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骆驼(1 / 1)

个人的遭遇、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再说,世上有那么多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心中的落落寡欢,那已是没有办法的创伤,也不去多想它了。

——三毛《归》

婚前,三毛对荷西非常坦白:我的心性并没有多好,你也有着强烈的个性。婚后我们若是吵架或打架,该怎么办?荷西懂得她的忧虑,他说:虽然性情不好,我却知道你心地是很好的。即便有可能吵架、打架,我们还是要结婚。

他那么坚定地要娶这个女人,即便她婚后依旧我行我素,专心做她自己。喜欢你的本来面目,才是真的喜欢,如果结婚的代价是失去个性和作风,我何必娶你呢?荷西的笃定,让三毛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任性的快乐,沙漠里的探险和拾荒成了她婚姻生活的日常。

尽管沙漠的生活非常精彩,三毛的闲暇时间也被各种活动占据得满满,可是这样新奇的体验如果不能与父母和朋友分享,那么再大的喜悦也是不完美的。

三毛重新拿起笔,将婚后生活描述得趣味横生,她扬扬自得地叙说如何成为沙漠里的赤脚郎中,怎样开起中国饭店、免费女子学堂,也不无遗憾地谈起沙仑的愚蠢爱情,感慨着当地令人唏嘘的传统婚姻和习俗,还会介绍如何在茫茫沙海里安下自己的小家,如何历经艰难得到了沙漠驾驶执照……

不仅如此,她还与荷西一起翻译了西班牙漫画《娃娃看天下》。她在沙漠生活时期的文字风格与以前截然不同,字里行间洋溢着热情奔放与豪迈洒脱,从此,“三毛”这个笔名替代了“陈平”,她开始被读者树立为理想爱情与人生的楷模。然而,对三毛来说,写作只不过是她人生的点缀,她钟爱的始终是对世界的感受,出书是为了让父母放心罢了。

中国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虽然三毛在荷西眼中是美丽的,但她仍旧担心是否会被荷西的家人喜爱。荷西的哥哥、姐姐和妹妹且不必担忧,三毛本就与他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有原本就不太情愿接受两人婚姻的荷西父母,让她十分焦虑。

婚后,三毛保持着殷勤的汇报频率,每周都与荷西的父母通信。但令她忐忑不安的是,与她进行文字沟通的通常是荷西的父亲以撒,而荷西母亲玛利亚的态度一直不甚明朗。

作为传统的中国女性,三毛对婆媳关系深感担忧。她一边想象着婆婆圣洁如其名玛利亚,一边又担心遇到一个《孔雀东南飞》中的恶婆婆。不过,即便她找出很多理由延迟与婆婆见面,仍旧免不了半年后——圣诞前夕随荷西回到西班牙,与公婆一起度过这个重要节日。

未曾见面,三毛就把婆婆当作假想敌,她在家门口畏葸不前,一进门就主动表达“拐走荷西”的歉疚,听见婆婆起床便不敢偷懒多睡,主动下厨帮忙,绝不敢在婆婆面前独占丈夫。三毛战战兢兢地等到圣诞节前,一个人满腹委屈地去菜市场采购食材,为一家人钦点的中国菜预备原料,在兄姐的“关照”下不得不取消原定的朋友约会,赶赴一场又一场家宴。

她觉得自己“疯了”,“我失去了自己,我也失去了你。我有的只是一大群假想出来的敌人,我打来打去,我累也要累疯了”。可是荷西却觉得,“她们那么爱你,爱得我出乎意料之外,你还要不满意”,“简直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1)。

充满戏谑的自我解嘲,让三毛与婆婆之间的相处变得妙趣横生,她开始依照对待自己亲生父母的态度去对待公婆。这段在她看来颇为辛苦煎熬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他们迎来回归沙漠的那一天,谁知道婆婆其实也在暗中观察她。临行时,婆婆紧紧地拥抱她,叮嘱她快快回来,告诉她“这儿有你的家”,“妈妈以前误会你,现在是爱你的了”。(2)

听了这话,三毛如释重负。其实直到现在,三毛也很难完全将荷西的父母与自己的父母等同起来。在她眼中,自己拖累了父母太多,让他们尝尽苦楚,还要保持慈爱宽容;相较而言,荷西的父母则没有那么疼爱这个最小的儿子,让他吃了太多生活的苦头。

或许,这就是中西方教育的不同。荷西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三毛反倒计较起得失来。抱着对西方亲子关系的恻隐之情,三毛忍不住对荷西加倍关爱。同时,经此一遭,荷西的亲人们也对他们两人的婚姻更加放心了。

受到当地政治因素的影响,二人的沙漠生活很快就告一段落,时间不足三年。三毛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这件轰动世界的政治大事:“西属撒哈拉要被摩洛哥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亚瓜分掉。”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三毛对那个被鲜血染红的日子永生难忘。

三毛原本以为见识过沙漠中最原始的奴隶与阶级的存在,便已经大开眼界,谁知自己竟然与沙哈拉威游击队领袖巴西里及其妻子沙伊达做了朋友。如果给三毛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一定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那幅被血红色覆盖的画面,成为三毛对撒哈拉最后的记忆。

