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幻觉与梦02(1 / 1)

他的情绪也不够平静,感到无力面对如此艰巨的工作。他希望自己在两千年前与庞贝城里的那些人一起被埋葬在狄俄墨得斯德别墅,这样,他肯定就不会再遇到佐伊·格拉迪沃了。

然而,一种强烈的想要再见到她的愿望又产生了,抵制着他头脑中残余的想要逃跑的念头。

当他转过柱廊四个转角中的一个时,他突然退了回来。在一块断石壁上,坐着一个当年死在狄俄墨得斯德别墅里一批姑娘们中的一个。他又一次企图逃入幻想王国中去,但很快又抑制了这一冲动。不,这是格拉迪沃,她是来给他进行最后一次治疗的。她准确地判断出,他本能地试图要逃离这座建筑物,她向他解释要想离开是不可能的,因为外面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她非常冷静,开始询问他想把她手上的苍蝇怎么样。他没有胆量使用某个具体的代词[17],但他却有勇气做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问她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正如人们所说的,我的头脑里相当混乱,我为打你的手向你道歉……我不明白我何至于如此疯狂……我也不明白那只手的主人为何能叫着我的名字指出我的失态。”(134)

“这么说,你还是不能明白这一点,诺伯特·汉诺德。可是,我不能说我对这一点会感到惊讶,你已经让我习惯了。其实,我无须来到庞贝才知道这一点,你也可以少跑一百里的路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证实这一点。”

“在离更近一百里的地方,”她解释说,因为他还是不明白,“与你住的房间隔街斜线相对的拐角处有一所房子。在我的窗户里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金丝雀。”

当他听到这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仿佛唤起了遥远的记忆:一定是这一只鸟的歌声使她产生了到意大利来旅行的念头。

“我父亲理查德·伯特冈,一个动物学教授,就住在那所房子里。”

原来如此,她是他的邻居,她看到过他并且知道他的名字。我们感到似乎是被浇了一盆冷水:问题的结局平淡无奇,并不值得我们如此期待。

诺伯特·汉诺德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道:“那么,你是……[18]你是佐伊·伯特冈小姐?可是她长得另外一副模样啊……”

伯特冈小姐的回答表明,他们两人之间除了单纯的邻居关系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关系。她可以使用熟悉的第二人称单数讲话,他中午时分与幽灵讲话时也很自然地使用过这一人称形式,但后来与这个活生生的姑娘讲话时却一直回避不用。她为自己辩护道:“如果你觉得使用正式的称呼更合适,我也可以使用这种称呼。可是,我觉得换种方式讲话会更自然。我不知道我看上去跟以前是否有所不同,那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跑来跑去友好地玩,有时还变着法地玩,你撞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可是,如果你最近这些年来曾经注意观察过我的话,你就会明白我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如此看来,在他们俩之间还有过一段童年的友谊——或许是童年的恋情——这说明她使用第二人称是有道理的。这一结局或许正像我们起初怀疑的那样平淡无奇。然而,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童年的关系意想不到地解释了大量发生于他们现在接触中的细节时,我们的理解就进入了一个更深刻的层次。以汉诺德击打佐伊·格拉迪沃的手为例,为了用试验证实幽灵的身体是否存在的问题,他找了一个十分有说服力的理由,难道这不是正像佐伊所说的他们童年时期经常玩的“打闹”游戏的重现吗?请再想一下,格拉迪沃问考古学家是否记得曾在两千年前共同吃过一顿饭。

如果我们再次考察一下他们的童年历史——姑娘还记忆犹新,而小伙子却似乎已经淡忘,那么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似乎突然具有了某种意义。这一发现让我们有所顿悟,年轻的考古学家有关格拉迪沃的幻想,可能是他忘却了的童年记忆的回光返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的幻觉就不是想象的随意性产品了,而是受他已经忘却但事实上还发生作用的童年印象所决定的,只是他本人没有意识到罢了。我们应能详细地揭示他产生幻想的根源,虽然我们还只能推测,例如,他想象格拉迪沃一定是希腊血统,或许是某个受人尊敬的名士——比如谷神祭司的女儿。这似乎与他知道她有一个希腊名字佐伊以及来自一个动物教授的家庭这两个事实相吻合。如果汉诺德的幻想是记忆的变体的话,从佐伊·伯特冈提供的情况,我们有望找到那些幻想的根源。让我们来听一听她怎么说吧。她已告诉我们,他们早已在童年时代就有亲密的友好关系,现在我们接着倾听他们这种童年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吧。

