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夜祺

1.

我站在门口，声色俱厉地对柳言明说：“你怎么那么贱！”

柳言明嘿嘿一笑，面对这声责骂不仅不以为意，还将它当成是赞美一般扬起了脸：“对啊，所以我喜欢你啊。”

我听完之后，仿佛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我从不掩饰对柳言明的鄙视，就像现在，他一副高高在上理直气壮的样子，挡在我家门口，阻止我开门进房间。我怎么骂他都没用，武力又拼不过他，只能气得直跺脚。

柳言明也不着急，他伸出爪子在牛仔裤口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张银行卡，满脸的志得意满：“还进去干什么？老子今天请你吃大餐，走！”

这位少年也是天真，好像我为了一顿大餐就可以抛弃自己的节操一般。

于是我也毫不客气地用我的后鼻音表示了我的轻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让开！”

他却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般，继续摇着那张银行卡，就像他现在摇的是一叠人民币，一晃一晃的那些钱仿佛能甩到我的脸上：“你着什么急？今天老子有钱，跟我出去吃饭，吃完饭之后逛街，礼物任选，价格不设上限。”

柳言明他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悠闲地靠在门口，等待我的回应。

果然，等我反应过来之后，马上被“礼物任选”和“价格不设上限”这两个词语深深吸引，瞬间将自己从高冷模式调整成拜金花痴女模式。

“哎呀，你早说嘛！那还等什么，走起！”我恨不能吐着舌头流着口水呈哈巴狗状扑向他的银行卡……但是理智的我也只是马上将脸上堆满了笑容，挽起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下了楼。

2.

是的，我从不掩饰对柳言明的鄙视。但对于我自己拜金这个特点的轻视，我却一直掩饰得极好。

晚餐在乐和城四楼的花语咖啡，我毫不客气地点了一份菲力牛排套餐作为正餐，刺身寿司作为饭后甜点，接着再要了一壶蜂蜜柚子茶。

每点一样食物，就不忘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坐在对面的柳言明的脸，他面色如常，连眉毛都不曾耸动一下。他果然如他所表达的那样豪爽，那我就放心了。

菲力牛排上桌之后，我像一名真正的淑女般，将齐腰的头发往后面拢了拢，然后左手拿刀右手握叉，细细地切起来。

西餐厅里悠扬的音乐，桌上的香烛摇曳，我尽量优雅地一口一口品尝着餐盘里的美味，这一切，难道不是我一直所向往的？

如果把穿着破旧牛仔裤和low到没朋友的夹克衫，还挂着满脸痘痘的柳言明PS掉，就更加完美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是我的金主，我只能对他微笑。

晚饭过后，我们手挽着手逛街，不像其他少女喜欢买衣服鞋子包包，我更钟爱家居用品。

就像此时此刻，我就已经站在一个家居店门前，看着一套水果色系的厨具挪不开腿了。这套厨具一定价值不菲，它们静静地躺在橱窗里，仿佛争先恐后地跟我说：“把我带回家！快点把我带回家！”

于是我把眉眼调整到一个可怜巴巴的弧度，尽量大睁着，然后轻轻地拉了拉柳言明的衣袖，说：“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找人要礼物，总是没有底气的，即使面对柳言明我有着足够的优越感，但也怕这小子看到价格之后就在下一秒翻脸。

柳言明终于反应过来，拉着我的手走进去，扫了一眼价码牌，尴尬地笑了声说：“没事，不贵。真不贵。”

然后掏出那张银行卡，递给服务员：“这套厨具麻烦帮我包起来，刷卡吧，这卡没密码。”

我真好奇柳言明这张银行卡里有多少钱，可是又不敢开口问。现在我最想要的东西正被我提在手上，它们沉甸甸的，像我刚刚被满足的那颗心一般，充实又开心。

柳言明显然也没有兴趣关心我的精神世界，看到我的心情不错，嘴角扬起微笑的弧度，他就不客气地把脑袋凑了过来，说：“这下，我可当你答应做我女朋友了哦！”

说完还在我的脑颊啵了一下，理所当然得像在亲吻自己的所有物。

我的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3.

