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黄昏已渐入夜色,本书不再讲述之后至暗时刻的故事,也无法阻止新的曙光在其他地方升起。我所能做的,就是尝试在本章简要总结漫漫长夜中的事件。
从1924年11月29日至1925年2月23日,皇帝作为贵宾在日本使馆住了几个多月。临终前的孙中山来到北平的时候,皇帝依然住在那里。
在那几个月,皇帝除了回访一些外国的外交官,从未离开过使馆,他经常去我在英国使馆的住处。由于使馆区的南部边界不受中国管辖,我们偶尔会在那里的一小段城墙上散步。站在城墙上,他第一次看到树木茂盛的公园所环绕的天坛。我们看不到巨大的白色大理石祭坛。在那里,他会以天子和万民之主的身份,祭祀祖先和神灵。皇帝站在相同的城墙上,遥望着闪闪发着黄色光芒的的紫禁城屋顶。虽然在某一方面,紫禁城曾是他的监狱,但也是他幼年的家。有一次我们晚上散步时,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孤独地朝我们走来。我悄声对皇帝说,当他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们仔细观察,认出了他是苏联公使加拉罕。
从1925年2月到1931年11月,在天津商港乏味的日本租借地,皇帝度过了漫长沉闷的七年时光。一个自称“反清同盟”或“反满同盟”的组织,在一些中文报刊上撒谎指控日本人试图引诱皇帝去日本,并承诺给他一座供其居住的皇宫。在日本帝国主义关于中国的计划中,他们把皇帝作为政治工具。如果日本政府曾经在1925年到1931年时期向皇帝传达哪怕一丁点到日本会被盛情款待的暗示,他都会高兴地接受,毕竟日本广阔自由的生活比天津枯燥单调的生活更有吸引力。他会住在风景秀丽的京都附近的乡村住宅,或是住在无与伦比的的富士山乡村庭院。可惜,他没有收到日本的暗示。相反,他心知肚明,人们通过我告诉皇帝,不管他住在日本,还是住在日本在东北的租借地,日本政府都会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1925年秋天,冯玉祥和张作霖名义上的盟友关系破裂。以前彼此开战的吴佩孚和张作霖,现在结为倒冯的新盟友。他们邀请资深政治家唐绍仪担任同盟的政府首脑。尽管唐绍仪近来很少参与政治,但他诚实、干练,几乎受到政界各派人士的高度赞赏。对于邀请,唐绍仪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答复,说他不会承诺支持新的联盟,除非吴佩孚(他一直在疗伤,并在长江流域集合新的兵力)向自己承诺,他无意恢复曹锟的总统一职,或无意重新召开贿选曹锟担任总统的国会。
流传甚广的传闻说,新的同盟打算宣布撤销过去对皇上的非法行为,以恢复“优待条件”中的特权。唐绍仪却利用这个机会,勇敢、坦率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满意仅仅批准这项提议(由于种种原因,该提议从未付诸实施),并就此发表了一份声明。当时,他的声明没有受到相应关注,但几年后当我们读到这份声明时,就会觉得它极富趣味性且十分重要。
关于恢复满族特权之事,唐绍仪提到征服了满族的人,把满洲像礼物般带到了满汉联邦。汉族人推翻清朝,不过满洲还是满族人的合法世袭财产,应该恢复逊帝宣统对那片领地的统治权。
