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夜祺

1.

初三，我转学到一所偏僻但据传教学质量很好的学校。重点班里，初到新环境的我对人脸的辨识度不太高，却记住了一个叫Lily的姑娘。

大眼睛，永远扎着个高高的马尾，精神劲十足地在讲台上各种指挥大家。Lily是班长，不论路过谁的身边都好像脚底生风一样，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有两次隔壁班的女生给我写信，还是Lily特别仗义地帮忙传到我手上，那个年纪的男生其实远没女生早熟，有的信我都没怎么看，就随手放在书桌里，却没来由地对这个直爽的少女印象深刻。

拍毕业照时，Lily站在我前排，扭头看我一眼，然后大大咧咧地说：“你往里挤一点啊，不然被我挡住一大半啦！”

时间定格在那，之后，我也以为我们会和其他同学一样，分散在不同的学府，渐渐失去交集。

高中时，我跟同寝室的阿强关系好，每个月的生活费在头十天花光后，我们会去小卖部要两箱最便宜的泡面，连碗都不用买，直接开水往袋子里倒，拿筷子搅一搅，两个人比赛似的大口大口地迅速吃光。

阿强睡在我上铺，清早其他同学还在梦里迷迷糊糊时，他已经几下把我敲醒，拉我去篮球场PK投篮。几轮下来，睡眼惺忪的我早已气喘吁吁，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不知名的方向。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一直看着一个拎着热水壶去打水的姑娘。

熟悉的背影、骄傲的马尾辫，我定睛一看，不是Lily还是谁？！

顺手将篮球往阿强身上一砸，我八卦地看着他：知道人家叫什么、几班的吗？就在这里盯着看，眼睛都不眨！

当年身高就已经窜到一米八的阿强，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冲我翻了个白眼说，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那时的我还是个想赶紧长高、好配得上校花的美貌的毛头小子。

Lily虽然没有校花貌美，而我因为与他眼光不同，自然也体会不到他的心动是源于哪。

我只是自告奋勇地弹了个响指，眼光朝Lily那边晃了晃，说，我初中同学，怎么样，介绍一下？”

阿强赶紧摆手，不用不用！

真不用？我当时性子直，根本不能理解他的磨磨蹭蹭。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乱说！阿强把球一个反手塞进我怀里，我被扔得一怔，也没有再往深了想，只是暗自在心里腹诽了句：不识好人心，随便你！

那次，身高占据绝对优势的阿强居然难得地以巨大的比分差，落后于我。

我非常开心地和他PK到上早读前最后一分钟，才匆匆收手。

2.

不久后，却听说阿强跑去找Lily告白了。

写了封信，然后也收到了女生那边的回信，具体内容不清楚，只知道大意是被发了张好人卡。

阿强大概有点心酸，晚上和我一起去开水房泡面，他拿筷子敲了敲饮水机，眼睛里几乎看不出有往日的光彩。

我听到他小声说，早知道……就让你先帮我引荐一下了。

这时候以我的性格，本来是该哈哈地笑场，然后一边嘲笑一边开导一下他。以往我们寝室里的几个兄弟，但凡碰到什么“月考挂了”“翻墙出去上网被请了家长”“逃掉课间操被教导主任抓住”等等突发状况，也就是以这种“做人，最要紧是开心啰”的心态互相调侃的。

可此时此刻，我感觉到哪里不对。

阿强往袋子里倒水，竟然被开水烫到，手里的泡面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的脏水里。

眼看一顿晚饭无法挽救，我除了慷慨地把自己的口粮分他一半以外，好像再没别的选择了。

阿强有点别扭地接过我的面，吃了两口，终于忍不住又仰起脸，问我道，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我忽然脑海中浮现Lily倔强的脸，想摇头的，却只能把心一横，说，没问题，我帮你去说。

3.

Lily大概碍于我的面子，最终留了一个QQ给阿强。

晚上我塞小字条给他时，看得出他表情里藏不住的喜悦，简直想立刻翻墙出去上网加她的QQ。我看他这么高兴，又怎么忍心告诉他，其实Lily也没有那个意思，这个QQ不一定能带给他那个憧憬的回答……

后来只听说，阿强加到了他女神的QQ，虽然江湖没有了关于他们后续的传闻，但我因为不久后在家人的安排下再次转学，所以也跟他失去了联系。

时间过得特别快，没想到再和阿强联系上，竟然已经是三年以后。有天无意间，在QQ上看到他的头像在蹦，我惊喜地点开，刚要发个轰炸的表情过去，他却发过来一个电话号码。

我心领神会地拨通，听到阿强熟悉的声音，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般，有着空旷的回响。

听到风声了吗？西藏真冷！阿强的声音显得特别兴奋。

4.