1976年10月,三毛先行乘坐飞机离开撒哈拉沙漠,暂居一水之隔的大加纳利群岛。荷西没有跟她一起走,因为他需要开车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到海边,晚些时候才能与她会面。

三毛等了十五天,一直没听到荷西的消息,开始焦虑起来,每天三包烟,寝食难安。终于,荷西出现了,他还依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官方的协助,将家中的财产一起带来,三毛的喜悦无以言表。

当时他们几乎已经将所有的积蓄,都用于不久将要在马德里入住的房子,战乱的到来让他们措手不及。没想到,他们刚刚逃离战乱,向双方父母报了平安,又接到了荷西父母一家即将造访的消息。三毛不由得怨怼起来:中国父母关心的是逃难的孩子是否受到惊吓、钱够不够用,要不要回到妈妈身边——可是西方人,或者说荷西的妈妈却根本不在意他们有没有精力接待亲友。三毛的这种不满,在荷西看来不可理喻。

在手忙脚乱的招待中,三毛渐渐迷茫起来: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沙漠逃难的情形,没有一句话问我们那个被迫丢掉了的家。婆婆没有问一声儿子未来的职业,更没有叫我们回马德里去,婆婆知道马德里付了一半钱的房子,而今荷西没有了收入,分期付款要怎么付,她不闻不问。她、姐姐、姐夫,来了一天了,所谈的不过是他们的生活和需求,以及来度假的计划。我们的愁烦,在他们眼里,可能因为太明显了,使得他们亲如母子,也不过问,这是极聪明而有教养的举动。比较之下,中国的父母是多么的愚昧啊!中国父母只会愁孩子冻饿,恨不能把自己卖了给孩子好处。

我自己妈妈在中国的日子跟我现在一色一样,她做一个四代同堂的主妇,整天满面笑容。为什么我才做了五天,就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对荷西的家人尚且如此,对外人又会怎么样?我自责得很,我不快乐极了。(3)

然而,这场持续数日却漫长如一个世纪的战役结束后,三毛又坦然了。她不再去思考如何与亲戚相处、处理接踵而至的家务,因为这里又是她的家了——没有其他需要烦恼的事情,她只需让自己愉悦。

经济越发拮据,如果不工作,怎样维持生活呢?荷西只得回到撒哈拉去,在硝烟中搏命换取家用。三毛的恐惧与忧郁一日多过一日,终于在某一天出了车祸,不得不卧床。荷西毅然丢下刚刚涨薪的工作,回到她身边。

他太了解她,知道自己必须守护在她身边,她方才安心,正如结婚前某一个普通的日子,她只是呕吐而已,他却在床边看护良久,直到她痊愈。

其实早在婚前,荷西就曾小心翼翼地询问过三毛的心意:“你想要一个赚多少钱的丈夫?”

三毛自称唯恐荷西不愿娶她,忙不迭地表白心迹:“看得不顺眼的话,千万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亿万富翁也嫁。”“(如果是你)那只要吃得饱的钱也算了。”

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吃得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4)

但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三毛没有稳定的收入,荷西的工作又充满危险,如同世上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婚姻里的两个人都会因为各种琐事发生争吵。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双方的意志、想法要完全重合,几乎不可能,然而不管怎么争吵,感情是不会变的。因为三毛对荷西非常依赖,不愿他离开,所以三毛与荷西发生了争执。

失业的荷西依旧坚持着大男子主义的原则,不愿靠妻子微薄的薪水供养。荷西向世界各地寄出求职信,尽管他的职业素养很高,工作能力很强,但仍旧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

“两个人常常失眠,黑暗中拉着手躺着,彼此不说话。”三毛焦虑至极,甚至写信给蒋经国,希望为荷西这位中国女婿谋得一份差事,却得到了表达歉意的回复。

但他们对生活的热情仍旧没有消弭。在远离城镇的海滨社区“小瑞典”,他们居住在退休老人中间,觉得“日子跟大自然仍然脱不了关系”。他们在渔船到来时帮忙拉渔网,与朋友爬山露营,营造自己的小花园、小菜园,夏日里每天都要在海滩上散步,到海里潜水。不出门的时候就看看书,听听音乐,写写文稿,捡捡石头。每天只吃一餐,腹中饥肠辘辘,但见到推销西班牙文百科全书的年轻人,仍会不惜高价买下一套来,算是帮他的忙。(5)

善良的傻子顾不上自己空空****的肠胃,还要拿出有限的钱财普度众生,真是可敬又可怜。

三毛原本想要离群索居,不再重复沙漠里被邻居烦扰的生活,却因为这份改不了的天生好心,又一次落了空。不过,三毛其实是享受的,她太需要爱和关注,即便远离人群,她仍旧拥有人们的爱护,与沙漠里一样,“在此我的朋友很多,大家都对我好,所以我很受疼爱,精神上不觉孤独”(6)。

(1) 引自《亲爱的婆婆大人》,收录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 引自《亲爱的婆婆大人》,收录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 引自《这种家庭生活》,收录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4) 引自《大胡子与我》,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哭泣的骆驼》,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5) 引自《百科全书》,收录于三毛作品集《我的宝贝》,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6) 引自三毛与父母的信札,收录于三毛作品集《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