世界上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不知道我明白得算不算晚。

自从上次柳言明将那套价值四位数的餐具送给我之后，他便很不要脸地以我的男友身份自居，每天都守在我家的门口，赶都赶不走。

这次我实在忍无可忍，打开门，黑着脸问：“你堵了这么多天的门，到底想干什么！”

那小子嬉皮笑脸地说：“有个恋爱，想和你谈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他笑得脸上的青春痘都挤到了一起，看得我直犯恶心。我怒吼了一声“谁要和你谈恋爱啊”，就狠狠地甩上了门。

不知道柳言明那小子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自知之明。他永远都穿着洗得发白的裤子，踩着快脱胶的帆布鞋，外套是他大城市的亲戚寄给他的旧衣裳，脸上的痘痘更是长年不曾消退，家里更是穷得叮当响，他就是屌丝中的高级屌丝。

虽然几天之前他才一掷千金送给我那么贵重的厨具只为讨我欢心，可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可是要嫁给高富帅的人。

然而，柳言明就像一块强力牛皮糖，赶也赶不走，已经从开始的默默守候，变成了狂躁地拍门。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接到邻居们的投诉电话了。

埋头苦想了许久，我决定致电许年。他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的随意门，我的哆啦A梦。不管我在哪里，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我需要他，他一定会出现。

果然，20分钟后，许年来到了门口。我贴着铁门听到他和柳言明进行交涉，然后是许年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真好听，就像他的心跳，沉稳又有力。

我连忙打开门，为他找来拖鞋，又蹲下身去为他穿上。我像不像一个小妻子，正贤惠地照顾自己晚归的男人。

穿好拖鞋后抬起头，却发现许年的脸很臭：“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让那小子一直守在门口不肯走？”

“他不过送了我一套厨具……而已……”

“多少钱？”许年眉毛一挑，便已经心知肚明。

我只好老实交代：“五千块。”

“夏果，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可是有了那些，我就可以做饭给你吃，煲汤给你喝，这样不好吗？”

我就像一个武林高手，了解许年身上的所有罩门。我温柔地说完这一句，他的表情马上缓和了起来，注视我的眼神也由开始的恼怒，慢慢变成了无奈。

然后他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问：“傻瓜，我该拿你怎么办？”

笨蛋。你不需要拿我怎么办。我为你煮汤，你就端起来喝一口。我有麻烦，你就及时出现前来解救。这样已经很好。你已经成为我小小世界里的super man。

4．

如果说这是一个现实到残酷的世界，那么许年，也许是我惨淡青春里唯一的一丝温暖。

还记得十四岁那年，父亲突然带了个女人回家，跟妈妈说他找到了真爱。或许是受不了这个刺激，妈妈从此性情大变，。稍有不如意，就会让我去楼下院子里罚站。

罚站就不许动，万一被妈妈发现，回家少不了一顿胖揍。

有时候，就会有与我同龄的小伙伴过来嘲笑我，或者向我扔泥巴。路过的叔叔阿姨仿佛没看到一般，从我身边走过，不知道妈妈是不是也会偶尔向楼下张望，即使看到坏孩子们向我恶语相向，却也不曾下楼将我领走。

这个时候，许年出现了。他推开欺负我的孩子们，走到我面前，眼睛里带着一丝怜悯，说：“冲你扔泥巴你不躲，冲你扔石头你也不会躲吗？傻瓜！”

然后，他牵起我的手，缓慢而坚定地穿过人群，走到小院的尽头。我们坐在台阶上，他抱着从家里拿来的医药箱，像模像样地为我上起药来。

蘸着碘酒的棉花棒碰到被石子擦破的皮肤，我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他手足无措地道歉，然后又对着我的伤口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安慰一般地说着：“这样伤口就不疼了。”

我看着许年，觉得他可爱极了，挂着眼泪的脸上就又突然笑了开来。

5.

