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终有尽(1 / 1)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此心谈何容易,认真苦寻,反而不得,拉杂写来,无非玩味生之欢悦快意……

——三毛《不负我心》

回到岛上,三毛去看望了荷西。

荷西去世之后,三毛并没有离开太久,然而坟墓前的十字架却老旧了很多。她在心里轻声对荷西说:“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1)

曾经描摹过多次的名字已经淡去了痕迹,她只好去山下买油漆和签字笔回来刷墓碑。

当地有一种殡葬习俗,暂时埋葬的逝者的尸骸,五年之后要转移。三毛从山下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位孤单的女人正在为亡夫移骨,那份感同身受的悲哀再次撕开三毛内心的伤处,还未结疤的伤口再次汩汩地涌出鲜血。

荷西的坟墓就在眼前,可三毛每一步竟然走得那样艰难。三毛不敢想象,五年后同样的景象也要在自己与荷西身上重演。那一刻到来时,又要如何面对?三毛静坐了许久,等那阵电击般的疼痛过去,眼泪仍流不出来,碎了的心依然麻木。

阳光下,身着彩衣的女人,面孔苍白,手握黑色签字笔在花丛间一遍一遍描摹着丈夫的名字。这支笔曾经为她带来声名、财富、希望、拥趸,如今却只用来诉说对丈夫的思念。等字迹干透,三毛又拿起小刷子,一层又一层地在十字架上涂抹亮光漆。

在她的心里,丈夫还是活着的。海边午后的微风中,他总是奔跑着,回到家里拥抱她,手里握着鲜花或贝壳、卵石、海鱼。

她忍不住对荷西说:十字架在你的墓前,也在我的肩上。荷西,你的妻子很累,很想念你,你知道吗?

如今,这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只能独自走走停停,寻寻觅觅。

接到金钟奖颁奖会邀请的时候,她原本并不打算回去,但是电话打到父母家里,脱口而出的却是思念之情。漂泊在外十四年,每次回台或离开都是带着悲恸,谁能不情怯?

1981年,三毛又回到了台湾。

起初,三毛并不适应在台湾久留的生活。“怕出门被人指指点点,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电话一天四十几个,怕报社转来的大批信件,更怕听‘三毛’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事总使我莫名其妙地觉着悲凉”(2)。

她是“陈平”,又不全然是“陈平”;她是“三毛”,又不全然是“三毛”,在台湾,很少有人叫起她的外文名字,但是她的整个灵魂借由写作,**裸地摆在世人眼前。

无论过去多久,三毛都不适应人群。“这儿的太阳、空气、水、气候、交通、父母、家庭、社会和我已经支持不住的胃与算计……都要再度琢磨”(3)。讲座也好,访谈也好,饭局也罢,她不喜欢在红尘里打转,可是红尘偏要在她左右翻腾。

三毛只好关上了通往外界的所有渠道,拿起针线,拆掉新裙子,再密密麻麻地缝起来。

手工是打开回忆的一扇窗,远方那失去了男主人的家里,或许也不再需要女主人的巧手。三毛悄然流泪,假装活得热闹。其实,寂寞是不会有的,关怀也不是必需的。三毛安静地享受周末的孤独,做做针线、读读书或者想象祖辈的生活。热闹是外面的,宁静是内心的。

三毛讲话的速度是缓慢、温柔的,她似乎总是小心翼翼地与人交流。但是她一旦哭起来,便惹人心痛,哪怕只是小声抽泣,都能引得闻者心酸。她尽可能活得简单,因为简单才是最质朴的。她说,要避开过分热络的情谊,这样就不必负担承诺的压力。她努力不去缅怀往事,往者不可谏的道理,她比谁都清楚。她用心也有分寸地去爱人,以免盛情泛滥惹人嫌。哭是自然而然,笑也是自然而然。

她偶尔还会看看画册,想起小时候只有玩闹的孩子散去才去捡起来看的画,画的作者是她的老师顾福生,她一生的恩人。

9月,她再次来到那座宅邸,与顾福生见面,相视而笑,无需多言。之后,三毛曾飞往西班牙和欧洲看望朋友和荷西的亲人,但很快,她再次回到故乡。

在台北的生活非常忙碌,除了各种应酬,还要与旧时好友聚会,陈若曦、琼瑶、白先勇……这些人在她生命里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这次从台湾出发,历时半年多的旅行,让三毛的足迹延伸得更远,也令她的心灵堡垒更加坚固。三毛的文字开始褪去了青涩,愈加清澈质朴,也更为动人。

在这次旅行中,她带着米夏走过墨西哥、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

中南美洲旅行的第一站便是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这里有她曾经的男友、如今的朋友,德国人约根。

得知三毛即将到来,约根提前到机场迎接。在三毛看来,这已经是这年的第四次见面,对于不想继续发展爱情的人来说,真的有些频繁了。

相识十四年,彼此已足够了解,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德国人依旧像当初一样霸道地规划着三毛的一切。三毛原本想要住在旅馆,但约根没有理会三毛早先从台北打来的两次长途电话的要求,而是自作主张安排三毛乘坐他那辆全新的豪华轿车,开往他刚刚置办了半年的官邸。

米夏不懂三毛为什么要给约根脸色看,约根的房子美丽、雅致、高贵,仿佛一座庄严的博物馆。盆栽多得像森林,大厅气氛古雅、华美得让人惊叹,屋里的陈设和收藏品无不精致昂贵。米夏不由得感叹,仿佛来到了皇宫。三毛对此非常无奈,她多想住在纯粹自由的空间里。

三毛作为约根的“收藏”之一,再一次成为他的朋友们围观的对象。按照常理来说,这些人看上去有文化又友爱,是上流社会的高雅分子,但三毛只能以礼貌为原则,耐心听了又听那些老掉牙的苍白介绍。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三毛本想感受生命的活跃,了解墨西哥的衣食住行,在街头巷尾体味风俗人情。但是眼前能够得到的只有书籍上那些死板的文字。米夏对于约根如此隆重的款待感到兴奋不已,但三毛却体味到了苍凉和孤单。

约根不愿让三毛独自出行,不愿她去坐拥挤的公车,不让她喝外面的水,不让她去吃街上出售的剥好的水果,哪怕是消费额低于50美金的餐馆,他也觉得会吃坏肚子,更不用提在路上跟异性讲话。

三毛不解:那我来墨西哥是要做什么呢?

三毛去看博物馆,约根“规定”她,早晨去买双精致的高跟鞋,一起参加宴会,桌上那六张请帖,张张都有你的名字。三毛感到深深的恐惧、无奈与迷茫,原本以为早已经远离的外交家太太的生活,再一次将她紧紧地束缚住。这就是我要的吗?这是我此行的目的吗?不,这不是。

在三毛眼中,华丽狂乱的酒宴,仿佛一只巨大的爬虫——墨西哥特有的那种大蜥蜴,带着腥臭的味道向她扑来。人们是疯癫的,音乐是聒噪的。夜,本身应该宁静肃穆,却这样令人惆怅。

(1) 引自《梦里花落知多少》,收录于三毛作品集《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 引自《周末》,收录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 引自《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送你一匹马》,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