唐绍仪发表这份声明几个月后,我到上海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认为之前的传闻并没有曲解他的观点。
唐绍仪当时及此后没有重新进入政坛,尽管他经常被要求出山。不过,新的同盟成功地达到了一些目的,尤其是打倒了冯玉祥。之后,冯玉祥在莫斯科找到了精神家园。1926年,正是在那里,他度过了一段被迫退出政治生活的时光。
从那之后,冯玉祥这位“中国的大阴谋家”又先后多次出现在中国政治舞台上,不过,他邪恶的身影无论走到哪里,似乎注定都难以获得别人的信任。而如今他在国内的朋友屈指可数,但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有人仍然认为他是一位无私的英雄和爱国者,但更多的人抨击他是一个肆无忌惮的叛徒。无论对朋友还是对敌人,他都极其虚伪且无耻。他一直被簇拥在桂冠和玫瑰花丛中,也一直深陷于污秽的泥潭。
有人认为冯是一位真正的民主人士,劳动人民的忠实代表,穷人和被压迫者的忠诚朋友。在其他的一些人看来,他又是一位虚伪的流氓。他戴着虔诚、谦逊和简朴的面具,假扮人们的朋友和救星,仅仅是为了更轻而易举地完成黑暗的计划和满足自私的野心。几乎和中国人一样,外国人对他的品行也是褒贬不一。新教教士过去对这位最杰出的皈依者,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称他是真诚和正直的“基督战士”。
现在提到冯玉祥的名字,他们热情消失了。因为冯玉祥皈依了基督教,像虔诚的基督徒约翰·朱尔典爵士,自然而然地偏向他,对他极其友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后来冯玉祥的一些言行,令他大为震惊。他曾经向不知情的同胞道歉说:“他是信奉《旧约》的信徒。”我应该解释一下,“我向这位基督将军致敬,他就是中国的克伦威尔。”狂热的传教士乔纳森·布伦特神父说,“我同意朱尔典爵士的观点,他就是一位信奉《旧约》的信徒。是个高度可信的家伙,我热切地祈祷……他可能证明,他会是中国的救世主。”
然而,在1929年我们发现一个倒冯组织,称冯玉祥为“叛徒”,是邪恶的北方军阀,是“一头隐蔽在暗处、狡猾的狼”。该组织列出了冯玉祥的十大罪状,其中有:把外蒙古让给俄国;背叛国民政府;破坏交通线,以阻碍已故领袖(孙逸仙)葬礼的进行;杀害数十万年轻人;加入共产主义;强迫西北的农民种鸦片;掠夺人们的财富等。该组织的宣言称:“这十大罪状,表明他是一位多么邪恶的人。他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早在1920年,冯玉祥的基督教朋友们告诉世人,有一次天下大旱,庄稼都枯萎了,冯玉祥请附近的和尚和道士祈雨。“祈雨时,他们惊慌失措,处在绝望的混乱之中”。接下来冯玉祥去祈雨,而“没多久,下了一场大雨”。然而,正好十年后,陕西人称冯玉祥为“旱魔”,认为他所到之处必会遭到旱灾。
中国陕西的一位英文报记者碰巧是一位传教士,他声称,“说来也怪,冯玉祥在陕西的统治结束时间,和旱灾结束的时间相一致……1927年,冯玉祥来到陕西,预示着漫长的三年大旱。在他通电正式宣布辞职的时候,竟然下了一场我们多年未见的倾盆大雨。而仅仅在他的最后一支部队离开后,旱情便完全解除了。因为,从未下过如此大的雨!”
