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时候北北已经开始参与临家饭店的管理,戴妈妈又开始产生忧虑,她对戴佳说,你怎么可以把管理权就这样交给北北?就算聘请她做管理,你也不能把财会之类的部分也交出去呀!小心她功高盖主,不把你放在眼里。
戴佳安慰道,不会的,又不是聘她来当老板的,只是来做个帮手,我一个月只开给她两千块钱的工资,这么合算干嘛不用?
戴妈妈想想也觉得蛮有道理,如今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光打仗不吃饭的将军更难求,她对女儿的精打细算表示满意,午饭过后就找人搓麻将去了。她看到戴佳如此有觉悟,原本干劲十足,要继续发挥余热,但戴佳坚持不让她再辛苦奔走,将采购工作也承接了过去。戴妈妈倍感欣慰,戴佳如今全身心地投入临家饭店的经营,全然不再提及荣小白,这绝对是一件好事。当戴佳与临家饭店紧紧地绑在一起,事业扎根在这里,类似出走南京的事情也不会再有机会发生了。
戴佳打着妈妈的旗号与供应商交涉,几乎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她在短期内树立起临家饭店当家人的形象。不久之后她便将北北带在身边,两人形影不离地出现在供应商面前,供应商们私下问道,和你一起来的那女孩是什么人?
她说,是我们临家的采购负责人,采购方面的事情以后都是她负责。
几天之后北北将一叠红包交给戴佳。说,这才几天时间都有三四家门市部送红包过来了,说是沟通友谊,加强联系,我也不懂怎么办,就先帮你收下了,现在怎么办?
戴佳将红包塞回北北的手里,说。收呗,入乡随俗,不收白不收,否则他们不把你当一回事儿。
北北睁大眼睛,惊诧地问道,真有这么贱?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她欣喜地将红包塞进口袋里,欣喜的原因不是得到这笔钱,而是感动于戴佳的信任与慷慨。她离开时又忍不住跑回来抱了抱戴佳,说。爱妃,我会帮你,如果你妈妈不要你了,你就来当我的宝贝吧。
戴佳又推又掐地将她赶出去,心情也十分地好,如今世态炎凉,人情嫂兖——身边只要有一两个贞男烈女充当爪牙,任何困难都显得举重若轻。她坐下来继续整理账务。决定过段时间试着去兑现这一年的白条,如果能够收回五六十万,生活就会变得无限美好了。政府和国企的头头儿们虽然兜里有钞票,手里有公章。却也不至于高调到将每天的工作餐都定在收费昂贵的大酒店,临家饭店成为一个很好的选择。拜他们所赐,这一年下来,白条的总金额节节飙升。戴佳对此又爱又恨,爱的是这些都是钱,恨的是如果不是这些白条的存在,临家饭店就不用融资和借款,她也不至于受制于徐家,连自己的恋爱都保不住。不过这些抱怨都是没有用的。因为这类白条是中国特色的一种债券。无法流通,限时兑现。给谁谁都要,谁要谁郁闷。相比之下,广大劳动人民比较诚实,他们吃一顿饭付一次钱,如果不给钱,主动抱着脑袋承认自己是来吃霸王餐的。
徐泽霖还是经常来临家饭店找她,看上去他似乎情绪高涨,显然是从戴妈妈那边得到一些鼓励。他有时絮絮叨叨地说话,有时沉默不语,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她,仿佛在欣赏自己刚入库的一件艺术品。戴佳保持低调,没有再让他难堪,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像一个密谋挖掘地道的囚犯,镇定地无视身边的狱警。事实上她有些同情徐泽霖,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头戴光环,居高临下,却触摸不到人间的温暖。苏东坡把这种痛楚,叫做高处不胜寒。
他看戴佳的心情不错,于是表忠心道,以前我总以玩世不恭为荣,生活却越来越空洞,每天都过得雷同,遇到你以后我才看到一些色彩。
戴佳头也不抬地说,恭喜啊。
徐泽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只不过,这种感觉太美好,我有些沉迷,不能自拔。
戴佳终于抬起头,她望着面前这个自我陶醉的家伙,说,你觉得除了感情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自拔的?
