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泽大师神会传02(1 / 1)

慧皎又说:

时人以生推阐提得佛,此语有据,“顿悟”“不受报”等,时亦宪章。宋太祖尝述生顿悟义,沙门僧弼等皆设巨难。帝曰,“若使逝者可兴,岂为诸君所屈?”

后龙光(虎邱龙光寺)又有沙门宝林……祖述生公诸义。……林弟子法宝……亦祖述生义。

此外,祖述顿悟之说的,还有昙斌,道猷,法瑗等,皆见于《高僧传》(卷八)。《道猷传》中说:

宋文帝(太祖)简问慧观,“顿悟之义,谁复习之?”答云,生弟子道猷。即敕临川郡发遣出京。既至,即延入宫内,大集义僧,命猷伸述顿悟。时竞辩之徒,关责互起。猷既积思参玄,又宗源有本,乘机挫锐,往必摧锋。帝乃抚几称快。

道生与道猷提倡顿悟。南京皇宫中的顿渐之辩论,皆在五世纪的前半。中间隔了三百年,才有神会在滑台洛阳大倡顿悟之说。

顿悟之说在五世纪中叶曾引起帝王的提倡,何以三百年间渐修之说又占了大胜利呢?此中原因甚多,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天台禅法的大行。天台一宗注重“止观”双修,便是渐教的一种。又有“判教”之说,造成一种烦琐的学风。智本是大学者,他的学问震动一世,又有陈隋诸帝的提倡,故天台的烦琐学风遂风靡了全国。解释“止观”二字,摇笔便是十万字!

智者大师的权威还不曾衰歇,而七世纪中又出了一个更伟大的烦琐哲学的大师,——玄奘,玄奘不满意于中国僧徒的闭门虚造,故舍命留学印度十多年。要想在佛教的发源地去寻出佛教的真意义。不料他到印度的时候,正是印度佛教的烦琐哲学最盛的时候。这时候的新烦琐哲学便是“唯识”的心理学和“因明”的论理学。心理的分析可分到六百六十法,说来头头是道,又有因明学作护身符,和种种无意义的陀罗尼作引诱,于是这种印度烦琐哲学便成了世界思想史上最细密的一大系统。伟大的玄奘投入了这个大蛛网里,逃不出来,便成了唯识宗的信徒与传教士。于是七世纪的中国便成了印度烦琐哲学的大殖民地了。

菩提达摩来自南印度,本带有一种刷新的精神,故达摩对于中国所译经典,只承认一部《楞伽经》,楞伽即是锡兰岛,他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达摩一宗后来便叫做“楞伽宗”,又叫做“南天竺一乘宗”(见道宣《续僧传》卷三十五《法冲传》,我另有《楞伽宗考》)。他们注重苦行苦修,看轻一切文字魔障,虽然还不放弃印度的禅行,已可以说是印度佛教中最简易的一个宗派了。革命的中国南宗出于达摩一派,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但在那烦琐学风之下,楞伽宗也渐渐走到那讲说注疏的路上去了。道宣《续僧传》(三十五)所记楞伽宗二十八人之中,十二人便都著有《楞伽经》的疏抄,至七十余卷之多!神秀住的荆州玉泉寺便是智大师手创的大寺,正是天台宗的一个重镇。故神秀一派虽然仍自称“楞伽宗”(有敦煌本的净觉《楞伽师资记》可证),这时候的楞伽宗已不是菩提达摩和慧可时代那样简易的苦行学派了。神秀的《五方便论》(有敦煌本)便是一种烦琐哲学(参看宗密《圆觉大疏抄)卷三下所引《五方便论》)。简易的“壁观”成了烦琐哲学,苦行的教义成了讲说疏抄(古人所谓“抄”乃是疏之疏,如宗密的大疏之外又有“疏抄”,更烦琐了),隐遁的头陀成了“两京法主。三帝门师”,便是革命的时机到了。

那不识字的卢行者(慧能)便是楞伽宗的革命者,神会便是他的北伐急先锋。他们的革命旗帜便是“顿悟”。神会说:

世间有不思议,出世间亦有不思议。世间不思议者,若有布衣顿登九五,即是世间不思议。出世间不思议者,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此明顿悟不思议。(第一卷,下同)

他的语录中屡说此义。如云:

如周太公傅说皆竿钓板筑,[简]在帝心,起自匹夫,位顿登台辅,岂不是世间不思议事?出世不思议者,众生心中具贪爱无明宛然者,遇真善知识,一念相应,便成正觉,岂不是出世间不思议事?

