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n 新知(1 / 1)

保罗二十三岁那年送了一幅风景画参加诺丁汉城堡的冬季展。乔丹小姐对他的前途上了心,邀请他去自己家玩,在那里他结识了其他艺术家。他开始感到雄心勃勃。

有天早晨,他正在洗碗间洗漱,外面邮递员来了。突然间他听到母亲弄出了莫大的动静,他赶紧跑进厨房,结果看见她站在炉子前的地毯上,手里挥舞着一封信,嘴里不断叫着“好哇”,那样子好像是疯了似的。他又惊又怕。

“怎么啦,妈妈!”他喊道。

她飞也似的向他跑来,一把搂住了他。过了一会儿才向他挥挥信,大声道:

“真好啊,我的孩子。我就知道咱们会成功的!”

他有点担心她。这个头发逐渐斑白的小个子女人一向不苟言笑,现在却突然疯狂地爆发了。邮递员也跑了回来,生怕出什么事儿了。他们看见他那帽尖在短小的窗帘外直晃。孟若太太冲过去开了门。

“他的画拿了个一等奖,弗雷德。”她叫道,“然后卖了二十个几尼。”

“老天,这可真是了不得啊!”年轻的邮递员说道。他跟保罗一家从小就认识了。

“还有,买他画的是莫顿少校!”她叫道。

“这可真是大事件啊,真的,孟若太太。”邮递员说道,蓝色的眼睛闪着光。他很高兴自己带来了这封承载着喜讯的信件。孟若太太回进屋来,瘫坐着直发抖。保罗怕她把信里的内容弄错了,会空欢喜一场,于是就自己细细读了一遍,接着又是一遍。没错,这回他确定了,是真的。然后他也坐下来,心扑通扑通直跳,高兴得厉害。

“妈妈!”他叫道。

“我就说嘛,我们会成功的!”她说道,假装自己没有流泪。

他把水壶从炉子上取下来,泡了茶。

“妈妈,你不是真的以为——”他试探着问道。

“没有,儿子,我可没料到有这么好。不过我的期望还是很大的。”

“可是没有这么好。”他说道。

“没有,没有。不过我就知道咱们会成功的。”

到现在她已经恢复了镇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坐在那里,衬衫领子翻了起来,露出几乎像女孩子一样白皙而年轻的脖子。他手里还拿着毛巾,头发湿漉漉地竖着。

“二十个几尼啊,妈妈!你不是正想用那么多钱把亚瑟给赎出来的吗。现在你就不用去借了。这笔钱刚刚好。”

“不行,我可不能全拿走。”她说道。

“可这是为什么呢?”

“就是不能拿。”

“好吧,那你就拿走十二镑好了,剩下九镑归我。”

对这二十个几尼怎么分他们吵了半天。她只想拿五镑,因为她就缺这么多。而他对此听都不要听。于是他们就来回争执着,刚才情绪高涨带来的紧张就这样消耗掉了。

晚上孟若从矿上回来,说道:

“他们说保罗的画拿了个一等奖,还卖给了亨利·本特利爵士,卖了整整五十镑呢。”

“唉,真是以讹传讹啊!”她叫道。

“哈!”他答道,“我就说肯定是假的啦。不过他们说是你亲口告诉弗雷德·霍吉森的。”

“好像我真跟他讲过这么回事儿似的!”

“哈!”矿工表示同意。

可他其实是失望的。

“他得了一等奖倒是真的。”孟若太太说道。

矿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真的啊,老天!”他大声道。

他定定地瞪着对面。

“可是那五十镑呢,就是信口胡言啦!”她沉默了一会儿,“莫顿少校花二十个几尼把画买下了,实情就是这样。”

“二十个几尼!你不是说真的吧!”孟若大声叫道。

“没错,而且确实也值那么多。”

“嗨!”他说道,“我倒不是不相信啊。不过二十个几尼啊,就买这么小幅画,他一两个钟头就搞出来了。”

他不吭声了,默默地为儿子自豪了一会儿。孟若太太则有点儿嗤之以鼻,好像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这钱他啥时候能到手呢?”矿工问道。

