪沃坐在阳光下,一边捕捉蜥蜴,一边在说话。”在这一段梦境中,前一天的印象有何表现呢?无疑,汉诺德遇见的捕捉蜥蜴的老先生,在梦中被格拉迪沃所取代。他坐或躺在“洒满阳光的山坡上”,并跟汉诺德讲了话。而且,梦中格拉迪沃的话就是这位老先生讲话的翻版。

“我们的同事艾莫(Eimer)建议的方法真是好,我已经使用过多次并且效果很好。请保持安静。”[第23页]格拉迪沃在梦中使用的词汇大体与之相同,只是“我们的同事艾莫”被无名的“女同事”所取代;另外,动物学家话中的“多次”在梦中被漏掉,句子的顺序也有些变化。因此,前一天的经历经少许变化和歪曲后进入梦中。为何进入梦中的是这一特殊经历?所发生的变化——老先生被格拉迪沃所取代以及令人迷惑的“女同事”的介入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