他又说:

众生见性成佛道,又龙女须臾发菩提心,便成正觉。又欲令众生入佛知见,不许顿悟,如来即合遍说五乘。今既不言五乘,唯言入佛知见,约斯经义,只显顿门。唯存一念相应,实更非由阶渐。相应义者,谓见无念者,谓了自性者,谓无所得。以无所得,即如来禅。

他又说:

发心有顿渐,迷悟有迟疾。迷即累劫,悟即须臾。……譬如一綟之丝,其数无量。若合为一绳,置于木上,利剑一斩,一时俱断。丝数虽多,不胜一剑。发菩萨心人,亦复如是。若遇真正善知识,以诸(编者注:“亚东本”的“诸”字原为“□”框,现据“手校本”补入。)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刚慧断诸位地烦恼,豁然晓悟,自见法性本来空寂,慧利明了,通达无碍。证此之时,万缘俱绝,恒沙妄念一时顿尽,无边功德应时等备。

这便是神会的顿悟说的大意。顿悟说是他的基本主张,他的思想都可以说是从这一点上引申出来的。下文所述四项,其实仍只是他的顿悟说的余义。

二,他的“定慧等”说。他答哲法师说:

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定。能见念不起空无所有,名为正慧。即定之时是慧体,即慧之时是定用。即定之时不异慧,即慧之时不异定。即定之时即是慧,即慧之时即是定。

这叫做“定慧等”。故他反对北宗大师的禅法。他说:

经云:“若学诸三昧,是动非坐禅。心随境界流,云何名为定?”若指此定为是者、维摩诘即不应诃舍利弗宴坐。

他又很恳挚地说:

诸学道者,心无青黄赤白,亦无出入去来及远近前后,亦无作意,亦无不作意。如是者谓之相应也。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非论善恶,皆不离妄心。有所得并是有为,全不相应。

若有坐者,“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障菩提未与菩提相应,何由可得解脱?

此条所引“凝心入定”十六字据《语录》第三残卷所记,是北宗普寂与降魔藏二大师的教义。神会力辟此说,根本否认坐禅之法:

不在坐里!若以坐为是,舍利弗宴坐林间,不应被维摩诘诃。

神会自己的主张是“无念”。他说:

决心证者,临三军际,白刃相向下,风刀解身,日见无念,坚如金刚,毫微不动。纵见恒沙佛来,亦无一念喜心。纵见恒沙众生一时俱灭,亦不起一念悲心。此是大丈夫,得空平等心。

这是神会的无念禅。

三,怎么是无念呢?神会说:

不作意即是无念。……一切众生心本无相。所言相者,并是妄心。何者是妄?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槃,并属虚妄。但莫作意,心自无物。即无物心,自性空寂。空寂体上,自有本智,谓知以为照用。故《般若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本寂之体。而生其心,本寂之用。但莫作意,自当悟入(此是很革命的思想)。(编者注:据“远流本”补入“此是很革命的思想”一语。)

无念只是莫作意。调息住心,便是作意;看空看净,以至于四禅定,四无色定境界,都是作意。所以他说,“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槃,并属虚妄”。后来的禅宗大师见人说“出三界”,便打你一顿棒,问你出了三界要往何处去。起心作意成佛出三界,都是愚痴妄见。所以此宗说“无念为本”。

四,神会虽说无念,然宗密屡说荷泽主张“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可见此宗最重知见解脱。当日南北二宗之争,根本之点只是北宗重行,而南宗重知,北宗重在由定发慧,而南宗则重在以慧摄定。故慧能、神会虽口说定慧合一,其实他们只认得慧,不认得定。此是中国思想史上的绝大解放。禅学本已扫除了一切文字障和仪式障,然而还有个禅定在。直到南宗出来,连禅定也一扫而空,那才是彻底的解放了。神会说:

未得修行,但得知解。以知解久薰习故,一切攀缘妄想,所有重者,自渐轻微。神会见经文所说,光明王……帝释梵王等,具五欲乐甚于今日百千万亿诸王等,于般若波罗蜜唯则学解,将解心呈问佛,佛即领受印可。得佛印可,即可舍五欲乐心,便证正位地菩萨。

这是完全侧重知解的方法。一个正知解,得佛印可后,便证正位地菩萨。后来禅者,为一个知见,终身行脚,到处寻来大善知识,一朝大彻大悟还须请求大师印可,此中方法便是从这里出来的。

五,中国古来的自然哲学,所谓道家,颇影响禅学的思想。南宗之禅,并禅亦不立,知解方面则说顿悟,实行方面则重自然。宗密所谓“无修之修”,即是一种自然主义。神会此卷中屡说自然之义。如他答马择问云:

僧立因缘,不立自然者,僧之愚过。道士唯立自然,不立因缘者,道士之愚过。

僧家自然者,众生本性也。又经云,众生有自然智,无师智,谓之自然。道士因缘者,道能生一,一能生二,二能生三,从三生万物,因道而生。若其无道,万物不生。今言万物者,并属因缘。

这是很明白的承认道家所谓自然和佛家所谓因缘同是一理。至于承认自然智无师智为自然,这更是指出顿悟的根据在于自然主义,因为有自然智,故有无修而顿悟的可能。所以神会对王维说:

众生若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

这是纯粹的自然主义了。

语录第一卷首幅有一段论自然,也很可注意。神会说:

无明亦自然。

问,无明若为自然。神会答道:

无明与佛性俱是自然而生。无明依佛性,佛性依无明,两相依,有则一时有。觉了者即佛性,不觉了即无明。

问,若无明自然者,莫不同于处道自然耶?神会答道:

道家自然同,见解有别。

神会指出的差别其实很少,可以不论。所可注意者,神会屡说不假修习,刹那成道,都是自然主义的无为哲学。如说:

修习即是有为诸法。

如说:

生灭本无,何假修习?

又如说:

三事不生,是即解脱。心不生即无念,智不生即无知。慧不生即无见。通达此理者,是即解脱。

又如说:

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静,不观空,不住心,不澄心,不远看,不近看,无十方,不降伏,无怖畏,无分别,不沉空,不住寂,一切妄相不生,是大乘禅定。

凡此诸说,皆只是自然,只是无为。所谓无念,所谓不作意,也只是自然无为而已。后来马祖教人“不断不造,任运自在,任心即为修”;更后来德山、临济都教人无为无事,做个自然的人——这都是所谓“无念”,所谓“莫作意”,所谓“自然”,所谓“无修之修”。

总之,神会的教义在当日只是一种革命的武器,用顿悟来打倒渐修,用无念来打倒一切住心入定求佛作圣等等妄念,用智慧来解除种种无明的束缚。在那个渐教大行,烦琐学风弥漫全国的时代,这种革命的思想自然有绝大的解放作用。但事过境迁之后,革命已成功了,“顿悟”之说已成了时髦的口号了,渐修的禅法和烦琐的学风都失了权威了——在这时候,后人回头看看当日革命大将慧能、神会的言论思想,反觉得他们的议论平淡寻常,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满足我们的希冀。这种心理,我们可以在宗密的著作里看出。宗密自称是荷泽法嗣,但他对于神会的教义往往感觉一种呐呐说不出的不满足。他在《师资承袭图》里已说:

荷泽宗者,尤难言述。

所以尤难言述者,顿悟与无念在九世纪已成了风尚,已失了当日的锋芒与光彩,故说来已不能新鲜有味了;若另寻积极的思想,则又寻不出什么,所以“尤难言述”了。宗密在《大疏抄》里,态度更明白了,他说顿悟是不够的,顿悟之后仍须渐修,这便是革命之后的调和论了。宗密说:

寂知之性举体随缘,作种种门,方为真见。寂知如镜之净明,诸缘如能现影像。荷泽深意本来如此。但为当时渐教大兴,顿宗沉废,务在对治之说,故唯宗无念,不立诸缘。如对未识镜体之人,唯云净明是镜,不言青黄是镜。今于第七家(即荷泽一宗)亦有拣者,但拣后人局见,非拣宗师。……于七宗中,若统圆融为一,则七皆是;若执各一宗,不通余宗者,则七皆非。

这是很不满意于神会的话。其时革命的时期已过去七八十年了,南宗革命的真意义已渐渐忘了,故宗密回到调和的路上,主张调和七宗,圆融为一。他的调和论调使他不惜曲解神会的主张,遂以为“荷泽深意”不但要一个寂知,还须“作种种门”,他说:

寂知如镜之净明,诸缘如能现影像。荷泽深意本来如此。

但《神会语录》却有明文否认此种曲解。神会明明说:

“明镜高台能照,万像悉现其中”,古德相传,共称为妙。今此门中未许此为妙。何以故?明镜能照万像,万像不见其中,此将为妙。何以故?如来以无分别智,能分别一切。岂将有分别心即分别一切?(第一卷)

即此一条,便可证宗密在神会死后七八十年中已不能明白荷泽一宗的意旨了。神会的使命是革命的,破坏的,消极的,而七八十年后的宗密却要向他身上去寻求建设的意旨,怪不得他要失望了。南宗革命的大功劳在于解放思想,解放便是绝大的建设。由大乘佛教而至于禅学,已是一大肃清,一大解放,但还有个禅在。慧能、神会出来,以顿悟开宗,以无念为本,并禅亦不立,这才是大解放。宗密诸人不知这种解放的本身便是积极的贡献,却去胡乱寻求别种“荷泽深意”,所以大错了。

荷泽门下甚少传人,虽有博学能文的宗密,终不成革命真种子。南宗的革命事业后来只靠马祖与石头两支荷担,到德山、临济而极盛。德山、临济都无一法与人,只教人莫向外求,只教人无事体休歇去,这才是神会当日革命的“深意”,不是宗密一流学究和尚所能了解的。

五、贬逐与胜利

神会于开元八年住南阳,二十年在滑台定宗旨。我们看独孤沛在《南宗定是非论序》里对于神会的崇敬,便可知滑台大会之后神会的名望必定很大。《圭传》说:

天宝四载(745),兵部侍郎宋鼎请入东都。然正道易申,谬理难固,于是曹溪了义大播于洛阳,荷泽顿门派流于天下。

《传灯录》说:

天宝四年,方定两宗。(编者注:“手校本”此处上有批语“七十八岁”。)

定两宗不始于此年,但神会在东京也很活动。《宋僧传》说:

续于洛阳大行禅法,声彩发挥。先是两京之间皆宗神秀,若不(左水右念)之鱼鲔附沼龙也。从见会明心,六祖之风**其渐修之道矣。南北二宗,时始判焉。致普寂之门盈而后虚。

若神会入洛在天宝四年,则其时义福、普寂早已死了。两京已无北宗大师,神会以八十高年,大唱南宗宗旨,他的魔力自然很大。此时北宗渐衰,而南宗新盛,故可说南北二宗判于此时。据《历代法宝记》的无相传中所记,东京荷泽寺神会和上每月作坛场,为人说法,破清净禅,立如来禅。

又说:

开元中,滑台寺为天下学道者定其宗旨。……天宝八载中,洛州荷泽寺亦定宗旨。此皆可见神会在洛阳时的活动。

北宗对于神会的战略,只有两条路:一是不理他,一是压制他。义福与普寂似乎采取第一条路。但他们手下的人眼见神会的声名一天大一天,见他不但造作法统史,并且“图绘其形”,并且公开攻击北宗的法统,他们有点忍不住了,所以渐渐走上用势力压迫神会的路上去。

神会此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和尚了,他有奇特的状貌,聪明的辩才(均见《圭传》),他的顿悟宗旨又是很容易感动人的,他的法统史说来头头是道,所以他的座下听众一定很多。于是他的仇敌遂加他一个“聚众”的罪名。天宝十二年(753):

御史卢奕阿比于寂,诬奏会聚徒,疑萌不利。(《宋僧传》)