“那时,事实上直到人们开始把我们称作‘少女’[19]时,我开始习惯于极度地依赖于你,并相信在世上除你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加默契的朋友了。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我父亲只对蜥蜴感兴趣,而对我则漠不关心。每个人(包括我以及其他姑娘)都会有所牵挂并与之相伴人生。那时,你就是我的唯一牵挂。可是当我发现你被考古学迷住心窍时——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在我看来你这文雅的选择实在太荒唐可笑了,而且,这也不是我想要说的——你[20]开始变成了一个令人难以容忍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脑袋上没长眼睛,嘴巴里没有了舌头,也不再有记忆,而我的记忆却还固着于孩童时期我们的友谊。显然这就是我看上去与以往不同的原因。

每当我在街上遇到你时——最近一次发生在去年冬天——你总是对我视而不见,更少听到你说任何话,你并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你对待其他人也是这样。我在你眼里就像一缕清风,而你——长着一头稀疏的黄发,过去常常是我给你弄乱的——就像一只制成标本的白鹦一样迟钝、干枯,同时又像只始祖鸟一样自以为是。是的,人们对挖掘出来的大洪水以前的鸟怪就是这样称呼的。只有一件事我没有怀疑到,那就是在你的头脑中同样也潜藏着一个关于我的自以为是的幻想。幻想我住在庞贝,是被挖掘出来的一件文物重又获得了生命。当你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断定你头脑中竟想象出这么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后来,我倒觉得有趣和高兴,尽管这事有点近乎疯癫,因为我曾告诉过你,在这一点上我从未怀疑过你。”

这样,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们,他们童年时期的友谊已变成什么样子了。在她那里,这种友谊逐步发展最终使她完全坠入爱河,因为一个姑娘必须有一个能够寄托情思的地方。佐伊小姐,既聪明又清纯,已经把她的思想清澈地暴露给了我们。虽然,对于一个人格健全的姑娘来说,第一次示爱都总是向着她的父亲,佐伊,她的家庭里除了父亲之外别无他人,就更容易这么做了。

可是,她的父亲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情感财富,他将其全部兴趣都投入到他的科学事业上。因此,她不得不将其视线投向周围的其他人身上,尤其依恋于她的年轻伙伴。当他停止对她的关注后,她的爱并未因此而动摇,反而在不断加强,因为他开始变得像她的父亲,专注于他的科学事业并因此而远离生活,远离佐伊。这样,她在她的恋人身上再次发现了她父亲的身影,在两者身上倾注同一种感情,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在她的感情中将二者认同。这就使得她可以做到于不忠之中保持忠实。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心理分析听起来很有点信口开河,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作者向我们提供了某种极具代表性的证据。当佐伊形容她的昔日伙伴感情嬗变令她伤心时,骂他是一只始祖鸟,这是动物考古学中的一个术语。仅用这一个具体词汇她就把两个人的身份给概括了。她用相同的措辞来抱怨她所爱的人和她的父亲。我们可以说,始祖鸟是一个折中观念或中介观念。[21]

在这一观念中,包含着她认为她所爱的男子愚钝的想法,而这又恰与她对父亲的类似看法巧合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事情的发展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考古学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留给他的仅仅是对用大理石和青铜塑成的女像感兴趣。他童年时期的友谊没有加深演化成为**,反而被稀释了,他的记忆变成了深沉的遗忘,以致当他再次见他的童年伙伴时,却未能认出她,也没有注意到她。如果我们进一步考察我们的主人公,我们会怀疑,对于这位年轻的考古学家的记忆缺失,也许“健忘”并非是准确的心理学解释。有一种类型的遗忘,其特点是比较难以唤醒,似乎患者内心深处有一种抵抗,在抗拒记忆的复活,即使遇到强大的外来刺激时也难以苏醒。这种类型的遗忘在心理病理学中被称作“压抑”,作者给我们提供的这个病例好像就是这种压抑。现在,我们在总体上并不知道印象的忘却是否与脑中的记忆痕迹的消失有关,但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断言,“压抑”与记忆的消失或消退并非同时出现。事实上,被压抑的内容通常很难轻易地进入记忆中,除非它获得了更多的帮助,但是它却能够引起有效行为的发生,并且在某个外部事件的影响下,有一天它可能带来某种心理后果,这可以被看作是对遗忘记忆被修正或派生的结果。

