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诚实和真诚,礼仪就只是一场闹剧。伊达政宗说:“礼之过则谄。”一位古代的诗人的告诫超越了波洛尼厄斯:“心如归于诚之道,不祈神亦佑焉”。孔子在《中庸》里尊崇诚,赋予它超自然的力量,几乎视之为神。他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他还滔滔不绝地论述了诚的深远和悠久的性质,以及不动而变、无为而成的力量。“诚”这个汉字,是由“言”相“成”组成的,使人不禁想到它与新柏拉图学派的逻各斯(logos)学说非常相像——孔子以他那非凡的神秘的飞跃达到了这样的高度。
谎言和顾左右而言他都被看作是怯懦。由于武士的崇高地位,要求他们比农民和市民更高的诚实标准,所谓“武士一言”——德语的Riterwort恰好与它相当——就是对所说的话的真实性的充分保证。武士看重遵守诺言,一般不需要书面凭证就能履行。书面凭证被认为是对其身份的侮辱。很多流传的恐怖的故事,都记载着武士的“食言”而死。
由于注重诚实达到这种高度,以致最优秀的武士都认为发誓是对自己名誉的耻辱。这一点与大多数基督徒不同,他们经常违背上帝明确的“不要发誓”的命令。我知道武士以众神或佩刀来发誓,但是他们的誓言决不会堕落成空洞形式或毫无诚意的感叹词。有时为了强调誓言,甚至会用歃血的做法来证明。关于这种现象的解释,读者去看一下歌德的《浮士德》就行了。
最近有一位美国人的书上说,如果你问一个普通的日本人谎言和失礼你来取哪一个?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谎言”。皮里博士的说法一部分对一部分错。他对在普通的日本人甚至连武士也会像他所说的那样做出回答;他错在把日语的谎言(ウソ)这个词译作“falsehood”(虚伪),加重了它的含义。所谓“ウソ”这个日本词,大都用来表明不真实(“マコト”)或非事实(“ホントウ”)。如果引用洛厄尔的说法就是,华兹华斯分不清真实和事实,普通日本人在这一点上与华兹华斯相同。询问日本人,或者有些教养的美国人,他是否喜欢你或者是否有胃病,很可能他会不假思索地说谎:“我很喜欢你”,或“我很健康,谢谢”。当然,仅仅为了礼仪而牺牲真实,便成了“虚礼”“心口不一”。
我知道我现在谈的是武士道的诚实观。但是多少说些我国国民的商业道德,应该不算不妥吧。关于这点,我看到很多国外的书刊杂志的诸多抱怨。松散的商业道德确实是我国国民声誉上最糟的污点。不过,我们在痛骂它、或者因此轻率地谴责整个民族之前,我们最好先冷静下来好好研究一下,如此,我们会对未来稍感安慰。
在社会上所有大的行业类别中,商业是离武士最远的了。商人被置于所谓的士农工商的职业阶层中最底层的位置。武士靠土地获得收入,而且,假如他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参与业余农业。但是柜台和算盘却受到他的嫌弃。我们知道社会这样安排是聪明的。孟德斯鸠早已表明,使贵族远离商业就可以预防财富积聚于掌权者手中,这是一项值得称赞的社会政策。权力和财富的分离会使财富的分配更趋均衡。迪尔教授在他所著的《西罗马帝国的最后世纪的罗马社会》中,论证罗马帝国之所以衰亡,原因之一就是允许贵族从商,结果导致少数元老家族垄断了财富和权力,这证实了我们的观点。
因此,封建制度下的日本商业,从未发达到在自由情况下它所能达到的程度。对这种职业的蔑视,就自然而然地让那些不顾社会声誉的人汇集于这个范围。“说他是贼,他就会去偷。”如果某一职业被侮辱,那么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就会理所当然地照此确定他们的道德水平。正如休·布莱克所说:“正常的良心可以上升到它被要求的高度,又很容易下降到它所被期待的底限。”不论商业还是其他职业,任何职业没有行业道德准则都不能运行,这显而易见。封建时代的日本商人之间也有一套道德准则,要是没有,诸如行会、银行、交易所、保险、票据、汇兑等基本的商业制度,尽管正处于萌芽状态,但也不会取得发展。但是,在与行业外的人们的关系方面,商人的生活与人们对他们这一阶级的评价完全吻合。