也是在那一年，我的家，就这么消失了。妈妈从最开始不停地吵闹，摔桌摔椅摔碗摔锅摔电视，再后来变得平静而麻木，最后，终于向现实妥协，和父亲离了婚。

妈妈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我依然跟着父亲，和他的“真爱”一起生活在这栋破旧的居民楼里。虽然还是一间屋子，三个人，我却终于变成了别人口中所说的“没人管的野孩子”。

我开始讨厌许年。他像我走到哪里都甩不掉的小尾巴，上学放学一路固执地跟着我。

我也开始讨厌我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物质的欲望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就像那天放学，我路过一家文具店，发现一个长得像校车的文具盒真的好可爱，仿佛能开口说话，说着“快带我回家”。

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我竟然向它伸出手，然后干净利落地将它塞进衣服里。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得快极了，心里竟然有着满满的满足感。

我转身准备默默地离开文具店，却被身后的人握住了肩。我吓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回头一看，那人竟然是许年。

他的眉头深锁，皱成了一马平川，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我满脸惊慌，却也羞愤，不明白他平时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要来拆穿这样不堪的我。

“夏果，你把文具盒放回去！”他说。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压抑着深沉的愤怒。

可是我也很生气，倔强地甩开他的手，说：“凭什么！！”

“那好。”他的眼里闪过一些狠厉，我差点以为他要拉着我去自首，谁知，他也只是拉着我的手带到收银台，扔下十块钱后再将我蛮横地带到店外。

我们站在树下，年过百岁的香樟像一把巨大的伞笼罩着我们。可这并没有让我觉得安全。我的心跳像从八万英尺的高空突然坠落，却在即将坠毁的一刻平安着地一般。我又紧张，又觉得自己尴尬极了，眼泪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流了下来。

看到我的眼泪，对面的少年手足无措了。

他似乎忘了生气，走过来缓缓地抬起手想为我擦眼泪，我却倔强地偏过头去不理他。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夏果，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好吗？这样下去你会毁了自己的。”

“我毁不毁了自己，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爸妈都不管我了，你也别管我了好吗？”我和他倔强地赌着气。

这时，许年长臂一伸，就把我揽进了怀里。他的声音和在文具店里不同，低低的，竟是温柔满溢：“我不会不管你的。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和我说，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给你还不行吗？不要去拿别人的东西，好不好？”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十五岁的少年也许还不知道，这该是一个怎样庄重的承诺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怀里哭哑了嗓音。

6．

也许就在那一年，拜金的种子已经在我灵魂深处发了芽。在我眼里，除了许年以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折现的。就如同我不愿意和柳言明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他开出的价码不够令我满意罢了。

许年离开后，柳言明又来找过我。他再次出现时，已经换了一身行头，穿着剪裁合身的jack jones当季新款，脸上的痘痘仿佛也没有那么茂盛，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满脸的春风得意。

我却依然给不了他好脸色，把门打开一条缝，冷着脸问：“你又来做什么？”

“跟你求婚。”这小子，一开口就这么欠揍。

我气得肺都要炸开了：“我说过我们不合适！如果是因为你送了我那套东西，我现在还给你还不行吗？”

说完我就要把门甩上，柳言明却眼明手快，用脚堵住了门缝，然后顺势挤进了屋里。

“夏果，我跟你说认真的。我的伯父去世了，他无儿无女，所有的家产都由我继承。我再也不是一个穷光蛋，我可以养活你，给你更好的生活了！”

柳言明这段话，又残酷又美好，我一时消化不了。

呆愣了半天之后，我终于抓住了话题的重点：“所以你继承了多少财产？”

“几套房产，和几十万存款。”

我按现在所在城市的房价计算，几套房产加几十万存款，柳言明竟然摇身一变，身价百万……这对我而言，已经接近天文数字。

我真想像故事的一开篇一样，瞬间切换到花痴拜金女模式，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痘痘脸重重地亲一口，可是又隐隐地觉得，如果这么做了，兴许就再也回不了头。

我想起那年许年从文具店把我领出来之后，在香樟树下郑重地对我说出的承诺，我想要什么都可以找他。

可是几百万的家产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他真的可以给我吗？

7.

