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妻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让全家老小鸡犬不宁的,她一断气,全世界都能清净了;另一种是让全家又畏惧又依赖的,她只要离开一段时间,全家上下如同末日降临似的。北北明显属于第二种未婚恶妻,她离开南京的头一天,蒋汇东感受到自由的气息,他拼命地呼吸啊,快乐地奔跑啊,但接下来的时间,他彻底萎缩了。他只管里不顾外,晚上荣小白来查账的时候,他只拉开收银台的抽屉,说,就这些了,我没有账本。
今天什么时段的人最多?荣小白问道。
不知道。
热炒,冷盘,汤羹,哪个点得多一些?
蒋汇东又挠挠头,取来点菜单递给他,说,我不懂,你自己看呗,反正后勤供应和厨房那边没有什么问题,前台的事情我心里真没谱。他已经尽力做好本分工作,荣小白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捧着那几叠点菜单整理数据。以往这个时候北北已经将数据整理得妥妥当当,当天晚上荣小白就可以决定明天的进货动向,现在却不得不多出一道额外的工序。他没有大加责备,希望能给北北在南通那边有足够的自由去抗争,而不能像他与戴佳那样无疾而终。
他怎么也想不通,戴佳怎么会那么决绝,一棍子将他闷倒在地,不给他一点挣扎的机会。即使他是一条狗,她也不至于一点都不怜悯,何况还是豢养了二十年的。而北北与蒋汇东。仅仅相处半年多就已经如胶如漆,敢于对一切阻碍他们的因素呲牙咧嘴地抗争。
荣小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开门时看见一个东西从门缝处掉落下来,他捡起来查看,发现是安禾静的信。他将信丢在桌上,洗完澡以后才坐下来拆信阅读,她并没有用正规的信纸,而是写在半张海报的背面。
荣小白。近来安好?
写信时我在上海,但是你收到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可能在上海,西安,广州或者北京。我离开南京之后一直在猜,你会不会找我,或者不屑一顾。这种想法兴许有些滑稽,你和我之间本来就是互不相干,我的去留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影响。所以我猜你不会找我的。我猜得对么?
我们相处也有整整一个秋季了,从旁人的口中我也慢慢了解你的过去,关于戴佳,关于努努,关于你和盏食天。你像一个蜗牛,把你认为重要的回忆都扛在背上,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前爬。可是这有意义吗?那些人无视你的存在,否定你的价值。你更应该活得更滋味,而不是一味地缅怀,否则刚好落在别人的舌尖上。你说你是商人,只知道赚钱的商人。
可是我一直不认为是那样,你也说过你曾经有过一颗摇滚的心,对不对?
很久以来我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要在那个地方停留下来,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奔跑,然而当我遇到你之后,兴许是女人骨子里的母性作祟,我忽然有一种想驻留的冲动。不过慢慢地,我也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无论我怎样扮乖巧。都无法从你那边得到一点关注。对于我而言。这种与我性情相悖的讨好比风餐露宿更加疲惫。
那天晚上决定离开南京,为了追逐我的梦想。也为了逃避我的现实。你还记得我唱过的那首《我没有远方》吗?我没有远方,所以我去寻找远方。既不回头,何必不忘,只是想正式地说一声再见,而后我与你彻底地分道扬镳。
另外,照顾好我的琴。
安禾静。
荣小白将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又翻过来看背面的海报画面,忽然有些难过。如今他越来越淡定,一旦不淡定起来又出奇地矫情,安禾静地淡然离去并没有触动他的生活,却让他觉得的确失去了一些东西。他将信件放在茶几上,焦躁地抓挠头皮,自己都不知道焦躁的内容是什么,这段时间他经常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中。他与安禾静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甚至杜绝一丝暧昧的滋生,如今看来也许是明智的,没有结局的事情本来就不该有开始。然而,他总是觉得对她有所愧欠,却又说不上来愧欠在哪里,兴许是他没有来得及支付最后那个月的薪水吧。
又过了半个月,北北打电话过来,她要召蒋汇东回南通。在老婆与兄弟之间,蒋汇东情深意重地选择了老婆,而荣小白也深明大义地理解了。小白不得不在快递站与盏食天之间疲于奔命,像一条拖拽货物的雪橇狗,没有抱负,只有重负。
赚钱啊赚钱。
为什么赚钱?