如果我们不是持有这种观点的话,那么这一切将是不可思议的。我们似乎已经看出,诺伯特·汉诺德有关格拉迪沃的幻想,源自他与佐伊·伯特冈之间的童年友谊的被压抑了的记忆。当一个人的艳情系于某种压抑的印象时,即当他的**受到压抑的破坏时,被压抑的印象有希望在某个特殊时候得到恢复。有一句古老的拉丁谚语对类似这种情况很适用,虽然它最初可能是用来指外部影响的排斥而不是指内心冲突。这句谚语就是:“你可以用草叉消除自然,但她会不断地复归。”[22]当然,这句谚语也不能包罗万象,它只是告诉我们被压抑的本能还会恢复这一事实,却未准确地描述恢复的方式。这种恢复类似一种蓄意的背叛行为。被选作压抑的工具的东西——就像拉丁谚语中的草叉一样——又变成了恢复的工具:隐藏在压抑力量的内部或背后,被压抑的东西最终竟变成了胜利者。这一事实很少引人注意却很值得思考。费利西安·罗普斯所创作的一幅著名蚀刻画(etching)比许多其他例证更加生动地阐释了这个事实,这种阐释是通过圣人和忏悔者的生活中一个受压抑的典型案例进行的。一个禁欲的和尚在外界的**下,逃到了受难的救世主的塑像前。而这时,十字架像影子一样掉了下来,一个妖艳**的女人像升到那个明亮的位置,同样做着受难的姿势。另外一些缺乏心理学知识的艺术家在表现类似的**时,在受难的救世主身旁并排安上一个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罪恶”。只有罗普斯把“罪恶”安置在十字架上救世主所在的地方。他似乎已经明白,当被压抑的东西复苏时,它就在压抑力量中诞生。

在此暂作停留很有必要,因为我们需要通过这些病理学的案例让自己相信,当人的精神处于压抑状态时,它对于被压抑的某种感觉的任何方式的接触有多么的敏感,相信仅凭少许相似性,被压抑的东西就可以复活于压抑力量之中,并借助它发生效果。在进行治疗时,我曾经为一个年轻患者治过病——他当时几乎还是个孩子——在他初次不自觉地知道了性事之后,便开始逃避体内所产生的每一次性冲动。他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达到压抑的目的。这一压抑,却激发了他的求知**,增加了他对其母亲的依赖,培养了一种孩子气的性格。这里,我不想再进一步介绍这青年在与他母亲的交往中,他那受压抑的性冲动又如何再次爆发的。我要描述的是一种罕见而奇怪的现象,即在一般人认为很普通的一种情况下,他的另一道防线也崩溃了。数学历来有助人摆脱性纠缠的美誉。这就是当卢梭与一位妇人闹翻之后,他不得不接受来自她的一句劝告:“离开女人,去研究数学吧!”[23]因此,我们的这位逃亡青年便把他的特殊热情投入到他学校里的数学和几何方面。然而,突然有一天他的理解能力在某些异常简单的问题面前丧失殆尽。

其中有两个问题是这样的:“两个物体正在互相接近,其中一个以……速度……”“有一个圆筒,横截面的直径是m,请描述一个圆锥……”换了别人肯定不会把这些问题看成是性的暗示,而他却感到连数字也在诱骗他,于是连数学也放弃了。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真有个诺伯特·汉诺德式的人,他也借助考古学摆脱爱情和其童年友谊的话,那么,恰恰是那尊古代雕塑唤醒了他对童年时热爱的姑娘的记忆,这才是符合逻辑,符合常规的。他爱上格拉迪沃的大理石塑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与此相似,他所忽视的活生生的佐伊也对他施加了某种影响。这种相似性暂时还难以解释清楚。