在这种情况下,当国家对外开放贸易时,只有最富冒险精神并且不择手段的人才奔向港口,那些有名的商号,尽管当局一再要求其开设分店也还是表示拒绝。那么,武士道无力去阻止商业上的不知羞耻的趋势吗?我们等着瞧吧。
正如熟悉我国历史的人都会记得,我国在开放通商口岸开展对外贸易仅仅数年之后,封建制度就被废除了。相应地也取消了武士的俸禄,以发给公债作为补偿,这时他们可以把公债自由地投资于商业。于是,你们可能会问:“怎么他们没把引以为荣的诚实应用到他们的新的事业关系中去,并用以改革旧的受谴责的商业关系呢?”许多高尚而诚实的武士,在新的而且尚不熟悉的工商业领域与狡猾的平民对手打交道时,由于心眼太实在而招致难以挽回的惨败,凡是看到他们的遭遇的人都忍不住会哭,有良心的人都会抱以同情。据说即便在美国那样的工业国家中,工业家的失败率几乎也要达到百分之八十,那么即使从事商业这个新职业的武士中成功者百中无一,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了尝试把武士道的道德应用于商业交易不知道毁灭了多少财产,算清这笔帐实在是太费时间。不过,财富之路并非荣誉之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那么,两者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
在莱基所列举的诚实的三个动机中,即经济的、政治的和哲学的动机中,第一个动机正是武士道最为缺乏的。第二个动机,在封建制度下的政治团体中也几乎没有获得发展。只有在哲学这一方面,正如莱基所说,即其最高的表现,诚实在我们的道德范畴中获得了崇高的地位。对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很高的商业道德,当我满怀诚意和敬意询问其最终的基础时,我得到的回答是:“诚实是最佳策略。”——就是说诚实是最合算的。那么,美德本身不就是美德的回报吗?如果说因为诚实能比谎言带来更多现金才被遵守,那么我想,武士道宁愿存于谎言之中!
虽然武士道拒绝所谓“一一互换”的回报主义,狡猾的商人却容易接受这些。莱基所说诚实的发展应主要归功于工商业的话非常正确。就像尼采说的,诚实是所有美德之中最年轻的——换言之,它是现代工业的产物。没有这个母亲,诚实就好像一个高贵的孤儿,只有最有教养的心灵才能让他茁壮成长。这样的心灵在武士中比比皆是,不过,由于没有一个更民主而且更实际的义母,这个柔弱的小孩就不能健康成长。随着产业的发展,诚实就会被证明是一种很容易的美德,不,更正确地说是有利可图的美德,试想——俾斯麦对德意志帝国的领事发出训令,警告说:“其中德国船只装载的货物,在质量和数量两方面显然都缺少诚信,这非常可悲。”这是在不久前1880年11月的事。但是现在,我们已很少听到德国人在商业上粗枝大叶和不讲信用的事了。二十年来,德国商人终于学到了诚实是合算的。我国的商人也已经看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我要向读者推荐最近的两个作者所著的能对这点作出重要判断的书。与此相关的有趣现象是,商人在借债时也会以签订书面协议作为诚实和信誉的最可靠的保证。在这些书面协议中经常写有这样的话:“如果欠款逾期未还,即使当众被嘲笑,我也毫无怨言,”或者写上诸如“如若无法偿还,你就骂我是混蛋”此类的词句,都再平常不过了。
我常常想,武士道的诚实,是否还有高于勇气的动机。由于没有不许作伪证的正面的法律,谎言并不被视为一种罪行,仅仅被看作懦弱而被排斥和不光彩而被排斥。事实上,诚实观念是同名誉不可分割、紧密相连的,而它的拉丁语和德语的词源与名誉是同一个词。于是,现在是我应当考察一下武士道的名誉观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