看到她居然主动参与这种讨论,徐泽霖有些受宠若惊,他想了好一会儿,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于是侧着脑袋洗耳恭听。
戴佳淡淡地笑道,还有别人地里的萝卜。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冷,还下了一场年前雪,据说这叫瑞雪,很吉利很喜庆,只不过前年的那场瑞雪直接演化成一场灾难。戴佳端着一杯热茶,望着外面斑白的雪景发呆,她想起小时候的雪天是很有爱的,天上飘着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她和荣小白一起去上学。那时地面上的雪十分厚,一脚踩下去能够没过膝盖,咯吱咯吱地响。当然,之所以能够没过膝盖,是因为当年他们两人的个头实在是太小了。
荣小白总是走在前面,每一步都是狠狠踩下去的,踩出一个深深的坑,戴佳则踩着这些坑,亦步亦趋地跟着。所以每次到了学校之后,荣小白的袜子都潮湿了,脱掉雨靴还会冒着热气。他的同桌是一个整洁的小女孩,她坚持认为那是动画片里描述的脚臭气,远远地躲开他。
荣小白一直呆在南京,没有回来过,因此连一套冬衣都没有。戴佳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说,我淘了一件军大衣,和你爸爸以前的那件一样,很暖和。
保暖内衣呢,有没有买?
荣小白沉默一会儿,说,没有,我穿T恤就行了。
戴佳能够猜想到他的生活会有多么狼狈。他总是容易习惯于某种生活状态,连季节都是。当秋季过去了,他还在夏季;当冬天过去了,他还在秋季;当春天过去了,戴佳会对他说,脱了毛线衣吧,夏天都快到了。荣小白这才恍然大悟,找一个角落。当街将毛线衣脱下来。
此时荣小白正在练习所谓的抗寒,因为大副说海面风急浪高,夜间气温又低,有时还得与海水接触,海员必须有抗寒能力。已经有人相中盏食天饭店,愿意出三十五万接手它,荣小白当然乐观其成,届时他将这笔钱送到荣爸荣妈手中,而后过几年海员生涯。他要向安禾静那样。追寻那个远行的梦想,逃避这个纷争不休的现实。有时他一想起自己的计划,心里就激动不已,只有出海远航才是真正的流浪天涯。
这天蒋汇东忽然回到盏食天饭店,店里的员工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承认这位经理,荣小白却热情接待了这位嫌疑背叛者。蒋汇东随身带了一个旅行箱。说,这里面全是你的狗皮。旧地是我去你家拿的,新的是你老婆刚买的。
荣小白一头雾水地嘟囔道,我老婆?我还没有买老婆啊。
蒋汇东给了他一个白眼,说。你以为我会花钱帮你买老婆吗?我说的是戴佳,她叫我告诉你,穿保暖内衣的时候别忘了扔掉里面的包装图钉。他喝了两口水,又抱怨道,搞不懂你们俩到底想干什么,一个把我拉过来当饭店经理,这交椅还没做热,另一个又拉我去做宾馆经理,难道我真的是传说中的高端管理人才?
荣小白呸了他一脸。骂道。这里是饭店,你说这么话恶心不恶心!他蹲下身翻看旅行箱里的衣服。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也好,回头直接从南京登船出发。
登船?干嘛去?
荣小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想想又觉得蒋汇东不同于其他人,于是将自己出海远行的计划告诉他。蒋汇东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小白会冷不丁来这一招,于是竭力反对,但荣小白主意已决,任凭他怎么劝阻都听不进去。他暴跳如雷,吼道,咱哥俩的事业现在刚刚起步,你就发神经要出海,难道要我结婚时去大街上花钱雇一个伴郎不成?
小白点了一支烟,苦恼地挠着头皮,说,我现在能怎么办?女朋友要嫁作他人妇了,我天天守着盏食天这金棺材生不如死的,还不如出去飘两年,等事情过去了,我看开了再回来陪哥哥创业,怎样?
蒋汇东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陪荣小白抽着闷烟,他反对归反对,却也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对策来,只得先行告辞,回住所退租。他的内心极其矛盾,尽管荣小白一再恳求他保守这个秘密,但是心底另一个声音又催促他应当向戴佳通报这件事情。他再三权衡,决定以德服人,让北北一起帮他以德服人。荣小白想要瞒着的绝对不是他,也不是北北,而是戴佳。他泄露给北北,北北必然会告之戴佳,届时黑锅将由他那剽悍的未婚妻承担,他的忠烈大旗仍然能够迎风飘扬。
正如蒋汇东预料的那样,戴佳很快得知这个消息,她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恼怒。
她无法容忍荣小白在这个关键时刻临阵退缩,辜负她长久以来的忍辱负重,然而当她冷静下来,打电话给蒋汇东探知真相,她才明白这是荣小白无奈之下苍白地抗争。他以为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于是他要悄悄出走,以此作为祭奠。
他当然不敢让戴佳知道他的计划,高中时他被戴佳欺负得郁闷了,委屈地威胁道,你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不理你了。他勇气可嘉的威胁换来的是一顿殴打,戴佳冲过来揪他耳朵,捶他脑袋,忿恨地骂道,叫你不理我!叫你不理我!