冯玉祥的朋友或许能从下面的事实中找到些许慰藉。在前往莫斯科之前,他被称为“旱魔”,而在莫斯科,他被体面地称为“播雨人”。
我自己不打算尝试对这位奇特人物的品性进行终评。这样做的时机尚未到来。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冯玉祥正在中国最著名的圣山泰山山坡上的帐篷里,更准确地说,在一座寺庙里生闷气。我曾在泰山的寺庙度过一段美好时光。我深信,这是一座能够让人净化和再生的山脉。泰山在很大程度上拥有这种力量。几千年来,它一直是座圣山。对诗人、圣人、先贤、皇帝、将士、和尚、隐士、艺术家,以及勤心修行的人来说,都是灵感的源泉。冯玉祥是名将军,或者可能是位潜心修行的人。他家里悬挂着列宁的肖像,他有资格是一位艺术家。也许,当他在厌倦了生闷气之后,开始严肃地静心沉思,一些伟大的事情或许会发生。
人们形容他睿智、伟大或优秀,这位“基督将军”过去的政治、战争或道德实践活动是否有资格为他赢得上述称谓,对此我表示怀疑。不过,或许他从泰山上下来,会脱胎换骨。威廉·拉尔夫·英奇博士说:“攀登过圣山的人往往能看得见远方的土地。”我们愿冯玉祥至少已看了一眼远方的土地。如果他从山上下到平原时不如他上山时睿智、伟大或优秀,那就表明,他不配享有和圣山之灵交流的特权。假如那样的话,他也就感受不到这个国家充满的痛苦和不幸。
皇帝到了使馆区,在刚开始的近三个月,以及早期在天津逗留的几年间,有人用最恶俗下流、粗鄙无耻、没有风度的语言辱骂他。不仅有人公开抨击他犯有一些莫须有的政治罪,以及炮制所谓的企图推翻共和制的阴谋,而且有人公开嘲笑、污蔑、抨击他的人品。有人还宣称皇帝是个邪恶、堕落的人。他们这样宣传皇帝既影响了中国人,也涉及到了外国人,且都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正是皇帝在天津的早期,某些外国记者对他的称谓逐渐发生了改变,有了“亨利·溥(或溥仪)先生”等强烈的蔑视口吻。他们不仅公然漠视皇帝和朋友们从来没有用过的这些称呼,还漠视多年因袭下来的礼节。“优待条件”规定,大清皇帝完整保留“皇帝”的称号(不加前缀“先”)。而那些条款从未被任何一部法律和宪法所废除。因此,人们也应该称他为“逊帝”或“皇上”,而不应是“先生”。
反清同盟的意图是持续不断地煽动反对皇室的活动,他们主张把“优待条件”中最后残余的条款全部废除,包括1924年11月任意强加给皇室的协议。他们主张严惩所有的保皇派(包括皇帝本人),甚至处以死刑。
1925年下半年,满族皇室的敌人在紫禁城皇帝寝室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一些信件,他们公开了信件内容,宣称这些信件揭露了一个旨在复辟帝制的阴谋。数名中国知名的政要人物牵扯其中。实际上,这些信件并未证实存在任何阴谋,然而这些信件表明:皇帝在中国各地仍然拥有热情的朋友和支持者。毫无疑问,赞成共和制的读者对此强烈不满,他们称其中的一份相关信件最为重要,这是著名的改良派康有为先生(他现在被“激进派”视为保守派)写给我的一封长信,因此,他们认为我参与了复辟帝制的阴谋。实际上这封信含有他对皇帝忠诚的信息,描述了近来在华中旅途的见闻,以及他通过观察认识到在华中这片有影响力的区域,一些人对皇帝仍持友好和同情的态度。我原本把这封信拿给皇帝过目,而他却把信件和文稿放到了一起。当然,这封信根本就不含有满族朝廷的皇帝或者我参与了政治阴谋的证明。然而,主张彻底镇压保皇派的反清同盟欣喜若狂,认为抓到了“溥仪”的英文老师参与复辟阴谋的铁证。他们复印了这封信和其他信件,散发到全国各地。
皇帝的政敌怎肯善罢甘休,他们公开宣称,我仍然在穷凶极恶地谋划复辟,正在外交领域施加邪恶的影响。下面便是典型的例子。1925年8月11日,英国媒体翻译了《民报》针对我本人的指控:
自从逊位的皇帝到达天津以来,他的老师庄士敦先生,以他的学生名义,一直在向欧洲所有君主制国家的部长和公使暗送秋波。他提供各种让步,竭力赢得他们对复辟活动的支持。由于他诡计多端,英国的代理公使已经受到他的影响。自上海“五卅惨案”发生以来,庄士敦先生连同英国代理公使,在帝制阴谋中一直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
这个卑劣的谎言公之于世的几周后,反清同盟随即在北京发表了一封写给英国公使的信,要求把我驱逐出中国。他们声称代表中国四万万同胞提出这一请求,并宣称处死所有中国的保皇派。而由于我的罪行不可宽恕,惩罚自然应当更严厉。
我本不想理会这些针对我的幼稚指控,但我收到段祺瑞政府的私下暗示:如果我公开回应,他们会很高兴,这能协助他们控制煽动反满的活动。因此,8月12日,我在《京津泰晤士报》等外国媒体上发表了一份英文的回复。此外,在好几家知名的中文杂志上,也用中文发表了同样的回复。摘录回复的全文,徒费纸张,实在多此一举。不过,由于最后一段提到卑鄙的抨击是强加到皇帝头上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一读:
即便退隐到了天津,19岁的皇帝也苦于政敌们对他没有风度的抨击之扰。最早的退位条约给予皇上的各种权益和优惠待遇,已被剥夺,但他的政敌们不满足,千方百计剥夺去年11月政变时强迫皇帝接受的权益和优惠待遇。他们指控,近来持续不断地出现有关皇帝复辟帝制的阴谋。据称,今天的中文晨报报道,皇上在天津居所的周围,都是活跃的保皇派份子,并且和天津各国的领事打得火热。他近来委身于某西方列强的保护。他已经承诺,当重新复辟登上地位时,就会赋予该国各种有价值的特权。他自身与某军方结盟,同样旨在复辟帝制。毫不夸张地说,最微小的证据碎片都能产生这些做梦也想不到的断言。
反清同盟竭力迫使段祺瑞政府逮捕全部有嫌疑的保皇派,并以叛国罪判处他们死刑。不过,段祺瑞拒绝采取任何行动,这引起他们极大的反感。1925年8月末,反清同盟中最著名的发言人之一杜啸石(音译)用中英文公开发表了一份备忘录,概述了其观点。
当时坊间传闻,段祺瑞政府提议把没收的一些财产还给皇室,这条传闻极大地激起了反清同盟的强烈反对。“政府采取这种行动,意图何在。”杜啸石在备忘录中说,“匪夷所思。即使这种行动不会引起其他的猜测,但也有足够的证据让人们相信,政府本身与帝制复辟运动有牵扯。”
1926年,我需要短暂“访问”英国,处理“庚子赔款”关于英国的份额。我在中国居住了28年,这是我第二次回到英国。1927年初,我回到中国,受命担任英国驻威海卫行政长官。我一直待在中国,直到4年后,英国政府践行长期以来把这片领土归还给中国的承诺,我才离开。不过,在那段时间,我和皇帝保持着联系,还拜访了他几次。
在前往威海卫之前,我在天津陪了皇帝几天。2月14日,值皇帝的生日之际,我最后一次遇到了康有为。他是一位年迈的改革家,坚定的保皇派成员。人们在指控复辟帝制阴谋时,经常把我和他的名字联系到一起。生日的那天清晨,康有为和他忠实的跟随者徐良拜访了我。关于皇帝的遭遇和将来,我们聊了许久,然后一起去了皇帝位于日租界的住所张园。皇帝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当这名年迈的老人跪安时,皇帝起身抚摸了他的肩膀,命令他坐在椅子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康有为。他返回了上海。3月8日是他的七十大寿,众多朋友和门生给他贺寿,以表达敬意和爱戴。对于康有为,那天最大的快乐是来自皇帝的亲切慰问。皇帝特意派徐良从天津携礼物赶去祝贺。几天之后,他再次北上,住在青岛一处新买的住所里。我们原本计划到了夏天,他来威海卫多住几天。可当我再次收到从青岛传来的消息时,却是他病逝了。1927年3月31日的凌晨,那天正是我抵达威海卫开始履职的日子。
溥仪在天津时居住的张园
梁启超是康有为最著名的弟子,注定要追随导师。他在康有为的丧礼上作了一场感人肺腑的演讲。他盛赞康有为是伟大的改革先驱,较早、较清楚地认识到中国的选择:在现代化道路上前进,抑或无望地走向衰退和毁灭。梁启超说:“后有作新中国史者,终不得不以戊戌为第一章。”在本书中,我已经践行了他的提示。不幸的是,他不久也随着康有为离开了人世。
