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泽大师神会传(1 / 1)

参考书

《神会语录》敦煌本

《六祖坛经》敦煌本又明藏本

《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敦煌本

《历代法宝记》敦煌本

宗密的慧能、神会略传《圆觉大疏抄》卷三下(省称《圭传》),文多错误,用宗密《圆觉经略疏抄》(省称《略抄》)及清远《圆觉经疏抄随文要解》(省称《随解》)两本参校。

宗密《禅门师资承袭图》(省称《圭图》)

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省称《禅源序》)

赞宁《宋高僧传》卷八(省称《宋僧传》)

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五(省称《灯录》)

《全唐文》

《唐文拾遗》

《曹溪大师别传》《续藏经》二编乙,十九套,五册。

一、神会与慧能

神会,襄阳人,姓高氏(《圭传》作姓万,又作姓嵩,皆字之误。各书皆作高)。《宋高僧传》说他:

年方幼学,厥性惇明。从师传授五经,克通幽赜;次寻庄老,灵府廓然。览《后汉书》,知浮图之说,由是于释教留神,乃无仕进之意。辞亲投本府国昌寺颢元法师下出家。其讽诵群经,易同反掌。全大律仪,匪贪讲贯。闻岭表曹侯溪慧能禅师盛扬法道,学者骏奔,乃效善财南方参问。裂裳裹足,以千里为跬步之间耳。……

居曹溪数载,后遍寻名迹。

《宋僧传》所据,似是碑版文字,其言最近情理。王维受神会之托,作慧能碑文,末段云:

弟子曰神会,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

《圭传》与《灯录》都说神会初见慧能时,年十四,则不得为“中年”。慧能死于先天二年(713),年七十六。《宋僧传》说神会死于上元元年(760),年九十三岁。(我近来颇主张神会死在肃宗废除年号的“元年”(762),《宋僧传》说他死在“建午月十三日”,最可作我此说的有力证据。[看我跋《宋僧传》的神会传]适之——1958,8,8)(编者注:此段按语据“远流本”补入。)据此,慧能死时,神会(生于总章元年[668])(编者注:“生于总章元年(668)”一语据“远流本”补入。)年已四十六岁,正是所谓“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圭传》说神会死于乾元元年(758),年七十五,则慧能死时他只有三十岁;《灯录》说他死于上元元年(760),年七十五,则慧能死时他只有二十八岁,都不能说是“中年”。以此推之,《宋僧传》似最可信,王维碑文作于神会生时,最可以为证。

《圭传》又说神会先事北宗神秀三年,神秀被召入京(在700年),他才南游,依曹溪慧能,其时年十四。宗密又于慧能略传下说:

有襄阳神会,年十四,往谒。因答“无住(本作位,依《灯录》改)为本,见即是主”(主字本作性,依《灯录》改),杖(本作校,《略抄》作杖,《随解》云,以杖试为正)试诸难,夜唤审问,两心既契,师资道合。

神会北游,广其闻见,于西京受戒。景龙年中(西历707-709),却归曹溪。大师知其纯熟,遂默授密语。缘达摩悬记,六代后命如悬丝,遂不将法衣出山。(《圆觉大疏抄》卷三下)

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里引《祖宗传记》云:

年十四来谒和尚。和尚问:“知识远来大艰辛,将本来否?”答,“将来”。“若有本,即合识主。”答,“神会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大师云,“遮沙弥争敢取次语!”便以杖乱打。师于杖下思惟,“大善知识,历劫难逢。今既得遇,岂惜身命?”(编者注:据“手校本”,此处上有批语“《祖宗传论》似即是韦处厚说的‘坛经传宗’(下75)之‘传宗’。亦即是独孤沛所说的‘师资血脉传’。适之”)

《传灯录》全采此文,几乎不改一字。宗密自言是根据于《祖宗传记》,可见此种传说起于宗密之前。宗密死于会昌元年(841),已近九世纪中叶了。其时神会久已立为第七祖,此项传说之起来,当在八世纪下期至九世纪之间。《宋僧传》多采碑传,便无此说,故知其起于神会死后,是碑记所不载的神话。

大概神会见慧能时,已是中年的人;不久慧能便死了。敦煌本《坛经》说:先天二年,慧能将死,与众僧告别,法海等众僧闻已,涕泪悲泣,唯有神会不动,亦不悲泣。

六祖言:“神会小僧,却得善等(明藏本作“善不善等”),毁誉不动。余者不得。”