佐伊小姐本人似乎能够同意我们关于年轻的考古学家的幻觉的看法,因为在她结束她那“坦率、详细和具有教育意义”的批评性讲话时,她所表示出来的满意并不是基于别的什么,而是基于汉诺德对格拉迪沃的兴趣从一开始就与她有关这个发现。这一点,她并没有料想到,但是,尽管有许多幻想性的伪装,她还是领悟了其中的真谛。然而,她对他所实施的精神治疗现在产生了它的行善效果。他感到轻松了,因为他的幻想已经被新的东西所取代,这新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件扭曲了的、不完整的复制品。他不再迟疑,他想起了她,承认她就是当年那个善良的、欢快的、聪明的女孩,而且承认她在本质上并未有多大变化。可是,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些奇怪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姑娘说,“有人为了再生而不得不去死,可这人无疑是考古学家了。”(141)显然,她对于他没有沿着他们童年的友谊道路来发展他们之间的新关系,而是借助考古学迂回达到目标的做法不能原谅他。

“不,我指的是你的名字……因为伯特冈与格拉迪沃意思相同,都是描述某人步态优美。”(142)[24]

我们大家都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我们的主人公开始放弃他的谦恭,改扮一个活跃的角色。

显然,他的幻想症已完全治好了,开始掌握理智了,并通过亲自将自己幻觉之网的最后几根线扯断来证明这一点。这恰恰也是当一个病人在展示被压抑的东西而缓和了幻想的冲动之后的正常表现。一旦病人们醒悟过来,他们会用突然想到的种种说法解释他们幻觉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几道谜题,我们已经猜测到想象中的格拉迪沃的希腊血统,是希腊名字“佐伊”在他头脑中的模糊作用。但我们尚未触及“格拉迪沃”这个名字的由来,而只把它作为诺伯特·汉诺德的不着边际的想象而放过去。不过,请注意!且慢!这个名字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一个派生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翻译——是那个他试图忘记的童年时他所热爱的姑娘的一直被压抑着的姓的派生或翻译。

现在,对幻觉的过程及其破译到此可以结束了。作者补充的这一段无疑是意在为他的故事安排一个和谐的结尾。这个年轻人一度那样可怜,扮演了一个亟须治疗的精神病患者的角色,现在当我们听到他越来越康复并能够在她身上唤起曾经折磨过他的情感,我们对这年轻人的前途也就感到放心了。原来,当他提起他们在麦利戈宫谈话时那个曾经打断他们的讨人喜欢的青年女子,并承认那个女子是他第一个认真喜欢的女人时,佐伊产生了妒忌。于是,佐伊准备冷淡地离开他。

她说,反正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她本人也十分理智。他可以再去看望古萨·哈特尔本(不管她现在叫什么名字)并在他来庞贝城的活动中给予他科学上的帮助。而她本人得赶回太阳旅馆去了,她的父亲正在那里等她回去一块吃午饭。他们也许还有机会见面,可能在德国的一个晚会上,也可能是在月球上。可他又故技重演了。他以轰赶那只讨厌的苍蝇为借口,先是接触了她的脸蛋儿,后又接触她的嘴唇,直到尽一个男人在**时理所应当的主动义务。有一次一个阴影投在他们的幸福上,那是佐伊坚持说必须回到她父亲那儿去,否则他就会在旅馆里挨饿了。“你父亲?……

会怎么样?……”(147)但是聪明的姑娘很快就打消了他的担忧。“或许不会出什么事,我不是他动物收藏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如果是的话,我也许就不会这么傻地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你。”

然而,当她父亲与她观点一致时,有一个办法可以稳妥地解决。汉诺德只需到卡普里岛上,捕捉一只蝎虎(他可以在她的小手指上练习这种技术),拿到这里来放生,然后当着他父亲的面再把它捉住,让她的父亲在他的女儿和这只大陆上的蝎虎之间进行选择。显然,这一计谋是带有苦涩的嘲讽。它告诫她的未婚夫对她不要太接近她心目中的偶像。各种迹象,表现出他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从而又一次让我们对他安心。他提议他和他的佐伊应该到意大利和庞贝来度蜜月,就好像他从未对处于蜜月中的埃德温和安吉莉娜生过气一样。他从记忆中完全抹去了他对那些从德国远行数百里跑到这儿来进行不必要的旅游的幸福情侣们的不满情绪。作者在这里用记忆缺失作为汉诺德态度转变的一种可信的标志,显然是对的。对于“她这位似乎也是被挖掘出来的(150)童年伙伴”提出的蜜月计划,佐伊的反应是,她说她还未完全复活,不能做这种地理环境性的决定。