“这我可不清楚。我想要等画送到买家手里吧。”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孟若也不吃饭,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糖罐。他那黑乎乎的胳膊就摊在桌子上,手掌上因为井下的活计已经到处粗糙开皮。妻子假装没看见他用手背去擦眼睛,对他黑黝黝的脸上煤泥的污渍也视而不见。

“好啊,本来咱家老大也能干得一样好,要是那娃没给这么早弄死的话。”他幽幽地说道。

一想到威廉,孟若太太就感觉心如刀绞。她觉得自己很累,要休息一下。

保罗受到邀请,去乔丹先生家作客。回来以后他说道:

“妈妈,我得有件晚礼服才行。”

“对啊,恐怕你是得有一件。”她说道,心里很高兴。接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威廉有一件礼服的,”她接下去说道,“我知道那件衣服花了四镑十先令,而他只穿过三次。”

“你希望我穿那件衣服吗?”他问道。

“对。我觉得会合身的,至少上衣没问题。裤子可能要改短一些。”

他上楼去穿了背心和上衣。下楼以后感觉怪怪的。他本来的衬衫前襟是绒布的,领子也是绒布的,外面套着晚礼服的背心和上衣。衣服有点大。

“裁缝会改好的。”她说道,用手给他把肩膀摩平,“这衣服可神气了。我怎么也舍不得让你爸穿那裤子。你能穿我真开心。”

她用手摩挲着丝绸衣领,心里想着自己的长子。好在眼前穿这衣服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她往下抚摸着儿子的臂膀。他还活生生的,还属于自己。那一个却已经死了。

他穿着这身原来属于威廉的晚礼服去吃了几次晚饭。每次母亲都喜滋滋的很自豪,心里也感到踏实。儿子这就算事业起步了。她和孩子们以前给威廉买的饰纽现在都别在保罗的衬衫前襟上,他穿的也是威廉以前的礼服衬衫。不过他体态够潇洒,脸上的线条微显粗犷,可是看上去却热忱可亲。这副外表不能说特别有绅士样,但是她觉得他已经很有男子汉气度了。

每次他回来都要把见到的听到的一切详详细细地讲给她听,让她仿佛身临其境。他特别想让母亲同去,好把她介绍给这些七点半才开始晚餐的新朋友。

“跟你一起去!”她说道,“他们要认识我做什么?”

“他们很想认识你呢!”他不满地叫道,“如果他们想要认识我的话——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那他们也得要认识你,因为你跟我一般聪明。”

“跟你一起去?别这么孩子气!”她笑道。

可是她开始注意保养自己的双手。和孟若一样,她也有很多活计,手也因此很粗糙。由于老是泡热水,那里的皮肤结了硬皮,亮晶晶的,指节也都肿大了。不过她开始小心起来,尽量不让手沾上碱水。她想起双手曾经娇小细嫩的样子,心下不禁唏嘘。而安妮坚持要她买些和年纪相称的时髦衬衫时,她也就勉强同意了。到最后,她居然允许孩子给她在头发上系了一个黑丝绒的蝴蝶结。这么打扮一番以后,她像往常一样自嘲地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肯定是个老妖婆的样了。不过保罗却声称她像个贵妇人,至少有莫顿少校夫人那副派头,长相更是远胜。家里的众人各有所安,生活在不断向前走。只有孟若一成不变,或者应该说,是在一点点垮下去。

此时保罗经常和母亲就生活的问题长谈。宗教的话题已经被抛在一边。所有可能束缚住他的信仰都已经被他铲除干净,现在他的心灵就是一片平整的土地。他开始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个基本信念,觉得一个人必须了解自己的内心,发自肺腑地判断对错,而且也要保持耐心,慢慢地明白自己的上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现在他对生活有了更浓厚的兴趣。

“我跟你讲,”他对母亲说道,“那所谓小康的中产阶级,我可不想成为其中一员。我最喜欢的还是周围这些普通老百姓。我就是他们的一分子。”

“可要是随便什么别人拿这话来说你,儿子,恐怕你会难过得掉眼泪吧。你自己也清楚,你心里可不觉得自己比任何绅士差。”

“我就是自己。”他答道,“跟我的阶级、我的教育还有我的举止都没关系。我的存在只在于自己。”

“好啦,随你。那又说起普通老百姓做什么?”

