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出仕做官,却不愿迎合社会;
渴望成功,但弯不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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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08年,大唐有点乱。
武则天女士已经退位三年,朝堂上再也听不到女皇优雅而威严的声音了,朝廷正处在权力的真空期。继位者是唐中宗李显,但他基本是傀儡型人物。真正有野心的是韦皇后,她跟随丈夫颠沛流离多年,终于从媳妇熬成了婆。有武则天的榜样在前,韦皇后迫切想尝试一下女皇的滋味。
号称“唐朝最美公主”的安乐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奶奶是皇帝,妈妈也想做皇帝,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呢?
“爸爸,妈妈,人家要做皇太女……”李显看到妻子和女儿就一直摇头,这叫什么事情嘛!
大明宫外,有志者皆磨刀霍霍。
太平公主在极力扩充势力,相王公子李隆基也冷眼旁观,后来姑侄二人合伙铲除了韦皇后,扶相王李旦做了皇帝。
那些年的大明宫太乱了,而襄阳却是一片岁月静好。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孟浩然,从记事起就没缺过钱,以至于对找工作、养家糊口的事情也不太上心。
“钱嘛,够花就行,开心最重要啦。”是啊,人活着开心最重要,随心所欲是最开心的生活方式。
孟浩然二十岁时,到襄阳附近的鹿门山旅游。他从早晨一直玩到傍晚,才恋恋不舍地回家。鹿门山的花草树木仿佛构建出一个世外桃源,让孟浩然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原来人世间可以如此惬意。
不久后,他就到鹿门山隐居了。没错,二十岁的年轻人不去工作,不思考前途,不顾及家人的感受,就这么没心没肺地隐居了。这是梁静茹给你的勇气吗?
孟浩然不管其他,每天置身于大自然的包围之中,吃着纯天然无污染的蔬菜,在鸟叫声中睁开蒙眬的睡眼,伸个懒腰:“哈欠,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真爽。”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写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是在告诉别人,鹿门山的生活很好,都来和我做邻居吧,等你们哦。
其实大家都挺羡慕隐居生活的,每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用操心房价,也不用在乎收入,简直是天上人间。可别人要养家糊口,哪里有空和他玩行为艺术?
公元712年,孟浩然已经二十四岁了。和他一起隐居的张子容坐不住了,背起包袱准备下山参加考试,要为将来做打算。但孟浩然不去。“我还年轻,将来有大把的时间博取功名,还是趁早享受青春吧。如果你考不上就回来,我等你。”
然而人家张子容考中进士了。
孟浩然也不在乎,每天依然游山玩水,或者到朋友家喝喝酒聊聊天,顺便写写诗发朋友圈: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
那些年的孟浩然很开心,我的青春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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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二十年过去了,孟浩然已年近四十。他在鹿门山隐居多年,早已和社会脱节。蓦然回首,当年的青葱少年逐渐长出白发,他终于坐不住了。
不过写诗的手艺还在,出山参加科举吧,凭我老孟的水平,肯定手到擒来。
公元727年,孟浩然收拾行李,带着干粮,一路风餐露宿赶赴长安。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早已习惯了。可是很不幸,他没考上。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科考,也是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怀疑:“我明明如此有才,怎么就考不上呢?”
当然,这次考试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长安的消息很灵通,一首好诗有无数种途径可以传播,或许是孟浩然偶然显露的才华吧,他很快就加入了诗人的朋友圈。比如他和王维的关系就特别好,二人经常把酒言欢,讨论各自对文艺的见解,切磋隐居田园期间获得的植物学知识和野外生存的技能。
那年秋天,秘书省举办了一场文化沙龙。据记载,“诸英华赋诗作会”,估计在长安的大诗人都来了,又额外增加一个名额送给了孟浩然。
一般来说,这种场合属于商业互吹。你写两句,我说好好好,真是百年难遇的好诗;他写一首,大家掌声雷动,欢呼年度最佳作品出现。
当沙龙进行到**的时候,孟浩然出手了。他举起毛笔,慢慢铺开白纸,低头略一沉吟就写下两句诗: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天上群星璀璨的银河,周围有淡淡的云;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梧桐树叶上依然残留着雨水。微风吹过,梧桐叶响,人心舒爽。
短短十个字,是诗也是画。孟浩然隐居二十年修炼的功力,把参加沙龙的其他诗人震得七零八落,大家纷纷谦让:“还是孟老师厉害。佩服佩服。”
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当时的孟浩然肯定很傲娇。谁说出名要趁早的?人生走过的路都有用,我虽然隐居多年,但是功力深厚啊。
这当然没错。可你不会说话,功力再深厚也没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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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没有参加过工作,也不知道长安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于是就很好奇。作为朋友,王维想满足他的心愿。
“到我办公室吧,带你参观一下。正好有最新的诗文学术期刊,我们可以探讨学术。”
于是,王维就带着孟浩然到了办公室。他们的年龄相差十三岁,但对于学术却有共同的理解,比如崇尚绿色环保的诗文风格。
正当他们聊得兴高采烈时,唐玄宗来了。大领导亲自视察工作,这可不得了。刚刚听到太监通报的时候,孟浩然真的吓坏了,赶紧钻到床底。
这不是小事。一介布衣擅自到朝廷部委的办公室,谁带你进来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不是进来偷机密的?