我从没想过，不过和柳言明逛个街，也可以被许年撞见。

彼时我正挽着柳言明的手，从一家珠宝店出来，细高跟踩在楼梯上，声音又清脆又好听。只顾注意脚下，我差点撞上前面发传单的小哥。

我低着头不好意思，还来不及说一声“对不起”，柳言明却一副暴发户的嘴脸迎上去：“你眼瞎啊，撞我女朋友！快点和她道歉！”

发传单的小哥怔在原地，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一抬头，却看到了许年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女朋友？”许年偏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那么纯良，我竟有些不忍向他望。

“嗬，我说是谁呢，这不那天在你家门口把我打发走的小白脸吗？”柳言明突然也记起了许年，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你那天不是说，你是夏果的男友，而我只是个备胎吗？现在真是抱歉哦，我这个备胎让你这个男友变成前任了。”

柳言明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一记甩在我脸上的耳光。

声声作响，隐隐发烫。

我想和许年说，你别听他的，事实根本不是那样的。可是我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柳言明刚刚买下的钻戒，那枚小小的指环，扣在我的手上，仿佛通过筋络捆住了我的心脏。

许年像只狂怒的狮子一般，把手里的传单全部甩到了我的脸上，冲我怒吼着：“夏果你到底要不要脸！你说你需要钱，我只要没课就出来发传单，晚上去肯德基打工，周末去给初中生补习，我把赚下来的所有的钱都打到你的卡里，你却做了什么？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传单的切面真锋利，像刀口一般在我脸上轻轻地划出一道印子，我的脸开始火辣辣地疼。

可是连我自己也分不清，这疼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伤口。

我想解释，可是嘴唇掀动半天，只是嗫嚅地说出一句：“许年，对不起。”

8.

是的，柳言明追了我整整一年，他那么心急，在我答应了做他的女友之后，他手执钻戒向我求婚了。

我轻轻抚摸着那颗重达三克拉的戒指，它正躺在我的无名指上，闪闪发光。那样耀眼好看，如果是我心爱的人小心翼翼为我戴上，那又该多好呢？

可是我的青梅竹马那么干净美好，我却始终不配得到。

所以，在柳言明单膝下跪，说“夏果，我们订婚吧”的时候，我虽然心里有一丝的迟疑和退缩，却还是在这枚钻石面前，点了点头。

后来许年也去找过我，这次被拒之门外的变成了他，而在门内嘲弄着看着这一切的，变成了柳言明。

许年在门外愤怒地捶门，声嘶力竭，他问：“夏果，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呢？门外的少年穿着纯白的衬衣，那颜色清朗得像他的心一样。即使我那么物质、现实，他依然愿意陪着我，并且觉得我追求的这一切，可以在将来慢慢都得到。每次在我即将走向深渊的时候，都是他，来拉我一把。

可是这一次，谁都救不了我。

因为他没有看到躺在人民医院重症病房里的那个老人，他已经白发苍苍，皱纹纵横，再也不复当年为了“真爱”的义无反顾和意气风发。他是我的父亲。

去年他便被确诊为肺癌晚期，拿到确诊通知书的第二天，我的后妈他的真爱便悄悄打包好行李，从家里消失了。父亲从此更加消沉，直到现在，他已经只能依靠呼吸器和营养液维持生命。

每周我都需要去医院缴纳高额的住院费。

有时候是一个LV包包的钱，有时候是一套高档厨具的钱，而这次，我交过去的是一枚三克拉钻戒的钱。

是的，我这么拜金，而那些追求者们送给我的奢侈品，都被我以各种途径折了现，付了父亲的住院费。

其实我大可以不必管他，就像我的成长他也参与甚少一样。可就像漂浮在茫茫大海里即将溺水的人，即使只剩一根腐木也要紧紧抱着不放手。我的父亲只要还活着，我便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至少也不会那么孤单吧。

9.

生命从来就是这样，现实残忍从不向人网开一面。

我也知道如若选择许年，或许我们会相互扶持走得更远，即使我救不了自己的父亲，心中埋下深深的遗憾。

可是我那么爱你，又怎么忍心弄脏你？

我想给你光明的前路，而这条阴暗小道，就让我自己埋头走下去好了。而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回忆，相信多年以后，对你而言会变得毫无意义，却会在以后的每个夜晚，被我拿来反复练习。

怪街上太热闹、车辆太闪烁、人行太拥挤、天气太冷清、耳机里的情歌太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