卢奕此时作御史中丞,留在东都。但此时普寂已死了十多年了,不能说是“阿比于寂”。《宋僧传》又说,卢奕劾奏之后:

玄宗召赴京,时驾幸昭应,汤池得对,言理允惬,敕移住均部。二年,敕徙荆州开元寺般若院住焉。

《宋僧传》依据碑传,故讳言贬谪。《圭传》记此事稍详:

天宝十二年,被谮聚众,敕黜弋阳郡,又移武当郡。至十三载,恩命量移襄州。至七月,又敕移荆州开元寺,皆北宗门下之所致也。

唐弋阳郡在今河南潢川县,(编者注:此句“亚东本”作“弋阳在今江西弋阳”,现据“远流本”改。)武当在今湖北均县,属唐之均州。襄州在襄阳。二年之中,贬徙四地。我们悬想那位八十五六岁的大师,为了争宗门的法统,遭遇这种贬逐的生活,我们不能不对他表很深的同情,又可以想见当时的人对他表同情的必定不少。神会的贬逐是南北二宗的生死关头。北宗取高压手段,不但无损于神会,反失去社会的同情,反使神会成了一个“龙鳞虎尾殉命忘躯”的好汉。从此以后,北宗便完了,南宗却如日方中,成为正统了。

贾餗(死于835)作神会弟子大悲禅师灵坦的碑,说灵坦(《全唐文》误作云坦,《唐文粹》不误):

随父至洛阳,闻荷泽寺有神会大师,即决然蝉蜕万缘,誓究心法。父知其志不可夺,亦壮而许之。凡操彗服勤于师之门庭者八九年。而玄关秘钥罔不洞解。一旦密承嘱付,莫有知者。后十五日而荷泽被迁于弋阳,临行,谓门人曰:“吾大法弗坠矣,遂东西南北夫亦何恒?”时天宝十二载也。(《全唐文》七三一)

神会在洛阳,从天宝四年至十二年,正是八九年。当神会被贬谪的第三年,历史上忽然起了一个大变化。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禄山造反了,次年洛阳、长安都失陷了,玄宗仓皇出奔西蜀,太子即位于灵武。至德二年(757),郭子仪等始收复两京。这时候的大问题是怎样筹军饷。《宋僧传》说:

副元帅郭子仪率兵平殄,然于飞鞔索然。用右仆射裴冕权计,大府各置戒坛度僧,僧税[百](编者注:据“手校本”补入“[百]”字。)缗,谓之香水钱,聚是以助军须。(编者注:据“手校本”,此处上有批语“此法起于杨国忠,看《唐书》48《食货志》”。)

《佛祖历代通载》十七记此制稍详:

肃宗至德丁酉(二年,959[1])(编者注:据“手校本”补入“[二年,959[2]]”一语。),寻敕五岳各建寺庙,选高行沙门主之。听白衣能诵经五百纸者度为僧。或纳钱百缗,请牒剃落,亦赐明经出身。及两京平,又于关辅诸州纳钱度僧道万余人。进纳自此而始。(编者注:据“手校本”,此处上有批语“参《唐书》《裴冕传》,又《肃宗记》记度僧尼在元年十月。又《新唐书》《食货志》明说‘度道士僧尼不可胜计。纳钱百千,赐明经出身’。但皆不如《历代通栽》之详”。)

《佛祖统纪》四十一,《释氏资鉴》七,所记与此略同。

这时候,神会忽然又在东京出现了,忽然被举出来承办劝导度僧,推销度牒,筹助军饷的事。《宋僧传》说:

初洛都先陷,会越在草莽。时卢奕为贼所戮,群议乃请会主其坛度。于时寺宇宫观鞠为灰烬,乃权创一院,悉资苫盖,而中筑方坛。所获财帛,顿支军费。代宗郭子仪收复两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

元昙噩编的《新修科分六学传》卷四也说:

时大农空乏,军兴绝资费。右仆射裴冕策,以为凡所在郡府宜置戒坛度僧,而收其施利,以给国用。会由是获主洛阳事,其所输入尤多。

神会有辩才,能感动群众,又刚从贬逐回来,以九十岁的高年,出来为国家效力,自然有绝大的魔力,怪不得他“所输入尤多”。

这时候,两京残破了,寺宇宫观化为灰烬了,当日备受恩崇的北宗和尚也逃散了,挺身出来报国立功的人乃是那四次被贬逐的九十老僧神会。他这一番功绩,自然使朝廷感激赏识。所以《宋僧传》说:(编者注:“手校本”在此段上有批语。“也许‘靠拢了!’”一语。)

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敕将作大匠并功齐力为造禅宇于荷泽寺中。

昔日贬逐的和尚,今日变成了皇帝的上客了。《宋僧传》接着说:

会之敷演,显发能祖之宗风,使秀之门寂寞矣。

于是神会建立南宗的大功告成了。上元元年(760),五月十三日,他与门人告别,是夜死了,寿九十三岁。建塔于洛阳宝应寺,敕谥为真宗大师,塔号为般若。(《宋僧传》)

《圭传》说神会死于乾元元年(758)五月十三日,年七十五。我们觉得《宋僧传》似是依据神会的碑传,比较可信,故采《宋僧传》之说。元昙噩的《新修科分六学传》中的《神会传》与《宋僧传》颇相同,似同出于一源,昙噩也说神会死于上元元年,年九十三。《景德传灯录》说神会死于上元元年五月十三日,与《宋僧传》相同;但又说“俗寿七十五”,便又与《圭传》相同了。(适按:我今考定神会死在“元年”的“建午月十三日”,即762年,他生在咸亨元年(670)。适之——一九五八,八,四)(编者注:此段按语据“手校本”补入。)

关于塔号谥号,《圭传》所记稍详:

大历五年(770)(编者注:“770"据“手校本”补入。),敕赐祖堂额,号真宗般若传法之堂。七年(772)(编者注:“772”据“手校本”补入。),敕赐塔额,号般若大师之塔。

《圭传》与《圭图》都说:

德宗皇帝贞元十二年(796),敕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搜求传法傍正。遂有敕下,立荷泽大师为第七祖。内神龙寺见有碑记。又御制七代祖师赞文,见行于世(文字依《圭图》)。

此事不见于他书,只有志磐的《佛祖统纪》四十二说:

贞元十二年正月,敕皇太子于内殿集诸禅师,详定传法旁正。

志磐是天台宗,他的《佛祖统纪》是一部天台宗的全史,故他记此事似属可信。但志磐不记定神会为七祖事,他书也没有此事,故宗密的孤证稍可疑。

如此事是事实,那么,神会死后三十六年,便由政府下敕定为第七祖,慧能当然成了第六祖,于是南宗真成了正统了。神会的大功真完成了。

又据陈宽的《再建圆觉塔志》(《唐文拾遗》三十一),司徒中书令汾阳王郭子仪复东京之明年,抗表乞[菩提达摩]大师谥。代宗皇帝谥曰圆觉,名其塔曰空观。

复东京之明年为乾元元年(758)。在那个战事紧急的时候,郭子仪忽然替达摩请谥号,这是为什么缘故呢?那一年正是神会替郭子仪筹饷立功之年,神会立了大功,不求荣利,只求为他的祖师请谥,郭子仪能不帮忙吗?这是神会的手腕的高超之处。神会真是南宗的大政治家!

六、神会与《六祖坛经》

神会费了毕生精力,打倒了北宗,建立了南宗为禅门正统,居然成了第七祖。但后来禅宗的大师都出于怀让和行思两支的门下,而神会的嫡嗣,除了灵坦、宗密之外,很少大师。临济、云门两宗风行以后,更无人追忆当日出死力建立南宗的神会和尚了。在《景德传灯录》等书里,神会只占一个极不重要的地位。他的历史和著述,埋没在敦煌石室里,一千多年中,几乎没有人知道神会在禅宗史上的地位。历史上最不公平的事,莫有过于此事的了。

然而神会的影响始终还是最伟大的,最永久的。他的势力在这一千二百年中始终没有隐没。因为后世所奉为禅宗唯一经典的《六祖坛经》,便是神会的杰作。《坛经》存在一日,便是神会的思想势力存在一日。