我在威海卫上任时,还发生了一件使皇帝和皇室陷入悲痛的灾难。中国人崇拜祖先,对于先祖的坟墓怀有深深的崇敬之情。不知者很难估计悲痛的程度。在1928年7月3日至11日间,皇陵(东陵)遭到毁坏和侵犯。
在中国内乱频发、动**不安的时代,我们把称这帮盗墓者称为士兵还是土匪,已经无关紧要了。这并非个案,暴行的主要动机是掠夺财物,因为帝陵往往会埋有大量的珠宝和其他贵重物品。这已是中国的习俗。由于陵墓极其牢固,因此需要用炸药炸开。盗墓者砸开棺椁,把尸体扔到地上,曾经的九五之尊、中国最伟大的皇帝之一乾隆皇帝和“老佛爷”慈禧太后的尸骨被砍成碎片,散落在地上。后来,皇帝的使者探望了陵墓,恐怖的场景难以名状。在皇室的记录中,为皇帝和皇室备查的资料详尽地记录了整个情形。我给皇帝写了一封同情的信件,收到了档案的复印本和皇帝的答复函。
后来,国民政府成立了一个特别法院,审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犯人,算是有人背锅了,但也只是受到了轻微惩罚,并没有严惩罪魁祸首,包括军衔高的军官。他们逃过了所有的惩罚。政府甚至允许他们私吞盗挖的“战利品”。后来,许多珍宝散布到世界各地。国民政府曾郑重承诺,要对皇陵提供足够的保护。皇帝期盼着政府的一句道歉或忏悔的言辞,但结果也是空等一场。拥有无上权力的国民党或南京政府没有任何悲哀或内疚的迹象。
皇帝是一个宽容的人,他可以原谅很多事情,包括威胁、羞辱、违背信义等,但他不能原谅对祖先的不敬行为。皇帝对那些动乱中领导者的态度改变了,他再也不能隐忍了。他从未想过参与东北的独立,也没有想过回到祖先沉睡的地方。他对这个中国还抱有希望,期盼情况有所改观。但他失望了,我再次见到皇帝时便发现了他的改变。他似乎听到了那些蒙羞的先祖的哭诉,他们劝导他离开这里,回到满族最初建国的地方,那里曾是他们的领土。
另外,华北地区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北伐军捷报连连。之后,整个华北地区的主控权被张作霖把持。然而,张作霖徒有其表,他领导的军队并非团结一致。可以说,张作霖的部队是中国最精锐的部队,但他仍然忧心自身安危,怀疑有人会趁他与南方部队对抗时偷袭他。对此,他的感觉是正确的。张作霖看到企图占领中国的计划完全落败,无奈之下便带领军队回到东北。在撤回沈阳的途中,张作霖遇害,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被炸死了。从此,这位经历人生几番波折的将领彻底长眠。不过,我们无法探知其中的内幕。
有人预料张作霖的死会让东北出现动乱。不过,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在接替了父亲的职位后,才将死讯公布出来。当时的东北,除了名义之外,张作霖行使着比大多数君主们大得多的权力,他们并非真正听从于民国政府。所以,张学良继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仗还没打民国政府就占领了北京,许多官员逃走了,其中包括外交部长顾维钧。南京政府的一份逮捕令上有包括顾维钧在内的十几个安福系人员,他们已经失去了权势。7月21日,从天津乘船离开的顾维钧来到了威海卫。他之前也曾为躲避政治对手的追捕到过威海卫避难。此次,他停留的时间略长,有5个月之久。12月,他从威海卫出发前往欧洲,之后的几个月一直遭到南京政府的逮捕。不久,他又取道加拿大直接到了东北,并受到了张学良将军的特别礼遇,在东北住了很久。张学良也调整了政策,开始承认国民党以及南京政府的地位。南京政府采取一些行动作为答谢,撤销了对顾维钧博士的逮捕令,并将之前没收的资产归还给了他。之后,顾维钧再次在政府任职。1932年,他以中国代表的身份前往东北。