王维不敢隐瞒,立刻向唐玄宗汇报:“领导,其实孟浩然在呢。”
说来也巧,唐玄宗李隆基也听说过孟浩然,特别喜欢他写的田园诗歌,掀起床单让他出来:“孟老师,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别怕别怕。”
出来以后,唐玄宗让他说说最近的新作。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大唐的诗人那么多,能当面向皇帝展示才艺的可没几个,如果孟浩然能够抓住机会,可能会咸鱼翻身也说不定。可他一张口,就是抱怨: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什么意思呢?我的命运好苦,皇帝看不上我,朋友也离我远去,眼看蹉跎半生却一事无成,愁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唉!
唐玄宗马上脸色阴暗:“你从来没有求官,何谈我看不起你?你这纯粹是污蔑。”长袖一甩,走了。
一般来说,求职新人见到大领导应该充分展示才艺,让大领导觉得物超所值,某些岗位真的非你不可,这才是求职的套路。可孟浩然张口就是“你为什么不用我?”怎么听都是一股怨气,浑身充满负能量。拜托,大领导都没见过你,你也没投过简历,人家怎么用呢?这抱怨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小小的办公室里,王维看得目瞪口呆,指着孟浩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呀,真不是做官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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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为什么会抱怨?
可能是性格问题。他的才华很高,相貌、气质也很好,是一个非常清高的学霸,但是不愿意在世俗社会逢迎拍马,也看不惯趋炎附势的蝇营狗苟。
年轻时到鹿门山隐居,可能是为了逃避。孟浩然逃避了世俗的一切纷扰,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中,无论衣食住行,都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在鹿门山生活得随心所欲。但他依然是逃避,而不是解决问题。
世俗社会的蝇营狗苟依然存在,中年孟浩然的性格依然清高,他始终没有找到自己和社会的契合点。
有才华的人都很清高。但是人只是社会的一份子,想要有所成就,只能妥协或者迎合。只有找到性格和社会的契合点之后,才能游刃有余地显露才华。仔细观察的话,在各自领域做出成就的人,都有这种特点。
但孟浩然不是,他只是在逃避。他像古代的隐士一样,和同伴住在山里,不和世俗社会交往。是啊,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是有一个问题。孟浩然的榜样是古代真隐士,比如伯夷、叔齐是商朝贵族,看不惯周武王以武力夺江山,就隐居到首阳山,誓死不吃周粟,最终饿死于首阳山。他们是真的要和社会断绝关系,于是自己构建一个精神世界,住进去就不愿意出来。不论肉体或者精神,都活得很真实。
但孟浩然不是。他的隐居只是暂时逃避,内心依然渴望在世俗社会获得成功。就像某些大学生,临近毕业却不知道如何面对社会,只好考研、读博,他其实并没有对学术的执着追求,只是想在学校躲几年。可完成学业后,最终也逃不过与社会接轨。
这一天迟早要来,躲不过去的。孟浩然就是一边逃避,一边渴望,最终活得非常拧巴,非常纠结。只有这样的孟浩然,才会在第一次面见唐玄宗时说出“你为什么不用我”这种既不迎合又渴望成功的话。
嗯,非常孟浩然。可这样的人,又何止孟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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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清高又纠结的人,往往会走入两个极端。有的人小心谨慎,活得唯唯诺诺,生怕哪一句话得罪别人,一辈子活得不舒展,也不自由,他们的特征是整天唉声叹气;有的人真性情,某些时候会视礼法如粪土,可能是真性情才导致清高和纠结,也可能是不经意间释放内心的不痛快,比如孟浩然。
和其他诗人相比,孟浩然的机会不少,后半生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咸鱼翻身,可他一次都没有把握住。
公元735年,四十七岁的孟浩然和韩朝宗来到长安。
韩朝宗是襄州刺史,属于大唐的高级干部,有权力向朝廷推荐人才。李白就曾经抱过他的大腿,并留下一句名言: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如果能得到韩朝宗的推荐,孟浩然可能是有机会的。可就在韩朝宗宴请朝廷官员的时候,孟浩然却缺席了。韩朝宗的意思是:“老孟,你来宴席上表现一下,让大家看到你的价值,我在朝廷上说话也方便一点儿。”
这是很正常的。既然是推荐人才,肯定要让大家都认识才行,要不然,谁知道韩朝宗推荐的是人才还是草包?
