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手背上压着一个沉重的人间。(1 / 1)

蒋汇东早上苏醒之后喉咙疼得厉害,估计是扁桃体发炎,脑袋也有点疼,但这不能阻止他辛勤工作的决心,因为他是公司里一名杰出青年。

他回头望见桌上的闹钟,暗呼一声不秒,赶紧跳起来穿衣服,哀叹杰出青年也有打盹的时候。

他穿好衣服,挤了牙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奔跑中刷牙,回头忽然发现荣小白还躺在被窝里,他抓起脚下一只泡沫软底拖鞋扔了过去,刚好砸在小白的额头上。

小白揉了揉额头,吃力地坐了起来,他望了蒋汇东一眼,又一声不吭地耷拉着脑袋。

你不怕迟到么?蒋汇东用毛巾擦掉嘴边的牙膏泡沫,问道。

小白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盏食天饭店的经理,心情有些抑郁,又傻坐了一会儿才动手穿衣服,他决定去将这个月的工资要回来。

他提着裤子跳到地面,刚吸了一口气,眼前忽然一阵黑,随即天昏地暗起来,所有的意识都在瞬间向空气中逃窜,只有一阵强烈的恐惧钻进他的心里,他想开口呼救,却喊不出一点声音,身体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蒋汇东听见身后一声闷响,回头张望,见荣小白瘫在**,他以为小白穿好衣服以后还想赖床,对这种懒惰行为表示鄙夷。

他拎着包准备离开,却听见小白轻轻地啊了一声,他猜想小白又在矫情,走过去拽他起床。

小白的胳膊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的,蒋汇东刚将他拽起来,他又像一只空麻袋一样倒了下去。

蒋汇东满心狐疑地摸了摸小白的额头,惊诧地发现他的额头烫得离奇,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发烧了么?蒋汇东赶紧将小白的外套脱掉,抱他上床,盖上被子,然后翻箱倒柜地找药。

他把抽屉,柜子,纸盒都翻遍,终于找到一盒感冒药,他不太确定发烧与感冒之间到底啥关系,思考了一会儿就不再思考了,因为这药已经过期半年了。

他经常吃过期一两天的面包,却也知道面包可以乱吃,药不可以,于是冲到大街上给小白买药去。

药店离得不是非常远,他跑得快的话只需要五分钟,然而这次他手脚发软,花了十分钟才跑到那边。

一扇冰冷的卷帘门。

蒋汇东绝望了,他只得买了几只小笼包,掉头跑回宿舍。

这次他跑得更加吃力,悔恨刚才没有掌握好长跑技巧,把力气白白浪费在来的路上,一个风一样的男人沦为一个在风中挣扎的男人。

荣小白躺在**,双眼紧闭,呼吸很浅,蒋汇东倒来一杯水,想喂他吃点东西,但小白微微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又沉沉地睡去。

蒋汇东从来没有遇到这么棘手的事情,不知道如何是好,决定不去上班,带小白去医院看病。

小白当初是活蹦乱跳地跑来投奔他,他绝对不肯将小白丢下,否则他以德服人的道德观从此无法立足。

小白只有五十五公斤左右,蒋汇东平日里以举拎小白为乐,这段时间小白更为消瘦,然而蒋汇东这次抱得极其吃力,他刚托起小白,立即栽倒。

小白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又坠入沉睡中。

蒋汇东喘着气,依坐在地上,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暗暗骂道,妈的,老子钢铸铁打的,一世英名居然毁在今天。

蒋汇东不怕丢人,决定跑到大街上喊出租车,幸好司机是一个热心人,托起荣小白就往车上跑,抢亲似的,蒋汇东跌跌撞撞地跟着。

司机身强力壮,飙车技术也是一流,以最快速度赶到医院,他见蒋汇东也是一脸病容,又将荣小白抱进医院,蒋汇东则跑去排队挂号。

他们大费周折,最终将荣小白安置了下来,蒋汇东执意要给双份车费,但这位的哥坚持不肯趁人之危,只收下一份车费,匆匆离去。

与的哥的高尚情操相比,医院的行为则显得令人不齿,一张药单下来五百块大洋立马交了出去。

蒋汇东冲了一杯板蓝根慢慢喝着,那张高额的收据令他心如刀割,白衣天使开票破万卷,下刀如有神,他实在吃不消,所以两年以来他从来不敢轻易生病。

医院里有专业人员照顾小白,他想回公司上班上他一天七十块钱的班,但他忽然想起新闻上说有一个精神病患者在医院被护士活活打死,小白现在睡得昏昏沉沉,还不如一个精神病患者。

