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情苦难的蝼蚁,
同情苦难的国家,
同情每一个活得不容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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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杜甫,不能不说杜审言。
杜审言的远祖是西晋名将杜预,几百年来一直是关中地区的大户人家,“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中的杜,说的就是京兆杜氏。杜审言和杜牧也是本家,只不过血缘疏远。其父杜依艺曾做过巩县县令,于是在巩县常住下来。从杜审言起,他们家的人就修改户口本,把籍贯改成巩县。
杜审言的官虽然不大,但诗写得很好。他曾和人说:“我的文章不错,屈原、宋玉也要拜服;至于书法就更好了,王羲之只能做我的学生。”
太狂了。
公元708年,杜审言病重,已经快不行了。宋之问等人亲自前往慰问,结果杜审言又说:“我活着的时候,压得你们抬不起头,如今要死了,你们应该高兴啊。”估计大家看杜审言快死了,没和他斗嘴。
此人狂了一辈子,也嘴碎了一辈子,但杜审言以诗文知名于世,和苏味道、李峤、崔融合称“文章四友”,是真有狂的资本。人不狂一点儿,还叫什么艺术家?
他的儿子写诗文不太行,不过四年后出生的杜甫,却隔代遗传了杜审言的优质基因。杜甫也说:“诗是吾家事。”写诗这件事,是我杜氏的家传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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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12年,杜甫出生了。他的家庭条件不错,父亲做到从五品的兖州司马,属于大唐的中层官员,能给杜甫提供充足的物质供应。这一点很重要。一般来说,富养长大的孩子有两种结果,或者成为纨绔子弟,或者身心更加健康。
由于见识过五彩缤纷的世界,也不缺钱,富养的孩子会更关注精神和理想,不至于为了蝇头小利而挣扎。这是一种格局。即便后来人生落魄,也很难改变从小的教养,经常有人羡慕落魄的贵族依然优雅,原因就在这里。
杜甫就是身心健康的少年郎。
开元三年,年仅四岁的杜甫跟随父亲去郾城,亲眼观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多年后看到其弟子,依然能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稍微长大一点儿,由于家世的关系,杜甫也经常出入岐王李隆范的府邸,得以听到知名音乐家李龟年的演奏: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那些常人难得一见的大咖,只是杜甫的叔叔伯伯,或许他从来都对钱没什么概念,也不在乎世俗的追求。
所以在别人埋头苦读准备高考时,杜甫却外出远游了。可以说他自信,也可以说他不在乎,这种潇洒的底气,我一辈子也学不来。这是富养孩子的专属特权。
杜甫从河南出发,一路走到江南去看“越女天下白”,后来科举落第也无所谓,继续漫游山东,顺便去看望父亲,要点零花钱。
那时的杜甫多骄傲啊,做着想做的事,说着想说的话,没有任何生存压力。就像现在的富家子弟,尽可以学一些冷门的专业,做着不赚钱但有价值的工作,反正世人追求的功名利禄,他都经历过。唯有经历过才可以不在乎,也只有不在乎,才能生出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整天盯着六便士的人,很难抬头看看月亮。
或许不是不想抬头,只是生活所迫。杜甫没有生存压力,才能在泰山抒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有才华有理想,相信自己终究可以登上绝顶,一览天下的风景。
三十三岁时,杜甫又遇到李白和高适,他们漫游梁宋,一起玩得没心没肺,开心得像一百多斤的孩子。
可美好的日子也要到此结束了,现实的巴掌正在狠狠向杜甫挥来,不久后,他们即将迎头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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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47年,唐玄宗发出号召:“只要通一艺者都可以来长安考试,通过就包分配工作。”
杜甫去了。
他很自信,只要通一门手艺就能通过,何况我的诗文水平已经独步天下,一定没问题。杜甫认真写完卷子,回到青年旅舍等着发榜。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花儿都谢了才收到通知:“一个都不录取。”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件事是李林甫一手主导的,为了搞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李林甫把考生们都玩儿了。
为什么呢?