现在,幻想被美丽的现实所取代。但是,在这对恋人离开庞贝之前,这幻想还要再次演示一遍。他们走向赫拉克勒斯神庙大门,由此通向维亚·康苏列亚的入口处,街道由几块古代石板横向铺成,这时诺伯特·汉诺德停下脚步,他要求姑娘在他前面走。她心领神会,“她用左手把裙子提起一点,佐伊·伯特冈,或者说是格拉迪沃的再生,在他面前走过,他仿佛是在梦中一样注视她。她姿态轻盈,沿着石板道在阳光下走向街道的另一边。”在爱情战胜压抑之后,曾在幻觉中看到的美丽与高贵变成了现实。

然而在他最后的明喻中——把童年的伙伴比喻为从废墟中挖掘出来的文物——作者向我们提示了理解象征的关键,主人公的幻觉就是借助象征而掩饰他那压抑着的记忆的。事实上没有比埋藏更适合与压抑做类比的了。压抑就是某种情感深藏于某人的心里却又无法接近。埋藏是庞贝城遭劫难的根源,借助于铁铲的帮助庞贝城又从埋藏中复出。因此,年轻的考古学家在其幻想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来到庞贝城,也就是雕像的发源地,而这使他回忆起了他年轻的恋人。作者以他那灵敏的感觉,捕捉到了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孤立事件[25]与个体特殊的心理过程之间所具有的某种珍贵的相似。在这一点上,作者的行为是合理的。

第二章

我们原本打算做的事情,仅仅是借助某种分析的方法,对《格拉迪沃》中随便出现的二三个梦进行研究。那么我们是怎么走到现在这种地步,竟至于分解了整个故事,并对两个主要人物的心理过程进行了分析与研究?其实,这并非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工作,它是一个必要的准备。当我们试图去理解现实生活中某人真实所做的梦时,我们必须像现在一样密切注意这个人的性格和职业,不仅必须了解他在做梦之前的经历,还要掌握他很久以前的经历。我甚至以为我们现在还不具备开始我们的中心工作的条件,我们应该在故事上再作停留,做进一步的准备工作。

读者们肯定会困惑地注意到,到目前为止,我从精神表现和精神活动的各方面来分析诺伯特·汉诺德和佐伊·伯特冈这两个人物,好像他们是现实中的真人,而不是作者在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好像作者的内心是透明的,而不是有折射力或挡光的。作者称其故事为“幻想”,从而否认了它的真实性,这样,我的做法似乎更令人疑惑不解。然而,我们却发现故事中的描述都非常忠实于现实。我们有理由怀疑《格拉迪沃》不是对幻觉的描述,而是一个精神病案例的研究。作者仅两次行使了他当作者的特权,设立了前提,而这些前提又似乎不符合现实规律。第一次是,他让年轻的考古学家遇到一件古代的雕塑,这件雕塑与一位距其创作年代很遥远的活人十分相似,不仅是在走路的姿势方面相似,而且在面部表情和身段的特征方面都很相似,以至于他把那个活人的出现当成是雕塑的复活。第二次是,作者安排年轻人在庞贝与生活中的女子会面,因为他想那死去的女子就埋葬在那里,于是到庞贝去旅行,事实上却使他远离了那位他在自己居住的小城的街上见到过的女子。当然,作者的第二次情节规定也并非绝对背离现实可能性,它只是在利用机遇这个在人类历史上无疑起到过作用的东西。再说作者是把机遇用于好的目的,这个机遇真实地反映了逃避恰是一种工具,它将一个人送到了他欲逃避的地方。第一个情节规定似乎更倾向于幻觉,好像完全产生于作者的任意安排——该情节成为以后其他情节的依据。雕塑与活人之间的极其相似性,若是作者严肃地选择的话,将仅仅局限于走路姿态这一特征。这里,我们或许也想把我们的幻想与现实做某种联系。或许,“伯特冈”这个名字能提示这样一个事实,即该家族的妇女早在古代就由于其优雅的步态特征而与众不同。我们可以猜想德国的伯特冈家族是罗马家族的延续,其中一名女成员让一位艺术家以雕塑的方式把她的步态永久地保存了下来。然而,既然人类形体的变化彼此相关,既然事实上古代的形体也在我们自己身上重复出现(正如我们在艺术作品集中看到的一样),那么,现代的伯特冈完全有可能全面再现她的古代女祖先的身体结构和形态特征。不过,更明智的做法可能是,我们不在此胡思乱想,而是向作者本人探询这部分创作的源泉是什么。那样,我们将有可能再一次揭示其真相。表面上看来随心所欲的安排,其实建立在生活法则之上。但是,既然我们无法得知作者心中的有关创作素材的秘密,[26]我们将允许他保留自己在不可能的前提之上建构完全真实的情节的权利——这种权利是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一剧中使用过的。[27]