于是他决定在这里守着,即使除了看着小白呼吸之外什么都不做,他也安心很多。

他用公用电话打给公司,说明事由,上司倒也没有刁难,他感叹与小姨子的深厚友谊终于得到了回报。

两个小时后荣小白才醒了过来,他抬起眼皮望了望四周,知道这里是医院,省下了电视剧里病人睁眼看医院后的一段台词。

蒋汇东正襟危坐着,眼都不眨地望着吊瓶,他看了小白一眼,又飞快地将目光转回吊瓶上,说,一起看吧,每滴几毛钱呢。

小白只觉得脑袋沉重,四肢乏力,想和蒋汇东贫两句,张了张嘴却又懒得说。

他在枕头上蹭了蹭,找了一个好的角度,观赏这个昂贵并单调的表演。

此刻他有些担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医院的,生怕运送医院的过程不太美观,但又一想,觉得人都落魄到这地步了,破罐子破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他第二次生病住院,第一次是在十五岁的夏天,他吃西瓜吃得太多,在医院挂了一天吊瓶,荣爸爸和荣妈妈前前后后地跑动着,连小白到底该怎样躺在舒服这个无聊的话题,他们都进行认真的辩论。

而这次,他病得几乎奄奄一息,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更没有嘘寒问暖,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生悲凉。

长大中的孩子就像一条狗,小时候长得可爱,谁见了都疼,长大以后那些资本都已经失去了,刮风下雨只能在屋檐下夹着尾巴淋着。

吊瓶里的水滴匀速地下落着,荣小白只看了一会儿就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像被催眠了似的。

他梦见一片苍茫的大地,除了一些枯死的野草,不再有任何生灵,他背着一只沉重的包裹,不停地向夕阳的方向奔跑。

那轮夕阳比以往见到的都要庞大,火红灼热,仿佛近在咫尺。

他非常疲惫,然而前方仿佛存在某种的**,他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猜,只是这样不停地奔跑,像一个十足的癫狂者,破衣烂衫,伤痕累累,却手舞足蹈地扑向一只硕大的熊熊燃烧的熔炉。

然后,滋地一声,一缕青烟……他惊醒时满头大汗,发现自己仍重重地呼吸着,蒋汇东正站在旁边手足无措的观望着。

他看见小白睁开眼睛,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你刚做噩梦了吧?小白想了一下,依稀记得梦的内容,说,不是噩梦。

他忽然想起努努,他们已经两三天没有联系,现在他又生病住院,电话也坏了,真的杳无音讯了。

他请求让蒋汇东帮忙去给她打电话通报,蒋汇东刚好准备给她的“零星之爱”打电话,于是记抄下号码,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实习的小护士过来换吊瓶,见小白嘴唇干裂又没有人照顾,于是喂他喝了一点水,然后去旁边病床换药。

小白躺在病**,捂着胸口,闭上眼睛胡思乱想,小护士轻轻推了他一下,说,不要把手按在胸口,否则呼吸不畅,会做噩梦。

小白很听从专业人士的话,乖乖地将手放在身体两侧,他忽然想起一篇文章:“我总是在黑暗的幻境中穿梭,平静地面对那些呼啸而过的心情,仿佛一尊雕像,宠辱不惊。

其实我很害怕,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我将这个幻境叫做噩梦。

我问神为什么要赐我噩梦,神说只是因为你的手压在心口,我又问为什么我挪不开我的手,神说因为你的手心捂着神的希望,而你的手背,压着一个沉重的人间。”

当初荣小白看到这篇文章,觉得做一个噩梦往神身上推责任真是岂有此理,现在想来倒是有点意思。

大概此诗的作者也经历过一场大病,烧到走火入魔以致脑残,在半癫痫状态下记录下这段狗屁不通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