“因为——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他们的阶级,而在于他们本身。从中产阶级那里你只能得到一些想法,可是普通老百姓嘛,他们让你感受到生活本身,感受到热情。你能体会到他们的爱憎。”

“随你怎么说吧,孩子。不过要是这样的话,怎么不见你去找你爸的朋友聊天呢?”

“可他们是很与众不同的啊。”

“没什么不同的,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话说回来,你现在周围都是些什么人?是普通老百姓吗?那些跟你交流思想的,他们都像是中产阶级吧。其他人你又没什么兴趣。”

“可是——那些人有生命力——”

“跟别的受过教育的女孩子比,就说莫顿小姐吧,我可不觉得米兰身上有多出多少生命力来。其实你自己才真是对阶级很势利。”

她开诚布公地希望他能爬到中产阶级中去。她知道这对他算不上什么难事。而且她还希望他最终娶进家门的是个大家闺秀。

她现在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要驱除他的烦恼。他和米兰还维持着以前的关系,既不能完全脱离,也不愿意就此订婚。进退两难之间,他的精力似乎都为此消耗殆尽。除此之外,母亲还怀疑他对克拉拉有种莫名的好感。因为后者是个有夫之妇,相形之下她还是希望儿子能够爱上个条件好一点的女孩。可他就是那么迂笨,只要是女孩子在社会地位上高过了他,他就决不肯爱她,连多一点喜欢都不成。

“孩子啊,”母亲对他说道,“你用了那么多聪明才智,拼了命脱离旧事物,要把生活攥在自己手里,可到最后好像也没给你带来什么幸福啊。”

“幸福算什么!”他叫道,“对我来说,幸福一文不值!我又到底要怎样才能幸福呢?”

这个沉重的问题让她一时难以作答。

“这可只有你自己才能说了算啊,小伙子。可要是你能遇上个真正的好女人,能让你幸福的,那待到条件允许,你就会开始想过安定的生活了。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安心干活儿,不用再老是这么烦心了。这对你可比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

他蹙起了眉头。米兰在他心头就是个好不了的伤口,母亲竟然又去揭开了它。他把前额上乱糟糟的头发一把撸开,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怒火。

“你说的无非就是贪图安逸罢了,妈妈。”他叫道,“一个女人对生活的所有要求就只有这么一点,就是要精神上没负担,物质上有享受。我可看不上!”

“嚯,真的吗!”母亲答道,“你觉得自己这样心怀不满倒是超凡脱俗了?”

“不错。我才不管这是不是超凡脱俗。可是你那所谓的幸福还是见鬼去的好。只要生命活出了全部,到底是不是幸福根本无关紧要。我怕你那幸福只会让我腻烦。”

“你从来就不肯试试。”她说道。突然间,她对他的哀痛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幸福很重要!”她大声道。“而且你应该幸福,你应该尽力去寻找幸福,要幸福地活着。要是你的生活不幸福,我想想都受不了。”

“你自己的生活就已经够不幸福的了,妈妈。可是跟那些比你幸福的人相比,你的生活并没有相形见绌。我觉得你做得不错。我自己也是这样。我现在的生活难道很不堪吗?”

“现在可不怎么样,儿子。除了挣扎还是挣扎,再有就是受苦。你做的就是这些,我看到的就是如此。”

“可为什么不呢,亲爱的妈妈?我告诉你,这是最好的——”

“不对。一个人应该要幸福,这是理所当然的。”

此时孟若太太已经激动得浑身发抖。她和儿子之间经常展开这样的搏斗,她好像是在为儿子的生命而战,而他自己的意愿则更像是要直奔死亡。他把母亲搂在怀里。她身体难受得厉害,看上去很可怜。

“别在意,小妈妈。”他低声说道。“只要你不觉得生活是桩乏善可陈的惨事,那幸福不幸福的就都无所谓。”

她把他紧紧抱住。

“可是我想要你幸福啊。”她可怜巴巴地说道。

“唉,好妈妈啊,你还不如说要我好好活着就好。”