当时孟浩然正好遇到朋友,他们到饭店喝酒。哥俩儿喝了一坛又一坛,诉说着多年未见的遭遇。朋友对他说:“老孟啊,别喝了,你和韩公有约会呢。”你猜孟浩然是怎么说的?
浩然叱曰:业以饮,遑恤他。
我们都已经喝酒了,还管韩朝宗做什么?天大地大,喝酒最大。来来来,我帮你倒满,为友谊干杯。孟浩然已经不把正事当回事,做官当然也泡汤了。你说他是真性情也好,对人生失望也罢,总之到手的机会又溜走了。
不过,孟浩然的心情也可以理解,毕竟都四十七岁了,在那个年代也可以准备身后事了,就算做官也没什么前途,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后来张九龄在荆州做长史,让孟浩然在幕府挂职,顺手做点事领一份工资,留点积蓄安度晚年。但他只做了半年,又辞职了。
公元740年,王昌龄路过襄阳,拜访孟浩然。两人相谈甚欢,又是老朋友见面,没有美酒助兴怎么行呢?他们纵情宴饮,一手海鲜,一手美酒,夜市打烊了都没结束。
当时孟浩然背上长了毒疮,已经快好了,但是海鲜和美酒的刺激,让毒疮加速恶化,不久后就去世了。
唉,真是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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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的一辈子,活得很纠结。他想出仕做官,又不愿迎合社会;他渴望成功,但弯不下腰;别人想带他一起飞,他却不能抗拒内心的真性情。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既然决定要隐居,就从一而终,留下诗文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也挺好;既然想获得成功,就千万别端着,该不要脸时就不要脸,该拍马屁时就得拍马屁,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面子可言。比如刘邦,同样是中年出道,在鸿门宴上说跪就跪,项羽要杀老爹,竟然嚷嚷着要分一杯羹。
比如王维。公元758年,广平王李俶收复长安,唐肃宗重新回到大明宫,上朝之后,中书舍人贾至写诗唱赞歌,给大唐中兴点赞。王维马上就写了和诗,歌颂大唐的国运昌隆,皇帝英明神武,丝毫没有心理包袱。看看人家是怎么说的: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其实哪有什么“万国衣冠”?长安城外都要穷疯了,就连“安史之乱”也不一定有把握完全平息,但是场面话必须要说,赞一定要点。
这种诗,孟浩然肯定写不出来,估计他听到都要吐了,三天也缓不过劲来。他的诗有一种很纠结的感觉: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你看,明明是在歌颂大唐的壮美江山,却突然转弯,说自己做不了官,不能为朝廷效力,感觉很难受。这种刹车轨迹,老司机都跟不上啊。而且说他和社会脱节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孟浩然的阅历不深。他既没有李白的波澜壮阔,也没有杜甫的厚重情怀,更没有王维的心灵通透,甚至没有白居易的讽刺辛辣。他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童子,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感觉很陌生,托着下巴流露出迷茫的眼神。但是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
李白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王维和王昌龄也喜欢孟浩然,或许就是喜欢他那种纯粹的真性情,而真性情却让孟浩然矛盾、纠结了一辈子。
归根结底,这就是一种选择。你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就要为其结果负责,千万不要瞻前顾后、摇摇摆摆。人生短暂,想做就要去做,听从内心的召唤,做自己想做的事,所求的只是不负本心。毕竟人生,开心最重要。
孟浩然缺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