为了赚钱。
依照戴妈妈的安排,今年过后服丧期全部结束,戴佳与徐泽霖的事情将不得不重新摆回桌面上谈,届时除非国务院发下红头文件明令禁止,否则订婚事宜不可避免。荣小白唯一能做的就是淡忘,淡忘自己曾经拥有的,曾经失去的和曾经期待的,平心静气地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他将捧着现在赚来的钞票去结婚成家生孩子,创造新的生活,代价是失去这二十多年来拥有过的一切。然而冬天渐渐降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克服内心的恐惧,无法从容地支付那沉重的代价。
这段时间盏食天多了一个常客,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远洋海轮的大副,刚刚回到陆地,每次都是点几盘精品菜和一瓶酒,自斟自饮。他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似的,一开腔就连篇累牍。高谈阔论,临时的大堂经理实在扛不住,又不愿冷落这位客人,只得让荣小白亲自出来接招。荣小白刚好内心抑郁,听听新鲜的事物也无妨,于是安心坐下来与这个孤单并健谈的客人聊天。大副给他讲解远洋轮船的组织系统和人员配置,描述海面上独有的一些自然景观,这些都是荣小白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半个月下来,他们已然是忘年之交,荣小白喜欢大副的豪爽与渊博,大副欣赏小白的谦逊与理性。荣小白很羡慕水手的生活方式,半年出海,半年休息,与之相比,他的生活简直庸俗得一塌糊涂。他试探地问道,您觉得我这条件适合不适合做海员?
大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胳膊,说,应该不成问题,不过你事业做得这么好,年轻有为的,做水手可惜了,海上的那半年也是蛮难熬的。
荣小白只是谦逊地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元旦那天深夜,荣小白又拖尸体似的将自己拖回家,这是他最疲惫的一天,所以他没有洗澡就趴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梦见他与姚南相互配合,奔跑在绿茵场上;努努坐在他的自行车上,揪着他的衣角,眉飞色舞地描述那个与远行有关的梦想;蒋汇东端着一杯板蓝根站在病房的窗边装深沉;戴佳躺在他旁边看电视,用手指在他的腿上轻轻地写,我爱你。然而转眼间这些人这些场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置身于一片幻境中,苍茫沙漠,深邃天空,还有一望无垠的大海。
于是他惊醒了,满身虚汗,他在一片黑暗中站起身,走进戴佳的房间,开灯,关灯,开灯,关灯,最后将房门关上,趴在她的**无助地哭泣。当那阵悲伤喧嚣着远去,他站了起来,一个极端的想法跃入他的脑海,再也挥散不去——他决定放弃挣扎,远离那些观赏他悲伤的人们,唱着歌离开,不再与任何人联络,好让别人以为他藏着很多深邃的秘密。
南通那边则是另一番景象,戴佳几乎对妈妈言听计从,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而她私下里正加快步伐,让北北和蒋汇东早些熟悉临家饭店的运营情况。北北负责餐饮方面,而蒋汇东负责宾馆方面,这简直天生一对,戴佳不得不赞赏荣小白那个白痴当初聘用这对情侣的举措。戴妈妈曾经质疑过戴佳的举动,总感觉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得任由女儿胡闹去。
她最关心的还是年后戴佳与徐泽霖的相亲日程,只要戴佳到时候也能这样听话,现在折腾一点也没有什么损失。
北北却有些担忧,生怕这招棋走得太险,到时候不但不能帮助戴佳脱离困境,而且会亲手将她埋进所谓爱情的坟墓。她很想将这件事情告诉荣小白,以免东窗事发后被他追求责任,然而戴佳明言劝阻。她说,我自己也对结果没有一点把握,现在要是让小白知道的话,他肯定会拆了盏食天卖钱,过来参与这件事情,万一失败的话,他基本就被我毁了。
北北撇了撇嘴,问道,你确定他会拆了盏食天来帮你?
戴佳得瑟地说,我当然确定!我现在就算拿一元钢蹦儿去兼并他的盏食天,他也会乖乖地把店交出来!
北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从前啊有一个牛郎和一个织女,他们恋爱了,忽然王母娘娘将织女召回银河,那牛郎把自己家唯一的老牛宰了拨皮,披着牛皮飞去银河和织女约会,没有想到这幕大戏几千年后又要翻拍了。
戴佳眨巴两下眼睛,说,他是吹着牛皮飞上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