北北却不这样认为,她这次对荣小白的行为嗤之以鼻,说,这男的怎么那么懦弱的,你在这里算计得半死不活,他倒是躲在南京逍遥快活,到头来又装逼,准备一走了之!既然这样,你干脆就和霖子慢慢相处去,让他到轮船上黯然销魂去。
不是,他也在努力。
努力?我呆在南京的时间比你长。我真的没有看见他的任何努力。
戴佳认真地说,北北,你觉得他盘下盏食天饭店,把临家饭店的装璜布局,经营模式,甚至饭菜品种都尽量复制了过去,然后又让你和蒋汇东两个门外汉进去主持管理,目的是什么?
北北觉得这个问题不是很难。想了好一会儿,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于是疑惑地摇了摇头。
戴佳落寞地一笑,又微叹一声,说,他经常打电话过来,想要我回去,我没有答应,只是问他。如果他有一千万,他准备怎么花,你猜他的答案是什么?
北北眨巴着眼睛,继续保持茫然状。
戴佳眼睑低垂,幽幽地说,他说他会立即兼并临家饭店。
北北仍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仔细一想。终于恍然大悟,她站起身来回踱步。悔恨刚才说出那些尖酸刻薄的话。然而现在不是哀声嗟叹的时候,戴佳决定提早实施那个计划。她要趁年关将至,抢在妈妈发觉之前兑现白条,清偿徐家的那笔债务。而后以签订承包经营合同的方式让北北和蒋汇东全面接手临家饭店和临家宾馆。如果这个计划能够付诸实施,临家饭店的归属权没有变动,北北和蒋汇东可以在南通获得一个理想的安身之所,而戴佳将会摆脱以债务为借口的一切束缚,成功地突围。
戴佳带上会计,拎着一包白条出去讨债,前四家还算顺利,七万多元的白条得到兑现,到了第五家出了一点问题。对方的财会人员得知她是临家饭店的当家人。让她直接去找领导谈。对方领导坐在老板椅上,努了努嘴,示意她坐下。问道,你妈怎么不来的?
我妈现在不管饭店的事情。
那位领导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说,这笔账的确是应该结的,我也知道你现在是临家饭店管事的,不过最好让你妈出面,否则不太方便。
她有些窝火,却又不敢发作,只得起身告辞,反正她也没有妄想将所有白条都兑现。然而这之后的几家企事业部门大都是同样的论调,领导亲自出面接洽,坚持只有戴妈妈出面了才肯兑现白条。一天跑下来,她只兑现了十一万,只有她原计划金额的五分之一。她对此无可奈何,只得让会计直接下班回家,自己赶在银行下班之前将那些钱存入她的个人账户。
半夜她打烊回家,戴妈妈仍然坐在客厅看电视,戴佳抱了一袋薯片也谄媚地靠了过来,不料妈妈忽然问道,听说你今天去兑白条了?