原来，这三年中，阿强也没闲着，我以为他会因为Lily而在学校一直坚持到毕业，或者还会痴情点，和她一起考个大学。

想到我放弃了当年憧憬的校花，就觉得阿强那时认真的神情，肯定比我笃定。

没想到，他竟然就在我走后不久，在父母的帮助下，跑去部队当了两年兵。

两年后退伍，又收拾行装，拉上几个驴友，按照现下流行的说法是，他身无分文地靠着搭便车，跑去了西藏。

他性格中水瓶座的部分被这场徒步旅行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有些小心翼翼，不知和他聊点什么话题，刚在犹豫要不要开玩笑问问他和Lily还有联系吗，却听他主动提到，我一直都在给她写信。

“在部队两年，还有这次旅行的一路上，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给她写信或寄明信片。”阿强说。

我脑海里就像是忽然浮现了一幅画——阿强拍着篮球，每天等在Lily会路过的操场，而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好像画面一直就停在那儿，不曾被岁月遗忘。

而听筒里传来的呼呼的风声，却有种莫名的感伤。

大概是我们各自都经历了一段不再重叠的时光，我从没打听过Lily的消息，但我想，阿强应该有吧。

所以，才会一直不忘写信给她。

在这个互联网通信发达的年代，他还能一直手写信笺。我忍不住对他有点儿崇拜，他一米八的个头，形象也跟着身高显得伟岸起来。

电话挂断前，阿强问我要了地址，说有空来看我。

5.

不久后，我果然在一个睡眼惺忪的清早，接到他的电话。

阿强居然骑着一辆特别拉风的摩托，风风火火地停到了我面前。他从车后备厢掏出一个袋子，递给我，里面是花生米、鸭脖、卤味、两罐啤酒。

我们就地在小区一角的亭子里坐下，他扯开一罐啤酒，仰起脸倒了一口。

就在我以为他要倾诉自己的情伤的当下，他再次语出惊人，Lily答应跟我回家见我爸妈，过完年我们就订婚。

我感觉这世界上所有形容惊讶的词汇都在这时派上用场，也不够形容我表情的夸张。我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的部分。

但事情的简单程度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原来，只不过是几天前阿强再次跟Lily告白，正处于空窗期的Lily意外地接受了他。阿强的形容是，感觉自己这些年付出的感情终于有了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信打动了她。”阿强有点微醺，“不管是什么，都好吧，只要结局是好的。”

傍晚温暖的光线零散地洒在我们四周，我听着阿强絮絮叨叨地对我说起他放在心尖上妥善保管的那个名字。他说，这么多年了，始终就只有她，终于等到了啊。

忽然心生感触地想，有些人生而勇敢，愿意为钟情的人和事物付诸努力。正因如此，阿强年少便去过了远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心爱的姑娘。

我当然替阿强高兴，可又不知怎么，有股奇怪的担忧。

6.

事实证明，人的第六感总是有所依据，而非空穴来风。

阿强最后一次给我来电话，是在半年前一个我正拿着iPad玩游戏的晚上。当时已经接近凌晨，我正打算搞定一局就睡觉，却看到手机上显示阿强久未出现的号码。

我按下接听，那边的他单刀直入主题，你能不能帮我给Lily打个电话？

我一头雾水，疑惑地反问，怎么了？

他急忙说，她忽然反悔了，不愿意跟我订婚，还说之前都是她的错，希望我别怪她。我没怪她，我只是不想放弃她啊！但是她现在说什么都不肯接我的电话，我拨过去就是拒接，我换个手机号打给她，她又拒绝。

拒接来电，果然是女孩子最爱玩的一套把戏，听到这里，我还没当回事，想安慰他说“你就多哄哄，女孩子都这样，脾气大，要哄的”……

阿强却根本懒得听我的对答。

要是吵架就好了！阿强有些激动，我从来都让着她，我们根本从来没吵过架！但她说，她爸爸说什么都不同意她嫁给一个当兵的，她爸爸自己就是从部队退伍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的确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至少当时的阿强信了，而我，起初也信了。