嘿嘿,既然野无遗贤,意思是人才都进入朝廷体制了呗,说明李林甫的组织工作很优秀啊。
唐玄宗赏赐李林甫一朵小红花,再也没有关心过此事。而杜甫满怀憧憬的一举成名,却成为镜花水月。
如果是李白,肯定离开长安了。他会轰轰烈烈地走,带走满天云彩,还要向世人昭告:“我不玩儿了。失去我,是朝廷的损失。”
但杜甫是标准的儒家信徒,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可以不在乎官职大小,但希望能借助平台,为大唐做点事情。
这种信念和其他人又不一样。大部分人做官是为了级别和待遇,更高点是为了权力和地位,而杜甫想做官,只是为了做事。
如果有机会,他可能不是长袖善舞的能臣干吏,但一定是埋头苦干的道德标兵。可现实没有给杜甫机会。从此以后,他在长安客居十年,租着没有空调的廉价房子,顿顿清水煮白菜,买肉都得等到过年。
杜甫“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受尽达官显贵的白眼,也吸惯了超级跑车的尾气。人才市场上经常出现杜甫的身影,他带着简历走在人群中间,丝毫没有曾经年少轻狂的模样。
他已经步入中年,父亲也离开岗位。那些曾经倚仗的东西,都在逐步远去,人生的美好都得用双手亲自去争取。所谓的中年危机,不就是这样吗?
从个人遭遇来说,杜甫生活得很艰难,但“诗圣”之路上,长安却是杜甫百炼成钢的火炉。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说: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他真正体验到世间的人情冷暖,也深刻感受到最底层人民的不容易。他在中年之后才明白,人生最难越过的是生活。那些底层人民足以撑起大唐的辉煌,但在盛世却活得如此艰辛。
这些道理以前不懂,现在懂了。经过长安的磨炼,杜甫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云端落下,一头扎进泥水四溅的市井街头。他不再说“会当凌绝顶”式的宏大目标,而是喜欢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现实场景。
曾经的世家子弟,如今穿上了脏兮兮的工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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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被人称为“诗圣”。对于这个词,我更愿意理解为,经过磨炼的杜甫已经成为圣人,写的诗也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
文如其人。
但是长安的生活,只是让他扎根泥土,想走完“诗圣”之路还需要凤凰涅槃。就在此时,“安史之乱”爆发了。
公元756年,唐玄宗带着文武百官巡幸成都,长安成为一座空城,本来就不易居的城市,生活更加艰难。杜甫和家人也仓皇逃窜,搬到富县避难。不久后唐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也赶去投奔,打算在风口上谋一个职位,实现多年夙愿。
第二年四月,他穿越火线后终于来到灵武,穿着麻鞋,袖子破了连补丁都没有,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唐肃宗感动坏了。为了勤王都折腾成叫花子了,可见杜甫同志多么忠心啊,来来来,左拾遗的位置还空着,你去吧。
多年煎熬,杜甫终于做官了,喜大普奔。可是,杜甫真的不会做官。
宰相房绾由于轻敌冒进,导致重大军事失败,回朝之后又不思进取,经常和幕僚在一起谈论佛道之事。拜托,现在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您作为宰相不想办法,却在聊这些虚无缥缈的事,这不是典型的懒政吗?