孟若太太感到自己的心都要为他而碎。到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他是不会一力求生的了。他对自己,自己受的苦,还有自己的生活都有一种尖刻的漠然,这样子就像是在慢性自杀一样。她为此痛彻心扉。做母亲的本性强硬,心里顿时激起一股对米兰的强烈仇恨,因为正是她用自己潜移默化的方式消磨了儿子的快乐。其实在这方面米兰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可她才不在乎。米兰就是罪魁祸首,她对她恨之入骨。

她一心期许儿子能爱上一个配得上自己的佳偶,要有教养,身心强健的那种。可是地位比他高的他连一眼都懒得去瞧。对道斯太太他倒好像有那么点意思。再怎么说,那种情感也算是健康的。母亲为他一遍遍祈祷,只希望他这辈子不会虚耗。她所有的祷告都是为了这个,不是期望他的灵魂得救,或是期望他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而是希望他不要虚度光阴。他睡着的时候,她就这么为他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考虑着,祈祷着。

不知不觉间,他与米兰渐行渐远,他自己却对此毫无觉察。亚瑟刚刚离开军队就结了婚。婚后六个月孩子就出生了。孟若太太又在公司里为他找了个工作,周薪是二十一先令。她为他那小小的两居室置办家具,碧翠丝的母亲也帮了把手。现在他算是被绑牢了。不管他怎么踢打挣扎都挣脱不开。有段时间他很郁闷,动不动就跟爱自己的年轻老婆置气。婴儿哇哇哭叫或是闹腾的时候他视而不见,神思不属地根本不在意那娇嫩的小宝宝。他跑来向母亲发牢骚,一说就是很久。而她只是说道:“唉,小伙子,这都是你自找的。现在你就随遇而安吧。”后来他终于痛下决心,不但安分工作,也愿意承担责任,承认自己这辈子是属于妻儿的了。这倒的确算得上随遇而安。他之前跟家里的关系本来就不那么紧密,现在则几乎就没什么往来了。

时光荏苒,几个月渐渐过去了。因为跟克拉拉相熟,保罗多多少少跟诺丁汉的那些社会主义者、妇女参政论者和一位论派打起了交道。有一天,一个贝斯伍德的朋友,跟他和克拉拉都认识的,让他带个口信给她。他就在晚上穿过斯奈顿市场,到了蓝铃山。他找到了克拉拉的家。那栋房子坐落在一条窄陋的小街上。这里的地面是花岗岩石子铺就的,通向两侧房子的道路是深蓝色带沟槽的砖石铺成。路面很粗糙,来往行人的鞋子在上边摩擦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上去还有一级台阶就是前门了。门上涂着褐色油漆,想来是太陈旧了,剥落裂开的地方已经露出了光秃秃的木头。他站在台阶下面敲了门。屋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站在门口直比他高出一个头去。他站在路上抬头望着她。只见她一脸严肃的样子。

她把他引进客厅,那里正对着街。房间很小,堆满了东西,死气沉沉的。家具是深红色的,四处挂着用炭精画就的已故家人放大的肖像,让人感觉阴森无比。雷德福太太走开了去。她神情肃穆,甚至都称得上有军人气了。没过多久克拉拉出来了。她脸上红得厉害,这让他大惑不解。看起来她好像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家里的情况。

“刚才我还在想,那声音不可能是你吧。”她说道。

不过既然他已经来了,她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他请出了那个陵墓般的客厅,来到厨房里。

这个房间不大,里面也是黑乎乎的,不过到处都是白色花边,让人感到窒息。她的母亲已经又在碗橱边坐了下来,把线从一个巨大的网状花边上抽出来。她右手边上是一团缠好的蓬松的棉线,左手边是一堆四分之三英寸方的花边,面前则是小山似的一大堆网状花边,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高高地垒着。大大小小的花边上抽出来的那些皱巴巴的棉线在壁炉的围栏上和四边散得到处都是。保罗不敢走过去,生怕踩到那些白花花的物事。