就在举行威海卫交接仪式之前的两周,我到天津和皇帝辞别,因为我即将离开中国,而是否能再见面,还是未知数。我们讨论了未来的可能性,他给了我一些理由,让我相信皇帝将很快终结在天津长期的流亡生活。
1930年9月15日清晨,皇帝来到我所住的旅馆为我送行,一直等到我要去登船,他方才离开。我们一起坐车去了码头。他坐在我的船舱里,直到最后一刻才下船。在轮船顺流而下之前,掉头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这段时间,皇帝就座在码头上的汽车中,直到轮船消失在视线中。
皇帝送给我一把扇子。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扇子上有他抄录的两首离别古诗,我粗略地将其翻译成了英文,原文如下: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期?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复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1930年10月1日,我代表英国政府参加了威海卫的归还仪式。自1898年以来,这片人口接近20万、面积差不多有两个怀特岛面积的领土,一直由一名向英国殖民大臣负责的行政长官统治。这片领土现在归还中国,而这片领土的人们第一次被移交给中华民国管辖,因为当它被租借给英国时,中国还是一个君主制国家。
交接仪式一结束,我就回到了英国。我在中国度过了三十多年的岁月,即便能再度返回,也不知是何时。让人意外的是,差不多整整一年后,我再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此行一方面是与“庚子赔款”有关的公事;另一方面,是作为英国代表参加“太平洋会议”。当时,两年一次的会议在中国召开。
著名的“九·一八”事变爆发的前几天,我正在国外旅行,乘坐的轮船刚抵达日本。我接下来赶往中国,几乎一到上海就坐火车赶往了天津。10月7日,我到达了天津,皇帝的一名侍从来车站接我。皇帝一直期盼着我的到来。当时的天津,皇帝即将前往东北的谣言四起。当然,我知道那是不实之词。我和皇帝一起度过了两天时光,得到了一些信息,这使我能够预测在不久的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郑孝胥证实了皇帝本人给我提供的信息。那天晚上,我俩都应邀赴宴,郑垂、陈宝琛和徐良也在场。这很容易理解,餐桌上只有唯一一个话题。
溥仪送给庄士敦的扇子
8日,我去了北平。在那里,我遇到了张学良将军。他身为军阀被日本驱逐出了东北。我这才得知,他已经听说我在天津拜访过皇帝,显而易见,他很是焦虑,想从我这里打探皇帝可能采取的行动。不过,我守口如瓶。在北平逗留期间,不同的保皇派拜访我,我无法说服他们,我此次突然回到中国同惊人的“九·一八事变”并不相干。他们全都按捺不住兴奋与期待之情。
10月15日,我返回天津,和皇帝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10月21日,我抵达上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参加了“太平洋会议”。当时,中国的媒体上谣言满天飞,说皇帝即将到东北登基。几篇文章提到,皇帝受到了“所谓”我的个人影响。一些中国人前来找我,希望我可以利用影响阻止皇帝离开天津。补充一点,皇帝已经到了东北,我还收到过一些类似的请求。我给其中的一人回复了一封长信,后来这封信被刊登在《国家评论》上。
11月10日,当时在南京的我收到一个通知,说宋子文先生要紧急见我。他此时担任中国财政部长,还是代理外交部长。在会晤中,他给我看了一份来自北方的电报。电报的内容是让宋子文先生通知我,皇帝处于危险之中,需要我的帮助。显然,民国政府希望我能返回天津,努力阻止皇帝开始的东北冒险活动。我告诉宋子文先生,皇帝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他真的有危险,需要我的帮助,只要他亲自对我说,我就回去找他,但是,话必须出自他本人之口。