于是,房绾被唐肃宗罢相。这么明白的局面,杜甫居然看不清楚,主动站出来帮房绾说话。唐肃宗:“肯定是同党,我不喜欢你了。”
好不容易到手的“左拾遗”官职丢了,杜甫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做一些祭祀、教育的繁琐工作。但正是在华州,杜甫迎来最终的裂变。
华州在长安的东边,再往前走就是潼关,也就是说,这地方处于平叛战场的最前沿。所有的战争,都绕不开这里。
公元758年冬,郭子仪、李光弼等节度使收复首都,并且在河南安阳包围安史叛军,即将一战功成。
但是郭子仪等人拥兵二十万,唐肃宗不放心,万一起异心怎么办?不就是第二个安史叛军吗?于是唐肃宗不设置统帅,派太监鱼朝恩做监军。战场上指挥权不统一的话,很容易被各个击破,所以结果很显然,唐军败得很彻底。
除了郭子仪回归洛阳,其他节度使纷纷逃回大本营。可安史叛军依然盘踞河南,该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重新招兵呗。
凡是长安、洛阳之间的地方,一个都别想跑,杜甫所在的华州更是重灾区。为了完成朝廷的招兵指标,官吏不分昼夜到处抓人,他们根本不管村民的生活有多么凄惨,只要是人就带走。
石壕村的一户人家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在河南战死,只剩下老夫妻和儿媳、小孙子。但那又如何,老太太照样被连夜抓走。
新安县已经没有多余的壮丁了,那些刚成年的小伙子也要准备行李,以防官府的紧急需求。还有新婚夫妇、年迈老人……都被卷入了这场残酷的战争,只留下荒芜的家园在风中凋零。
出门从军保国,不知几人能归。杜甫看到的是乱世全景画卷,他真的感受到了普罗大众的痛苦,并且感同身受。在这样的心境下,他写下了“三吏三别”。杜甫从此登上了“诗圣”的祭坛。是祭坛,而不是神坛。
杜甫本来是世家子弟,享受着顶级的生活,他也因此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和泥腿子有天然的隔膜。但是世事无常,杜甫不幸家道中落。他很艰难地在泥土中挣扎多年,才发现当年混过的天上人间,其实是无数苦命蝼蚁的绞肉机。
此时的杜甫才感觉到当年的荒唐,以及对上层的深深厌恶。他变得同情底层人民,然后转身和他们站在一起,拥抱这个最苦难的群体。
除了同情人民,他还同情国家。当年万国来朝的大唐已经不再是盛世,正因如此,大唐的人们才生活得更加艰难。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唯有国家强盛。
所以杜甫对国破家亡很伤感,经过长安的时候忍不住落泪,写下了那首悲伤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首诗没有半点吐槽,也没有任何怨恨,只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此时的杜甫已经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对土地上的人们感同身受,他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首诗,都带着一种慈悲的善意。
他不需要在神坛上被万人敬仰,如果需要,他宁愿在祭坛上割肉饲鹰。当年孔子站过的祭坛,来来去去很多人之后,杜甫也走了上去。
这就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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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甫的诗总有一种无力感。
他在成都的房子很破,只是用茅草堆起来的,每当下雨就可以听免费音乐会,顺便来一次全家冲洗。如果是我们,肯定会抱怨命运不公,或者唉声叹气。毕竟人生的落差太大了。但是杜甫说什么?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就像家中长辈,生怕孩子冻着、饿着,哪怕省出最后一点儿家当,也要让孩子吃得饱一点儿,穿得暖一点儿。看着孩子脸上的微笑,他那张干瘪的老脸也焕发神采。
虽然杜甫已经行动不便,被南村群童欺负之后,也只能坐在那里倚杖叹息,但他依然把天下寒士当孩子。
我突然觉得,那个喘着粗气的老头,有一种圣洁的光辉。
唐朝的诗人中,有的可敬,有的可爱,有的可憎……但对于杜甫,只有心疼。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这种境界的。
看看杜甫吧。他的原生家庭不错,富养多年后又见识到广阔的天地,让他有一种天然的家国情怀。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家财万贯,杜甫不稀罕。
中年后热衷于做官做事,但命运偏偏让他受尽苦难,结果发现美好世界的另一面,或许才是世界的真相。
此时又面临一个考验:是不屑还是走近?很多人选择了不屑:“你穷就是不努力啊”“谁让你投胎技术不好?”这是正常的选择。
但杜甫和过去挥手告别,走入暗无天日的世界,并且代表蝼蚁和曾经的世界对话。这倒不是因为杜甫穷——孔乙己也穷,但是始终穿着长衫,看不起穿短打的工人们,他不愿意走近,也放不下面子。
唯一的解释是同情。他同情苦难的蝼蚁,同情苦难的国家,同情每一个活得不容易的人。
所以有人说,李白是天上的神仙,总感觉可望而不可即,而杜甫是有血有肉的人,从来没有远去。
少年时,总以为杜甫是一脸苦相的老头儿,如今再读杜甫的诗,总有一丝丝不忍心,多么希望这个深爱人间的老头儿,能被人间深深地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