最可注意的是慧能临终时的预言——所谓“悬记”: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撩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衣不合转。”

此一段今本皆无,仅见于敦煌写本《坛经》,此是《坛经》最古之本,其书成于神会或神会一派之手笔,故此一段暗指神会在开元、天宝之间“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一段故事。

更可注意的是明藏本的《坛经》(《缩刷藏经》本)也有一段慧能临终的悬记,与此绝不相同,其文云:

又云: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

这三十七个字,后来诸本也都没有。明藏本《坛经》的原本出于契嵩的改本。契嵩自称得着“曹溪古本”,其实他的底本有两种,一是古本《坛经》,与敦煌本相同;一是《曹溪大师别传》,有日本传本。依我的考证,《曹溪大师别传》作于建中二年(781),正当慧能死后六十八年,故作者捏造这段悬记。契嵩当十一世纪中叶,已不明了神会当日“竖立宗旨”的故事了,故改用了这一段七十年后的悬记(参看我的《跋曹溪大师别传》)。

二十余年后建立宗旨的预言是神会一派造出来的,此说有宗密为证。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里说:

传末又云:和尚(慧能)将入涅槃,默受密语于神会,语云:“从上已来,相承准的,只付一人。内传法印,以印自心,外传袈裟,标定宗旨。然我为此衣,几失身命。达摩大师悬记云:至六代之后,命如悬丝。即汝是也。是以此衣宜留镇山。汝机缘在北,即须过岭。二十年外,当弘此法,广度众生。”

这是一证。宗密又引此传云:

和尚临终,门人行滔,超俗,法海等问和尚法何所付。和尚云,“所付嘱者,二十年外,于北地弘扬”。又问谁人。答云,“若欲知者,大庾岭上,以网取之”。(原注:相传云,岭上者,高也。荷泽姓高,故密示耳。)

这是二证。凡此皆可证《坛经》是出于神会或神会一派的手笔。敦煌写本《坛经》留此一段二十年悬记,使我们因此可以考知《坛经》的来历,真是中国佛教史的绝重要史料。关于《坛经》问题,后文有详论。

二、滑台大云寺定宗旨

《宋僧传》说神会:

居曹溪数载,后遍寻名迹。开元八年(720),敕配住南阳龙兴寺。续于洛阳大行禅法,声彩发挥。

开元八年,神会已五十三岁,始住南阳龙兴寺。《神会语录》第一卷中记南阳太守王弼及内乡县令张万顷问法的事,又记神会在(编者注:“亚东本”作“又记神会‘问人□债’到南阳”,现据“手校本”改。)南阳见侍御史王维,王维称“南阳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议”。(编者注:此语后“亚东本”有“这都可见神会曾在南阳;因为他久住南阳,故有债可讨”一语,现据“手校本”删。)

《圭传》说:

又因南阳答王赵公三车义,名渐闻于名贤。

王赵公即王琚,是玄宗为太子时同谋除太平公主一党的大功臣,封赵国公。开元、天宝之间,他做过十五州的刺史,两郡的太守。十五州之中有邓州,他见神会当是他做邓州刺史的时代,约在开元晚年(他死在天宝五年)。三车问答全文见《神会语录》第一卷。

据《南宗定是非论》(《神会语录》第二卷),神会于开元二十年(编者注:“亚东本”作“开元二十二年(734)”,现据“手校本”改。)(732)正月十五日在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建立南宗宗旨,并且攻击当日最有势力的神秀门下普寂大师。这正是慧能死后的二十年。(编者注:“亚东本”作“二十一年”,现据“手校本”改。)《圭传》说:

能大师灭后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门师,朝臣归崇,敕使监卫。雄雄若是,谁敢当冲?岭南宗途甘从毁灭。

此时确是神秀一派最得意之时。神秀死于神龙二年(706),张说作《大通禅师碑》,称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三帝谓则天帝,中宗,睿宗)。神秀死后,他的两个大弟子,普寂和义福,继续受朝廷和民众的热烈的尊崇。义福死于开元二十四年,谥为大智禅师;普寂死于二十七年,谥为大照禅师。神秀死后,中宗为他在嵩山岳寺起塔,此寺遂成为此宗的大本营,故宗密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张说作神秀的碑,始详述此宗的传法世系如下:

自菩提达摩天竺东来,以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全唐文》二三一)

这是第一次记载此宗的传法世系。李邕作《嵩岳寺碑》,也说:

达摩菩萨传法于可,可付于璨,璨受(授)于信,信恣(资)于忍,忍遗于秀,秀(据《文苑英华》八五八补。此处脱了四字,故无神秀,当校之)(编者注:现据“手校本”补入“遗于秀,秀”扣括号内一段。)钟于今和尚寂。(《全唐文》二六三)

这就是宗密所记普寂“谬称七祖”的事。《神会语录》(第三卷)也说:

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神秀)为第六代。

李邕作《大照禅师碑》,也说普寂临终时:

诲门人曰:吾受托先师,传兹密印。远自达摩菩萨导于可,可进于璨,璨钟于信,信传于忍,忍授于大通,大通贻于吾,今七叶矣。(《全唐文》二六二)

严挺之作义福的碑,也有同样的世系:

禅师法轮始自天竺达摩,大教东派三百余年,独称东山学门也。自可,璨,信,忍,至大通,递相印属。大通之传付者,河东普寂与禅师二人,即东山继德七代于兹矣。《全唐文》二八〇)

这个世系本身是否可信,那是另一问题,我在此且不讨论。当时神秀一门三国师,他们的权威遂使这世系成为无人敢疑的法统。这时候,当普寂和义福生存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和尚出来指斥这法统是伪造的,指斥弘忍不曾传法给神秀,指出达摩一宗的正统法嗣是慧能而不是神秀,指出北方的渐门是旁支而南方的顿教是真传——这个和尚便是神会。

《圭传》又说:

法信衣服,数被潜谋。传授碑文,两遇磨换。

《圭图》也说:

能和尚灭度后,北宗渐教大行,因成顿门弘传之障。曹溪传授碑文,已被磨换。故二十年中,宗教沉隐。

磨换碑文之说,大概全是捏造的话。慧能死后未必有碑志,许多年之后,(编者注:“亚东本”为“慧能死后未有碑志,有二证”。现据“手校本”改。)王维受神会之托作慧能的碑文,其文尚存(《全唐文》三二六),文中不提及旧有碑文,更没有磨换的话。(编者注:据“手校本”,此语后删去“此是一证。《圭传》又说,‘据碑文中所叙,荷泽亲承付属’。据此则所谓‘曹溪传授碑文’已记有神会传法之事。然则慧能临终时又何必隐瞒不说,而仅说二十年外的悬记呢?此是二证”一段。)

《历代法宝记》(《大正大藏经》五十一卷,页一八二)说慧能死后,“太常寺丞韦据造碑文,至开元七年,被人磨改,别造碑文。近代报修,侍郎宋鼎撰碑文”(适按,宋鼎撰碑文,也是神会居洛阳荷泽寺时的事,见《宋僧传》)。(编者注:此段按语据“远流本”补入。)这也是虚造故实,全不可信(赵明诚《金石录》七有“第一千二百九十八,唐曹溪能大师碑”,注宋泉撰,史惟则八分书,天宝十一载二月。据此则,“宋鼎”撰碑,不是虚造!适之——四三,十二,十六)。(编者注:此段按语据“远流本”补入。“手校本”将“这也是虚造故实,全不可信”一语删去,改为“宋鼎撰碑,也是神会争法统时期的事。《宋僧传》的《慧能传》记‘会于洛阳荷泽寺崇树能之影堂,兵部侍郎宋鼎为碑焉’。赵明诚《金石录》七,第一千二百九十八件是‘唐曹溪能大师碑’,注云‘宋泉(鼎)撰,史惟则八分书,天宝十一载二月’。(碑在邢州)《集古录》目作天宝七载”。)

今据巴黎所藏敦煌写本之《南宗定是非论》及《神会语录》第三残卷所记滑台大云寺定南宗宗旨的事,大致如下。

唐开元二十(编者注:“亚东本”作“唐开元二十二年”,现据“手校本”改。)年正月十五日,神会在滑台大云寺演说“菩提达摩南宗”的历史,他大胆地提出一个修改的传法世系,说:

达摩……传一领袈裟以为法信,授与惠可,惠可传僧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惠能,六代相承,连绵不绝。

他说:

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

他说:

秀禅师在日,指第六代传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称为第六代。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为第六代,所以不许。