我在上文已指出《坛经》最古本中有“吾灭后二十余年……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悬记,可为此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的铁证。神会在开元二十二年在滑台定宗旨,正是慧能死后二十一年。这是最明显的证据。《坛经》古本中无有怀让、行思的事,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余者不得”,这也是很明显的证据。

此外还有更无可疑的证据吗?我说,有的。韦处厚(死于828)作《兴福寺大义禅师碑铭》,(《全唐文》七一五),有一段很重要的史料:

在高祖时有道信叶昌运,在太宗时有弘忍示元珠,在高宗时有惠能筌月指。自脉散丝分,或遁秦,或居洛,或之吴,或在楚。

秦者曰秀,以方便显(适按,此指神秀之《五方便》,略见宗密《圆觉大疏抄》卷三下。《五方便》原书有敦煌写本,藏巴黎)。普寂其胤也。

洛者曰会,得总持之印,独曜莹珠。习徒迷真,橘柘变体,竟成《檀经》《传宗》,优劣详矣。

吴者曰融,以牛头闻,径山其裔也。

楚者曰道一,以大乘摄,大师其党也。

大义是道一门下,死于818年。其时神会已死五十八年。韦处厚明说《檀经》(《坛经》)是神会门下的“习徒”所作。可见此书出于神会一派,是当时大家知道的事实?

但究竟《坛经》是否神会本人所作呢?我说,是的。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如果不是神会作的,便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但后一说不如前一说的近情理,因为《坛经》中确有很精到的部分,不是门下小师所能造作的。

我信《坛经》的主要部分是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现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这是最重要的证据。我们可以略举几个例证。

(例一)定慧等

[《坛经》敦煌本]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

[《坛经》明藏本]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

[《神会语录》]即定之时是慧体,即慧之时是定用。即定之时不异慧,即慧之时不异定。即定之时即是慧,即慧之时即是定。何以故?性自如故?即是定慧等学。(第一卷)

(例二)坐禅

[《坛经》敦煌本]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寻,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去(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

[《坛经》明藏本]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

[《神会语录》]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第三卷)

(例三)辟当时的禅学

[《坛经》敦煌本]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直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当作“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缚。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善知识,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即有数百般如此教导者,故之(知?云?)大错。

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看)心,亦不著(看)净,亦不言[不]动。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净。不见自性本净,心起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看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若不动者,[不]见一切人过患,是性不动。迷人自身不动,开口即说人是非,与道违背。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

以上二段,第一段明藏本在《定慧第四品》,第二段明藏本在《坐禅第五品》。读者可以参校,我不引明藏本全文了。最可注意的是后人不知道此二段所攻击的禅学是什么,故明藏本以下的《定慧品》作“有人教坐,看心观静,不动不起”,而下文《坐禅品》的“看心”、“看净”都误作“著心”、“著净”(适按,“著”“看”二字,似宜细酌。当再校之)。(编者注:此段按语据“远流本”补入。)著是执著,决不会有人教人执著心,执著净。唐人写经,“净”、“静”不分,而“看”“著”易混,故上文“看心观静”不误,而下文“著心著净”是误写。今取《神会语录》校之,便可知今本错误,又可知此种禅出自北宗门下的普寂,又可知此种驳议不会出于慧能生时,乃是神会驳斥普寂的话。

《神会语录》之文如下:

[《神会语录》]远师问,嵩岳普寂禅师,东岳降魔禅师,此二大德皆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指此以为教门。禅师今日何故说禅不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何名为坐禅?

和尚答曰,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是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若指(下阚)(第三卷)

又说:

若有坐者,“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障菩提,未与菩提相应,何由可得解脱?

不在坐里。若以坐为是,舍利弗宴坐林间,不应被维摩诘诃。诃云,“不于三界观身意,是为宴坐”。但一切时中见无念者,不见身相名为正定,不见心相名为正惠。(第一卷)

又说:

问,何者是大乘禅定?

答,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心],不看静,不观空,不住心,不澄心,不远看,不近看……问,云何不用心?

答,用心即有,有即生灭。无用[即]无,无生无灭。

问,何不看心?

答,看即是妄,无妄即无看。

问,何不看净?