戴佳愣了一下,强装镇定地说,是啊,年底了嘛。
妈妈微微点了点头,继续看电视,戴佳正想趁机离开,又听见妈妈说,那些白条你不用操心了,回头我会自己去谈的,你一小孩子家的,把饭店管好就行了。
戴佳背对着妈妈,轻轻地说,好。她去浴室洗澡,将水流开到最大,洗着洗着忽然一阵绝望涌了上来。她一直以为事情都可以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猴子,自鸣得意地跳来跳去,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如来佛的掌心半步。
临家饭店调整经营方向,现金结算的比例增加,但由于都是小额交易,只让戴佳的账面上增加了几万元而已。她满打满算,现在手头攒下的钱不足二十万,离期望中的金额还差十万八千里。戴妈妈既然已经有所觉察,兑现白条的方法基本是一条死胡同,那些家伙都明白临家饭店与徐家之间微妙的关系,只认可戴妈妈的正统地位,丝毫不买戴佳的账。
这一夜戴佳又失眠了,即使已经探入梦境的边缘,却怎么也闯不进去,像一只葫芦固执浮在水面上。她辗转反侧,痛苦不堪,最终放弃挣扎,起身坐在**,抓着遥控器玩电视机上的俄罗斯方块。她玩了半个小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扔了遥控器,打开衣橱,从一条旧牛仔裤里翻出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她蹲在地板上,将那张卡握在手里反复地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张普通的借记卡。不过它也有不普通的地方——这是外婆临终前半个月的一个深夜偷偷塞给她的。当时她沉浸在忧虑和悲伤之中。只当这是一个纪念物,丝毫没有猜测里面有多少钱。现在想来外婆可能是将存款分成几份,儿女们各得其一,正如戴佳发给员工们的现金薪酬,用信封装着,禁止互相探问金额。
她将银行卡放进睡衣的口袋中,准备明天去银行查一下余额,她本来就没有资格与外婆的儿女们一起获得遗产。卡里哪怕只有一分钱,也算得上是额外的惊喜。她无法忘记那天夜里的情景,外婆忽然醒来,塞给她一张卡,摸了摸她的头,怜爱地说,以后要听话。
戴佳爬回被窝里,捂着口袋继续睡觉,这次那只葫芦乖乖地沉入水底。她安静地坠入梦境。迷糊之中她将床头一只抱抱熊拖进被窝里,但一想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于是又将那只毛绒绒的小家伙扔了出去。
一般而言,背叛都不是偶然发生的事情,一个叛徒背叛过一次,也会背叛第二次,背叛过一方。也会背叛另一方,即使是以德服人的蒋汇东也不能例外。北北将戴佳正在努力筹钱的事情告诉他。要他必须稳住荣小白,如果小白真的出走了,蒋汇东可以考虑留在南京继续存钱买老婆。他问道,戴佳筹钱有什么用?他又不是缺钱!
北北的回答很简洁。她说,要你管。
蒋汇东只得暂停退租事宜,急火火地去找荣小白,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着他。荣小白去盏食天,他也去,荣小白去快递站,他也跟着去,不停不休地游说他放弃出海的念头。正如至尊宝所说,二当家平日里好吃懒做。遇到事情都推三阻四。这次居然如此殷勤,必然有诈。荣小白渐渐地也觉察到不对劲。蒋汇东都是快当别人家姑爷的人了,理论上来说是不至于这么关切他出不出海的事情。他不动声色,镇定地说,蒋哥,你回南通吧,都快当新郎倌了就不要老在外面晃悠了,你能来为我送行我已经很知足了。
蒋汇东恨不得跪下来求他,他说,小白啊,你是我哥,好不?如果你真要这样出海,那就把我也带上吧,找一个风水好的海面直接把我扔下去,或者直接把我交给索马里海盗,反正我天煞孤星转世,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
荣小白听出其中端倪,毋庸置疑,这厮是被北北用枪口抵着后背才不得不赖在南京的。在他的步步逼问下,蒋汇东照例经历了心灵的折磨,彷徨,犹豫和取舍,最终还是说出实情。小白相当疑惑,追问戴佳筹钱的目的,然而蒋汇东摇了摇头,说,不好意思,我也问了,但是我家北北温柔地拒绝回答我。
小白只得独自揣度其中内情,他猜想居高俯瞰的徐家是要玩弄婚前财产公证的伎俩,戴佳也想向他表明自己不是看中徐家的财力。他淡淡地笑,事到如今他对事实本身以外的内容早已不再关注,只要知道是与否,走和留,对或错,如此而已。他也怀疑过戴佳可能是想还清债务,逃避与徐家的婚约,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没有敢继续往下想,如果她真是这样打算,就不会不让他参与。
这一年过去以后,他就签订盏食天的转让合同,再将两地的快递网络拱手送还宁通物流总公司,而后办理手续,登船出海。他向往那样的生活,漂泊于尘世之外,从这片喧嚣的世界消失,半年之后兴许已经物是人非,而他与出走前毫无二样,仿佛只是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醒来。
戴佳原本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试图再次去清一趟白条,然而结果正如她预料的那样,那些单位的负责人全都不买她的账。她原本就没有太多期望,所以也不至于感觉失望,只是在揣测他们的背后伫立着谁的身影。戴妈妈?徐家?还是一个个画地为牢,牢不可破的规矩?