他又说,久视年中,则天召秀和尚入内,临发之时,秀和尚对诸道俗说:

韶州有大善知识,元是东山忍大师付属,佛法尽在彼处。

这都是很大胆的挑战。其时慧能与神秀都久已死了,死人无可对证,故神会之说无人可否证。但他又更进一步,说传法袈裟在慧能处,普寂的同学广济曾于景龙三年十一月到韶州去偷此法衣。此时普寂尚生存,但此等事也无人可以否证,只好听神会自由捏造了。

当时座下有崇远法师,人称为“山东远”,起来质问道:

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众口共传,不可思议。如此苦(编者注:此处据“手校本”补入“苦”字。)相非斥,岂不与身命有仇?

神会侃侃地答道:

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我今谓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身命?

这种气概,这种搏狮子的手段,都可以震动一时人的心魄,故滑台定宗旨的大会确有“先声夺人”的大胜利。先声夺人者,只是先取攻势,叫人不得不取守势。神会此时已是六十七岁的老师。我们想象一个眉发皓然的老和尚,在这庄严道场上,登师子座,大声疾呼,攻击当时“势力连天”的普寂大师,直指神秀门下“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宗密《承袭图》中语),这种大胆的挑战当然能使满座的人震惊生信。即使有少数怀疑的人,他们对于神秀一门的正统地位的信心也遂不能不动摇了。所以滑台之会是北宗消灭的先声,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革命。《圭传》说他“龙鳞虎尾,殉命忘躯”,神会这一回真可说是“批龙鳞,履虎尾”的南宗急先锋了。

三、菩提达摩以前的传法世系

在滑台会上,崇远法师问:

唐国菩提达摩既称其始,菩提达摩西国复承谁后?又经几代?(《语录》第三卷)

这一问可糟了!自神秀以来,只有达摩以下的世系,却没有人提起达摩以前的世系问题。神会此时提出一个极大胆而又大谬误的答案,他说:

菩提达摩为第八代。……自如来付西国与唐国,总经有一十三代。

这八代是:

如来:

(1)迦叶、(2)阿难、(3)末田地、(4)舍那婆斯、(5)优婆崛、(6)须婆蜜(当是“婆须蜜”之误)、(7)僧伽罗叉、(8)菩提达摩。

崇远又问:

据何得知菩提达摩西国为第八代?

神会答道:

据《禅经序》中,具明西国代数。又惠可禅师亲于嵩山少林寺问菩提达摩,答一如《禅经序》中说。

在这一段话里,神会未免大露出马脚来了!《禅经》即是东晋佛陀跋陀罗在庐山译出的达摩多罗与佛大先二人的《修行方便论》,俗称为《禅经》。其首段有云:

佛灭度后,尊者大迦叶,尊者阿难,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婆斯,尊者优婆崛,尊者婆须密,尊者僧伽罗叉,尊者达摩多罗,乃至尊者不若蜜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我今如其所闻而说是义。

神会不懂梵文,又不考历史,直把达摩多罗(Dharmatrata)认作了菩提达摩(Bodhidharma)。达摩多罗生在“晋中兴之世”(见《出三藏记》十,焦镜法师之《后出杂阿毗昙心序》),《禅经》在晋义熙时已译出,其人远在菩提达摩之先。神会这个错误是最不可恕的。他怕人怀疑,故又造出惠可亲问菩提达摩的神话。前者还可说是错误,后者竟是有心作伪了。

但当日的和尚,尤其是禅宗的和尚,大都是不通梵文又不知历史的人。当时没有印板书,书籍的传播很难,故考证校勘之学无从发生。所以神会认达摩多罗和菩提达摩为一个人,不但当时无人斥驳,历千余年之久也无人怀疑。敦煌写本中往往有写作“菩提达摩多罗”的!