除此之外,要重申的是,作者向我们显示了一个完全正确的精神病学的研究。参照他的研究,我们可以检验我们对心理运作的理解——这个病例及其治疗方案可能是设计出来强化某些医疗心理学的基本理论的。奇怪的是,作者怎么会想到这一点?可是,如果我们向他提问,而他矢口否认有这种动机,那又该如何?把相关事物进行类比,并赋予其意义,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我们会不会也已经把一个背离作者个人意图的思想偷偷地塞进了这个诗一般迷人的故事里呢?有这种可能。

我们过会儿再来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们已经努力不完全用作者的语言讲述这个故事了,以免对该故事做出任何倾向性的解释。如果有人将我们的叙述与《格拉迪沃》的原文比较一下,他就会承认这一点。

也许,在大多数人眼里,我们称作者的作品系一精神病学研究,实在算不得是对作者的恭维。

听人们说,一个作者应该避免提及精神病学,应把病理心理状态的描述留给医生去做。然而,事实是凡具有创造性的作家都不遵从这一忠告。对人类心理的描述也属于他们的领域。自古以来,他们就是科学的先驱,同时也是科学心理学的先驱。但是,正常心理与病态心理之间的界限既是确定的,又是不定的。我们每个人一天之中或许会多次跨越这个界限。另外,精神病学如果多次把自己的研究永远局限于由于精微的精神器官受到严重伤害而产生的严重疾病,那它就进入误区了。较轻的健康失衡可以自愈。今天我们对其病因的探查,仅能达到知道它是心理力量的交互作用发生紊乱而引起的,这也同样应该引起精神病学的关注。的确,只有通过这些手段才能够理解正常状态或严重疾病现象。因此,创造性的作家不能回避精神病学家,精神病学家也离不开创造性的作家。对精神病学的题材进行文学处理,实践证明是正确的,绝不损害它的美。[28]

它的确是正确的——一篇对某病例及其治疗过程的富有想象力的描述。现在,故事讲完了,我们的悬念解开了,可以对其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了。我们将用我们这门学科的技术术语对故事复述一遍。我们不会觉得这么做与前面说过的要重复这个故事存在什么自相矛盾。

作者常把诺伯特·汉诺德的精神状态称为“幻想”,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作者的这种观点。我们可以指出一种幻想的两个主要特征,这两种特征虽然不是对该幻想的全面描述,却可以把它与其他精神失常明显地区别开来。第一点,它是众多精神病态现象之一,这些病态现象不会直接对身体产生影响,而且通过心理迹象(mental indications)表现出来。第二点,它的特点是在幻想中“怪念头”占上风——意即获得某种信念并对行为产生影响。如果我们回忆一下,汉诺德的庞贝之旅其目的是为了获取格拉迪沃在废墟中留下的独特的脚印,我们就有了一个幻想影响行为的绝好例证。精神病学家或许会把诺伯特·汉诺德的幻想归到“妄想狂”系列,并可能会把它描述为恋物色情狂(fetishistic erotomania),因为其行为的突出表现就是对那件雕塑的狂恋,还因为在精神病学家看来,这位年轻的考古学家对脚及脚的姿态的兴趣必然让人想到“恋物癖”(fetishism)。当然,这些对不同种类的幻想根据其内容进行命名与分类的做法,总有些根据不足。[29]