戴妈妈准备翻查临家饭店的账面,不料所有账务都转为电子存档,任凭会计指着电脑画面怎么比划,她都听得云里雾里。她说,你把原始账簿拿出来给我看吧。
会计说,对不起,原始账簿都在保险柜里,是双密码锁,老板和我各自持有一套密码,互不泄露,要查账的话必须经过她的同意。
戴佳很快接到临家饭店会计的通风报信,她暗自庆幸自己先行一招。将临家饭店的现金收入转入自己的私人账户,并将店里重要岗位的员工笼络了过来。她骑着那辆突突作响的小摩托行驶在凛冽寒风中,一直盘算着对策,当她看见一家自助银行,想起外婆塞给她的那张卡,于是停车走了进去。她试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外婆的生日,都显示密码错误,最后她试着用自己的生日。终于成功了,然而操作屏幕上显示出的那串数字让她血涌天灵盖:三百六十二,逗号,七百五十四,小数点,四十七。
她伸出食指在屏幕上戳了又戳,终于确认具体金额。赶紧将卡取了出来,不动声色地离开。她在人行道上走了十几秒,感觉不太对劲,又捏着钥匙跑回来取车。三十六万,三十六万,她被这个数字砸得有些晕头转向。她开着小摩托,越想越开心,但一想到外婆在弥留之际还为她着想,她的悲伤又涌了上来。三十六万,这应该是外婆与外公生前所有的积蓄了吧,兴许人之将逝,金钱已经失去意义,活着的人继续为这些所谓的财富争执不休。
三十六万元,再加上她手头掌握的那些钱,只有债务总额的一半。她内心欣喜的火苗又渐渐熄灭。小摩托的马达声也不再欢快。她回家以后将车子推进车库,拎着头盔闷闷不乐地进门。却迎面看见妈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也没有打开。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贴着墙角,准备悄悄摸上楼。不料还没有碰到楼梯,妈妈就开口说,佳佳,过来,有事问你。
戴佳尴尬地走了过去,忐忑不安地站在妈妈面前,一言不发。
你说吧,为什么封了账簿,不想让我看么?
戴佳辩解道,哪有,我是怕弄丢了嘛。
妈妈勃然大怒,将沙发上的一叠文件摔到茶几上,高声质问道,戴佳呀戴佳,现在你翅膀硬了就欺负到我头上了是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么!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些合同是怎样回事?
戴佳拣起一本合同来看,刚看了一眼,脑袋就嗡地一声大了,封面写着“南通临家饭店承包经营合同”。她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实在没有想到戴妈妈会趁她不在,将她这份还没有签字的合同翻了出来。戴妈妈戳了戳她的额头,斥责道,你好言好语把我哄着,私下又搞这种勾当,你怎么不干脆把饭店直接送给别人的?你别以为法人代表那一栏填着你的名字,你就以为自己真是老板!
如果是在以前,戴佳被妈妈戳了额头,必然花枝乱颤地大哭一场,然而这次她没有,而是奋然反驳道,您说得对,饭店实权我一点都没有,外面的人只认您是老板,压根不把我放在眼里。饭店赚钱了全不是我的,负债了全由我来背,您手里捏着一大把白条,难道不能伸只指头救我一下么?
戴妈妈愣了一下,说,不是我不救你,外面的人现在都知道我们和徐家的事情,谁敢轻易掺和?再说了,如果你早点答应和徐泽霖谈,我至于弄得里外不是人吗!
徐家!徐家!又是徐家!你为什么非要把我往徐家送,我不想去!你凭什么随意摆布我的生活,就因为户口簿上我母亲那一栏是你的名字?如果是那样,我宁可不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戴妈妈瞪大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最终恼羞成怒,甩手给戴佳一个耳光。
戴佳始料未及,差点摔倒,半边脸火辣辣地烧着,她站正身体,忿恨地望着妈妈,说,我死也不去徐家!
戴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又甩了戴佳一个耳光。
绝不去!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戴佳捋了一下凌乱的额发,态度仍然坚决,戴妈妈咬着牙,继续用耳光惩罚戴佳。
最终戴妈妈自己也不忍心再打这个从小娇惯的女儿,而戴佳仍然目光忿恨,毫不松口,身体微微发抖。戴妈妈将脚边的一只抱枕踢开,转身上楼,走到楼梯口她回头说,你不用再去追白条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回头我和徐家的人商量一下,订婚日期要提前。
戴佳背对着妈妈,身体一直剧烈地颤抖着,片刻之后又听见妈妈说,你这次要出走的话我也不拦你,你上一次出走后再回来是为了送你外婆,这一次出走后过段时间也回来送我和你爸,等我们这些把你养大的人都死绝了,你就和那个荣小白过吧。
戴佳站在客厅中央,一直昂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的半边脸庞已经微微地肿起,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对着空旷的大厅,自言自语道,外婆不会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