但自如来到达摩,一千余年之中,岂止八代?故神会的八代说不久便有修正的必要了。北宗不承认此说,于是有东都净觉的七代说,只认译出《楞伽经》的求那跋陀罗为第一祖,菩提达摩为第二祖(见敦煌写本《楞伽师资记》,伦敦与巴黎各有一本)。多数北宗和尚似固守六代说,不问达摩以上的世系,如杜娩之《传法宝记》(敦煌写本,巴黎有残卷)虽引《禅经序》,而仍以达摩为初祖。南宗则纷纷造达摩以上的世系,以为本宗光宠,大率多引据《付法藏传》,有二十三世说,有二十四世说,有二十五世说,又有二十八九世说。唐人所作碑传中,各说皆有,不可胜举。又有依据僧祐《出三藏记》中之萨婆多部世系而立五十一世说的,如马祖门下的惟宽即以达摩为五十一世,慧能为五十六世(见白居易《传法堂碑》)。但八代太少,五十一世又太多,故后来渐渐归到二十八代说。二十八代说是用《付法藏传》为根据,以师子比丘为第二十三代;师子以下,又伪造四代,而达摩为第二十八代。此伪造的四代,纷争最多,久无定论。宗密所记,及日本所传,如下表:

(23)师子比丘、(24)舍那婆斯、(25)优婆崛、(26)婆须密、(27)僧伽罗叉、(28)达摩多罗直到北宋契嵩始明白此说太可笑,故升婆须密为第七代,师子改为第二十四代,而另伪造三代如下:

(25)婆舍斯多、(26)不如密多、(27)般若多罗、(28)菩提达摩。

今本之《景德传灯录》之二十八祖,乃是依契嵩此说追改的,不是景德原本了。

二十八代之说,大概也是神会所倡,起于神会的晚年,用来替代他在滑台所倡的八代说。我所以信此说也倡于神会,有两层证据。第一,敦煌写本的《六祖坛经》出于神会一系,上文我已说过了。其中末段已有四十世说,前有七佛,如来为第七代,师子为第三十代,达摩为第三十五代,慧能为四十代。自如来到达摩共二十九代,除去旁出的末田地,便是二十八代。这一个证据使我相信此说出于神会一系之手。但何以知此说起于神会晚年呢?第二,李华作天台宗《左溪大师碑》(《全唐文》三二〇)已说:

佛以心法付大迦叶,此后相承,凡二十九世,至梁魏间,有菩萨僧菩提达摩禅师传《楞伽》法。(编者注:“手校本”此处上有批语“李华尚有大德云禅师碑、中岳越禅师记,当参考。独孤及《毘陵集》九有《镜智禅师[璨]碑铭》,其铭有云‘二十八世迭付微言’,自注云‘自摩诃迦叶以佛所付心法递相传至师子比丘,凡二十五世,自达摩大师至[璨]禅师,凡三世,共二十八世’。此说与李华说又不同。独孤作碑似在大历七年(792),或稍后”。)

左溪即是玄(编者注:“亚东本”作“元朗”现据“手校本”改。)朗,死于天宝十三载(754),其时神会尚未死,故我推想此说起于神会晚年,也许即是他自己后来改定之说。但《南宗定是非论》作于开元二十(编者注:“亚东本”作“开元二十二年”,现据“手校本”改。)年,外间已有流传,无法改正了,故敦煌石室里还保存此最古之八代说,使我们可以窥见此说演变的历史。

二十八代说的前二十三代的依据是《付法藏传》。《付法藏传》即是《付法藏因缘传》(《缩刷藏经》“藏”九)号称“元魏西域三藏吉迦夜共昙曜译”。此书的真伪,现在已不容易考了。但天台智颉在隋开皇十四年(594)讲《摩诃止观》,已用此传,历叙付法藏人,自迦叶至师子,共二十三人,加上末田地,则为二十四人。天台一宗出于南岳慧思,慧思出于北齐慧文,慧文多用龙树的诸论,故智顗说他直接龙树,“付法藏中第十三师”。南岳一宗本有“九师相承”之说,见于唐湛然的《止观辅行传弘决》卷第一。但智顗要尊大其宗门,故扫除此说,而采用《付法藏传》,以慧文直接龙树,认“龙树是高祖师”。这是天台宗自造法统的历史。后来神秀一门之六代法统,和南宗的八代说与二十八代等说,似是抄袭智顗定天台法统的故智。《付法藏传》早经天台宗采用了,故南宗也就老实采用此书做他们的根据了。

《宋僧传》在《慧能传》中说:

弟子神会,若颜子之于孔门也。勤勤付嘱,语在会传(按会传无付嘱事)。会于洛阳荷泽寺崇树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为碑焉。会序宗脉,从如来下西域诸祖外,震旦凡六祖,尽图绩其影。太尉房琯作《六叶图序》。