由于我们这位主人公是基于某种奇特的嗜好发生幻想的,所以,一位严肃的精神病学家立即会认定他的行为是一种身心“退化”,并会研究一下他的遗传素质,这可能是无情地导致他遭此命运的原因。然而,在这部作品里,作者并未按照一个精神病学家的思路去做,而是自有高见。

他希望使这位年轻人更接近我们,以便更容易地激发读者“感情移入”。若诊断为退化,不管正确与否,就会立刻使这位年轻的考古学家与我们有了一定的距离,因为我们的读者是正常的人,是人性的衡量标准。作者也没有过分关注主人公的遗传特征和先天的生理条件,而是深入到社会的心理素质(mental makeup)中去,因为心理素质是他产生妄想的根源。

在一个重要方面,诺伯特·汉诺德的行为表现大异于正常人。他对活生生的女人没有兴趣,而变成了科学的奴仆。科学剥夺了他对女人的兴趣,却让他对用大理石或者铜造就的女人发生兴趣。这不应该被看作是微不足道的特殊癖好,相反,它是待描述的整个事件的基本前提。因为曾几何时那样一件特殊的雕塑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普通人只对活生生的女人才会有,他的幻觉也由此而产生。接着,我们便看到事情出现了转机,他的幻觉通过一次幸福的转机而被治愈,他对大理石塑像的兴趣重新被活生生的女人所取代。作者只是让我们跟踪导致这位年轻人远离女人的种种影响。他只是告诉我们,年轻人的态度不能由其先天素质来解释,相反,它包括一定程度的想象的(或许,我们可以加上“色情的”)需要。正如我们在故事后面的情节中所看到的,他在童年并未逃避过其他的孩子:他和一位小姑娘发生了友谊,她成为他难分难舍的伙伴。

他们一起分享食品,他常常撞击她,也让她弄乱他的头发。童年未成熟的性冲动正是表现在这种互相依赖、互相爱慕又互相攻击的行为中。性冲动的结果只有在后来才表现出来,但这时自己变得无法抗拒了。童年时期的性冲动通常只有医生和创造性作家才识别得出来。我们的这位作家清楚地向我们表明,他也是持这种观点的,因为他让他的主人公突然对女人的脚及其走路的姿势发生了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使他在科学界以及他居住的小城镇的妇女中招致了恶劣的名声:一个恋足癖(亦译“恋脚狂”,foot-fetishist)。可是,我们难免要将这种兴趣追溯到他对童年伙伴的记忆,因为这位姑娘在她童年时无疑已表现出了这种特殊的优雅姿态。当她走路时,她的脚趾几乎抬成与地面垂直。正因为这件古代的大理石雕塑表现出了相同的走路姿态,所以对于诺伯特·汉诺德才显得如此重要。这里我们顺便加上一句,作者提出这一突出的恋物现象时,他是非常尊重科学的。自从比纳以来,事实上我们一直试图把恋物现象的起源追溯到童年时的性印象。[30]

这种长期逃避女人的状态会导致一个人对妄想的易感性,或者我们习惯称之为“秉性”。精神紊乱发生在一个偶然印象唤起久被忘却的但又至少夹杂有色情成分的童年经历之时。如果我们想想随后发生的事,就会发现“唤起”一词使用不当。我们必须像作者那样使用正确的心理学专业术语,以精确描述。当诺伯特·汉诺德看见这件雕塑时,他并未记起在他童年伙伴那里曾见过相似的步态,他的记忆中一片空白,可是这件雕塑所带来的效果都源于他的童年经历所铸造的这一情结。所以,童年的经历便被搅动了,变得活跃起来,并开始生效。但它还并未进入意识状态,用一个目前心理病理学无法回避的概念来描述,它还处于“潜意识状态”。我们希望这一潜意识的概念不要卷入哲学家和自然哲学家的争辩之中,因为他们的争辩常常仅有词源意义而已。当目前我们还没有一个更恰当的词汇来描述当事人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时,我们姑且使用“潜意识”这一概念。如果某些思想家要对这种潜意识的存在进行质疑,理由是它无法被感知,那么,我们只能猜测他们从未见识过此等心理现象,他们的思想还僵化于常规经验,以为心理活动一旦活跃起来,一旦十分强烈,就一定是可以被意识到的。我们还猜测到,他们需要了解(我们的作者在这方面是十分了解的),肯定存在一些心理过程,它们尽管是激烈的,也能产生效果,然而却还是未被意识到。