答,无垢即无净,净亦是相,是以不看。

问,云何不住心?

答,住心即假施设,是以不住。心无处所。(第一卷之末)

语录中又有神会诘问澄禅师一段:

问,今修定者,元是妄心修定,如何得定?

答,今修定者,自有内外照,即得见净。以净故即得见性。

问,性无内外,若言内外照?元是妄心,若为见性?经云,若学诸三昧,是动非坐禅。心随境界流,云何名为定?若指此定为是者,维摩诘即不应诃舍利弗宴坐。(第一卷)

我们必须先看神会这些话,然后可以了解《坛经》中所谓“看心”“看净”是何物。如果看心看净之说是普寂和降魔藏的学说,则慧能生时不会有那样严重的驳论,因为慧能死时,普寂领众不过几年,他又是后辈,慧能怎会那样用力批评?但若把《坛经》中这些话看作神会驳普寂的话,一切困难便都可以解释了。

(例四)论《金刚经》

[《坛经》敦煌本]善知识,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修般若渡罗蜜行,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印得见性,入般若三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经中分明赞叹,不能具说。此是最上乘法,为大智上根人说。少根智人若闻法,心不生信。何以故?譬如大龙若下大雨,雨衣(被)阎浮提,如漂草叶。若下大雨,雨放大海,不增不减。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知惠观照,不假文字。譬如其雨水,不从无有,无(元)是龙王于江海中将身引此水,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无情,悉皆蒙润。诸水众流,却入大海,海纳众水,合为一体。众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复如是。少根之人闻说此顿教,犹如大地草木,根性自少者,若被大雨一沃,悉皆倒,不能增长。少根之人亦复如是。(参看《坛经》明藏本《般若品》,文字稍有异同,如“如漂草叶”误作“如漂枣叶”;“雨水不从无有”作“雨水不从天有”之类,皆敦煌本为胜。)

[《神会语录》]若欲得了达甚深法界,直入一行三昧者,先须诵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修学般若波罗蜜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者,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何以故?譬如大龙,不雨阎浮。若雨阎浮,如飘弃叶。若雨大海,其海不增不减。若大乘者,若最上乘者,闻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惊不怖,不畏不疑者,当知是善男子,善女人,从无量久远劫来,常供养无量诸佛及诸菩萨,修学一切善法,今是得闻《般若波罗蜜经》,不生惊疑。(第三卷)

(例五)无念

[《坛经》敦煌本]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念者,念真如本性](编者注“远流本”此处补有“兴圣寺本有此七字”。)(依明藏本补)。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明藏本《定慧第四》)

[《神会语录》]问,无者无何法?念者念何法?

答,无者无有云然,念者唯念真如。

问,念与真如有何差别?

答,无差别。

问,既无差别,何故言念真如?

答,言其念者,真如之用。真如者,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第一卷)

以上所引,都是挑选的最明显的例子。我们比较这些例子,不但内容相同,并且文字也都很相同,这不是很重要的证据吗?大概《坛经》中的几个重要部分,如明藏本的《行由》品,《忏悔》品,是神会用气力撰著的,也许是有几分历史的根据的;尤其是《忏悔》品,《神会语录》里没有这样有力动人的说法,也许真是慧能在时的记载。(我错了!那时没有得见《南阳和上》的《坛语》。适之——1958.8.8)[编者注:此段按语据“远流本”补入。]此外,如《般若》,《疑问》,《定慧》,《坐禅》诸品,都是七拼八凑的文字,大致是神会杂采他的语录凑成的。《付嘱品》的一部分大概也是神会原本所有。其余大概是后人增加的了。《坛经》古本不分卷;北宋契嵩始分为三卷,已有大改动了;元朝宗宝又“增入弟子请益机缘”,是为明藏本之祖。

如果我们的考证不大错,那么,神会的思想影响可说是存在在《坛经》里。柳宗元作《大鉴禅师碑》,说:“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神会:“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其实是皆本于荷泽。”

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这是我们的神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

1929年除夕脱稿

(收入《神会和尚遗集》,1930年12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初版)

【注释】

[1] 4至德二年应为757年。

[2] 5至德二年应为75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