神会在洛阳所序“西域诸祖”,不知是八代,还是二十八代。可能(编者注:“亚东本”作“大概已是二十八代了”,现据“手校本”改。)已是二十八代了。

四、顿悟的教义

神会在滑台、洛阳两处定南宗宗旨,竖立革命的战略,他作战的武器只有两件:一是攻击北宗的法统,同时建立南宗的法统;一是攻击北宗的渐修方法,同时建立顿悟法门。上两章已略述神会争法统的方法了,本章要略述神会的顿悟教旨。

宗密在《圆觉大疏抄》卷三下,《禅门师资承袭图》及《禅源诸诠集都序》里,都曾叙述神会的教旨。我们先看他怎么说。宗密在《大疏抄》里说荷泽一宗的教义是:

谓万法既空,心体本寂,寂即法身。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槃。……此是一切众生本源清净心也。是自然本有之法。言“无念为宗”者,既悟此法本寂本知,理须称本用心,不可遂起妄念。但无妄念,即是修行。故此一门宗于无念。

在《承袭图》与《禅源序》里,宗密述荷泽一宗的教义,文字略相同。今取《禅源序》为主,述神会的宗旨如下:

诸法如梦,诸圣同说。故妄念本寂,尘境本空。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缘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由无始迷之,故妄执身心为我,起贪瞋等念。若得善友开示,顿悟空寂之知。知且无念无形,谁为我相人相?觉诸相空,心自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唯在此也。故虽备修万行,唯以无念为宗。但得无念知见,则爱恶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业自然断除,功行自然增进。既了诸相非相,自然无修之修。烦恼尽时,生死即绝。生灭灭已,寂照现前。应用无穷,名之为佛。

宗密死在会昌元年(841),离神会的时代不远,他又自认为神会第四代法嗣,故他的叙述似乎可以相信。但我们终觉得宗密所叙似乎不能表现神会的革命精神,不能叫我们明白他在历史上占的地位。我们幸有敦煌写本的《神会语录》三卷,其中所记是神会的问答辩论,可以使我们明白神会在当日争论最猛烈,主张最坚决的是些什么问题。这些问题,举其要点,约有五项:

一,神会的教义的主要点是顿悟。顿悟之说,起源甚早,最初倡此说的大师是慧远的大弟子道生,即是世俗(编者注:“亚东本”有一“所”字,据“手校本”删。)称为“生公”的。道生生当晋、宋之间,死于元嘉十一年(434)。他是“顿宗”的开山祖师,即是慧能、神会的远祖。慧皎《高僧传》说:

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练空有(此三字从僧祐原文,见《出三藏记》十五),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著《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色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笼罩旧说,妙有渊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竞起。又六卷《泥洹》(《涅槃经》)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一阐提人,梵文Ichāntika,是不信佛法之人)。于时《大涅槃经》未至此土,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僧党以为背经邪说,讥忿滋甚。遂显于大众,摈而遣之。生于四众之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之时据师子座”。言竟,拂衣而逝。……以元嘉七年投迹庐岳,销影岩阿,怡然自得。俄而《大涅槃经》至于京都,果称阐提皆有佛性,与前所说,若合符契。生既获斯经,寻即建讲。以宋元嘉十一年冬十月庚子,于庐山精舍升于法座……法席将毕……端坐正容隐几而卒。……于是京邑诸僧内惭自疚,追而信服。(卷七。此传原文出于僧祐所作《道生传》,故用《出三藏记》十五所收原传校改。)

这是中国思想对于印度思想的革命的第一大炮。革命的武器是“顿悟”。革命的对象是那积功积德,调息安心等等繁琐的“渐修”工夫。生公的顿悟论可以说是“中国禅”的基石,他的“善不受报”便是要打倒那买卖式的功德说,他的“佛无净土论”便是要推翻他的老师(慧远)提倡的净土教,他的“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便是一种极端的顿悟论。我们生在千五百年后,在顿宗盛行之后,听惯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头,所以不能了解为什么在当日道生的顿悟论要受旧学僧党的攻击摈逐。须知顿渐之争是一切宗教的生死关头。顿悟之说一出,则一切仪式礼拜忏悔念经念佛寺观佛像僧侣戒律都成了可废之物了。故马丁路得提出一个自己的良知,罗马天主教便坍塌了半个欧洲。故道生的顿悟论出世,便种下了后来顿宗统一中国佛教的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