我们在前面曾提到,诺伯特·汉诺德有关与佐伊童年关系的记忆处于一种“压抑”状态,在这里我们将它们称之为“潜意识”记忆。因此,我们现在得注意一下这两个术语之间的关系,它们在意义上似乎有些相似。要把这一点弄清楚并不困难。“潜意识”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压抑”则是意义狭窄的概念。凡是被压抑的,都是意识不到的。但我们不能断言,凡是意识不到的,都是被压抑的。如果当汉诺德看到雕塑时就忆起以前佐伊的步态,那么他先前潜意识的记忆就会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并被意识到。这就可以表明它先前的记忆并未被压抑。“潜意识”纯粹是一个描述性的术语,在某些方面是不确定的,或者说是静态的。“压抑”是一种动态的表述,它考虑到了心理力量之间的相互作用。它暗示有一种力量,在试图造成各种心理效应,包括逐渐上升为意识状态的效应。但同时还有一种反对力量,它能阻碍这些心理效应,仍然包括上升为意识状态的效应的出现。某些东西被压抑了,某标志恰恰就使它不能够进入意识,虽然它很强烈。因此,在汉诺德的病例中,从雕塑出现之时起,我们所关注的就是某种被压抑的潜意识的东西,或者干脆点,就是被压抑的东西。

诺伯特·汉诺德关于童年时与那个走路姿势优美的姑娘的关系的记忆受到了压抑,但这还不是对这一心理情境的正确说法,那么我们就始终停留在问题的表面上。在心理生活中,唯一有价值的是感情。如果心理力量不具有唤起情感的特征,那么它们就没有意义。意念受到压抑,仅仅是由于它们与不应该发生的情感的释放有关联。说压抑作用于情感,似乎更正确一些,可是只有在情感与意念的联系[31]中,我们才能认识到这一点。诺伯特·汉诺德的情欲受到了压抑,由于他的情欲除了童年时的佐伊·伯特冈之外别无其他对象,所以他有关她的记忆便被忘却。那件古代的雕塑唤起了他身上蛰伏的“性情感”(erotic feelings),使得他的童年记忆活跃起来。由于他身上存在一种对性欲(erotism)的抵制力量,因此这些记忆只能以潜意识的形式发生效力。

现在,在他身上性欲的力量与压制它的力量之间正进行一场较量,其表现形式就成为妄想。

作者忘了对导致故事主人公性欲受到压抑的原因进行解释,汉诺德对科学的痴迷仅仅是压抑发生作用的工具。医生可能会在这一点上挖掘得更深一些,但也许不会想到原因问题。然而,我们的作者,正如我们一贯赞赏的那样,向我们展示了被压抑的性欲如何就在压抑手段中产生的过程。一件古董——一个女人的大理石雕像很可能就是阻止考古学家逃避爱情,并警告他偿还人类自出生时起就对生活所欠下的债的力量,这样推理是正确的。

雕塑在汉诺德身上引发的心理过程的第一点表现,就是围绕雕塑上的人像所产生的幻想。在他眼里,塑像似乎有点现代气息,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艺术家正是在“现实生活”中,当姑娘走过街道时捕捉到这一形象的。他给古代雕塑中的姑娘取名“格拉迪沃”,这一想法来自驰入战场的战神的称号——“战神格拉迪沃”。他赋予她以愈来愈多的人格特征。她可能是一位负责神庙事务的名门贵族的女儿。依据她的特征,他猜测她具有希腊血统,最后,他觉得她不应生活在喧嚣的都市,所以就把她移到了平静的庞贝。在那里,他让她踏着熔岩形成的台阶从街道的这一边走向另一边(11)。他这些幻想的内容似乎有些随心所欲,但都是无可怀疑的。的确,当这些内容第一次诱发他的行为时——即当考古学家被她的脚步姿势是否与现实一致这一问题所困惑,开始在生活中观察现世存在的妇女和姑娘们时——就连这一行为也被蒙上了科学的有意识的动机,仿佛他对雕塑格拉迪沃的兴趣完全发源于他对考古学的职业性关注(12)。他选作研究对象的街上的妇女们,一定会以一种**裸的**的眼光看待他的行为,我们只能认为她们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