父母的阻挠听起来的确堂而皇之得可怕，但不足以成为攻不破的理由啊。我这么想着，拨通了阿强给我的Lily的电话。

这么多年，我和她也就偶尔在QQ空间里互相寒暄地发表个回复，其他也几乎都没有联络了。听到Lily有些疲惫的声音，我忽然意识到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我试探着开口，我刚才接到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她反问我说，你是帮他找我的吧？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就别管我们的事儿行吗？要么你就替我告诉他，我们不可能了。让他多保重吧。

我分明是被派过来劝和的，当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完成自己的使命，眼看Lily就要挂断电话，我赶紧厉声拦下她，总得有个原因吧！就因为你爸妈不同意？

那是我用来搪塞他的。Lily一顿，大概也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她接着说，我以前把他想得太好了。

什么叫作把他想得太好了？他一直挺好的啊！我忍不住回想起和阿强一起住一起吃一起打球的时光。

你根本不了解！两个人在一起，需要的是互相了解，你试过对方把你想成女神，却不能接受你其实只是个普通姑娘吗？或者说我以前以为他遇到了我，会把心定下，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Lily欲言又止地说完这番话，也不再管我，兀自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一阵忙音，我再拨过去，想为阿强垂死挣扎地争取点什么，却发现照样被拒接了电话。

此刻，我也只好回拨过去安慰阿强。

她现在在气头上，你不停地打给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说。

这话听起来，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吧。

7.

男生之间，其实不太会彼此安慰。

阿强之后便也顺理成章地没有再打给我。我甚至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后来，只是想起当初，跟他开过的那个玩笑。

我说，如果他们俩成了，订婚一定要请我啊，不是说媒人都能得到一双新鞋吗。

我还是从公司那群妹子口中得知的这么个待遇。

阿强当初连连点头说“好”，笑得也特别开心。

那是心仪一样东西好久好久之后，终于得到的那种开心。

但我始终没对阿强提过那晚Lily所说的话。

后来有次，我无意进到Lily的QQ空间，发现里面有两篇人气很高的日志。

其中一篇，是阿强写给她的，她转载了。

原来，这就是那封最后的告白信，也是最终成功的告白信。里面记录了阿强这些年来从最初见到她对她的感觉以及后来一路前行、心中却始终有她的位置的那段时光。

说实话，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得感动了。

他形容她时，说她是个独立、有性格又漂亮得无人能及的姑娘。他说他纵然跋涉过山长水远，却从未试过对一个人如此放心不下。

怪不得Lily会答应。

但另一篇，言简意赅，字数精简得可以。是Lily自己发布的内容，有些文艺女青年的口气，却不难看出，意思是说，有些事情接近了，会发现并不是想象的那样。

我再次想起那天她所说的话，忽然明白了什么。

或许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应了那句老话吧——相见不如怀念。

这么多年，阿强一直喜欢的人，却是他从未曾接近与了解过的人。

而Lily被他打动，也只是因为那个从未真正接近过却对自己永葆痴心的大男孩。

那个在遥远的青藏公路上驰骋，路过风，淋过雨，心却清朗干净，始终停留在青春最开始的地方的他。

8.

半个月前，我再次刷新QQ空间，却看到了阿强新上传的照片。

背景是不知名的山间，绿草青青。他的手搭在另一个女生的肩膀上，两个人头挨着头，笑容简单明亮。

下面有人评论说：恭喜啊！

我愣了下，又往后翻，很多张差不多的照片。我忽然意识到，阿强和Lily的“在一起”何其匆忙，甚至于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留下。

阿强的新女友相貌平平，至少是没有Lily那种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我发了个评论：什么时候带女朋友也出去散心？

很快，得到阿强用手机客户端给我的回答：一直在路上。

那一瞬，我想起Lily曾在电话里提到的，虽然他去的地方很美，让人心生向往，但那并非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那次喝酒聊天，我问过阿强，他到底喜欢Lily什么。

他想了想，笑着说，大概是……想流浪的少年，爱上了一个倔强的姑娘。爱她的独立，爱她的漂亮，却忘记驯服她所需要的，并不只是漫漫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