11月13日,我回到上海,收到一个私人电报,得知皇帝已经离开天津前往东北了。
中国人力图说明,皇帝被日本人绑架,并在违背他意愿的情况下带走了他。这一声明在欧洲流传颇广,许多欧洲人信以为真。不过,这完全不是事实。近来出版了一份特别声明,大意是说,皇帝和皇后给南京的蒋介石以及北京的张学良发了电报:皇帝和皇后明确肯定他们忠心耿耿,向他们寻求庇护。这些同样是伪造的。还有人宣称,皇帝发誓宁愿与皇后自杀,也不答应在东北称帝。勿需我多言,假设皇帝果真需要庇护,他绝不会求助于蒋介石和张学良。假如皇帝被绑架,并被带走,他只需步行登上开往上海的英国轮船,便可摆脱危险。郑孝胥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仆人,绝对不可能是看守皇帝的狱卒。皇帝离开天津前往东北,这是他自己自由意志的体现。而忠实的伴随者有郑孝胥(此时是皇帝的总理大臣)以及他的儿子郑垂。
我不打算描述之后发生的事情。皇帝在辽东半岛以及汤岗子温泉度过了几周,之后收到一封正式的邀请函,内容是请他担任伪满洲国的临时执政。其实,执政是个模糊的术语,意思是行政长官,和段祺瑞在1924年担任的职务相同。学习汉语的学生们不难理解,这是一个临时职务,绝无别的用处。不过,领导人们的这次行动,一开始的最终目的就是建立君主制的国家。
皇帝所乘的专列在不同的地方停车,好让地方及其他官员参拜他们的君主。他们一边喊着皇帝,一边跪在他的面前。列车经过靠近沈阳的清朝早期先祖陵寝时,一件感人的事情发生了,车停了下来,结果皇帝没下车,或许祭拜了祖先的神灵之后,车才继续北上。
皇帝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其中一座陵寝是太宗皇帝的。太宗皇帝驾崩于1643年,就在清军进入北京、明朝灭亡之前。17世纪30年代,太宗皇帝完成了直系祖先开始的任务:建立完全独立的“满洲国”。他不再效忠于中国的朝廷,拒绝了所有的封号,采用帝王的称号和身份,成为“满洲帝国”的皇帝。太宗皇帝登基三百多年后,他的直系后代回到了这片祖先的土地。他的家族始终把这片土地视为故土。皇帝在这里重新采用“满洲帝国”皇帝的称号和身份。1925年,中国资深政治家唐绍仪已断言,中国人已经抵制和驱逐了皇帝,然而皇帝有资格恢复这份“合法财产”的所有权。这是祖先们带来的帝资。
很久以前,中国的一位圣贤教导国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皇帝从人生中一次次重大危难中脱险,会有后福,会拥有锦绣的前程。
无可否认,皇帝已经成功地历尽各种艰险:中国革命的危险,袁世凯的狼子野心,张勋轻率的复辟,相互仇视的军阀在宫殿门口的冲突,冯玉祥的冷酷残忍,反满狂热分子的刺杀计划,忠实支持者冲动的热情,1931年11月某个漆黑的夜晚,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危及到他的生命。此时,他逃离了挚爱的出生地。他在那里被斥为外国人,遭到冷落、侮辱和劫掠。
他回到了位于东北的祖宅。在这里,精神上的危害同样严重。这些危害潜藏在皇宫黑暗的角落中——紫禁城乌烟瘴气,朝廷腐败,有害的思想暗暗滋生。尽管存在这些外部威胁,他仍然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即便他所遭遇的内部威胁更为险恶,也未对他造成永久的伤害。如果这位圣贤所言不虚,那么他的未来的确应一帆风顺、幸福安康。不过,那些了解他性格的人确信,除非国泰民安,人民富足,否则他永远不会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