桌子上放着台纺纱机,是用来梳理花边的。旁边是一摞褐色的方块纸板,一摞缠了花边线的纸板,还有一小盒别针。沙发上还有一堆抽了线的花边。

房间里到处是花边,因为里面又暗又热,那白白的雪一样的物事也就愈发地扎眼了。

“你想进来的话不用在意那些东西。”雷德福太太说道,“我们这儿堵得够呛,我心里有数的。你尽管找个地方坐下。”

克拉拉尴尬得厉害,给他拿了张椅子,对着那一堆堆白花花的东西靠墙坐着。然后她脸带羞意,在沙发上找地方坐了。

“来瓶黑啤酒吧?”雷德福太太问道,“克拉拉,给他拿瓶黑啤来。”

他推辞说不要,可雷德福太太一定要他喝。

“看你那样子是该喝点才成。”她说道,“你一直都这样没什么血色吗?”

“恐怕是我皮厚吧,血色透不出来。”他答道。

克拉拉羞愤交加,出去给他拿了瓶烈性的黑啤酒,还有一个杯子。他把那黑色的**倒了一些出来。

“好啦。”他举起杯子说道,“祝你们健康!”

“那就谢谢你啦。”雷德福太太说道。

他喝了一口啤酒。

“你抽烟好了,只要别把我们这房子烧着就行啦。”雷德福太太说道。

“谢谢啦。”他答道。

“嘿,没什么好谢的。”她答道。“屋里有点烟味儿我倒开心了。家里尽是女人,就有股死味儿,好像家里没生火似的。我是这么看的。我可不像蜘蛛那样,喜欢找个角落窝着。我喜欢周围有男人晃**,哪怕只是给我骂骂也是好的。”

克拉拉开始工作了。她那纺纱机嗡嗡地转了起来,声音很低沉。白色的花边线在她指间跳跃着,缠到纸板上。很快就缠满了,她剪断线,把线头别在缠满花边线的纸板上。然后又放了一个新的纸板到纺纱机上。保罗就一直望着她。她正襟危坐着,看起来仪态万方,光洁的喉颈和胳膊都裸在外面,耳根依旧红通通的,头也羞惭地垂着,好像无地自容似的。她目不斜视,只看着手里的活儿。白色的花边旁就是她那充满生命力的凝脂般的双臂。她的手不小,不过保养得不错,动起来有条不紊,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催逼得了它们似的。他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看。她低头的时候他看着她脖子和肩膀之间的曲线,他看着她那盘在头上的褐发,他还看着她那不断摇摆着的晶莹臂膀。

“克拉拉跟我讲过一点你的事情。”那个母亲接着说道,“你在乔丹工厂工作是吧?”她手里还是在不断地抽着花边线。

“对。”

“唉。说起来,我还记得当初托马斯·乔丹老是跟我要太妃糖吃来着。”

“真的?”保罗笑道,“那你给他吃吗?”

“有时候给,有时候不给。后来是不怎么给的。因为他那种人只知道拿别人的,从来不晓得回报。他就是那种人。反正以前是那样子的。”

“我觉得他现在可大方啦。”保罗说道。

“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挺高兴的。”

雷德福太太从对面定定地瞧着他。她身上有种坚定,让他心里喜欢。她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下来,但是眼神还是很镇静,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强悍的气息,让人觉得她还年轻着,那满脸的皱纹和耷拉下来的脸颊倒好像是时间错乱导致的。她那膀子力气和沉静都是女人在黄金年龄时才有的。她还是那么一板一眼地抽着花边线,动作威严有力,大片网状的花边就这么一点点给她拉到围裙上,抽出来的花边线落在她身侧。她的双臂形状依旧美好,可是却闪着黄褐色的光泽,像是古旧的象牙一般。这和克拉拉胳膊那种特别柔和、让他痴迷的光泽有所不同。

“你是一直在跟米兰·雷沃思交往吗?”这位母亲问他道。

“这个嘛——”他答道。

“不错。她是个好女孩。”她接着说道,“她人很好,不过呢,就是有点清高,跟我不是一路人。”

“她是有点吧。”他表示赞同。

“她这人一定要长出个翅膀飞到大家头上才行,否则她是不会满足的,肯定不会。”

克拉拉开口插话了。于是他就把口信讲给她听。她和他说话时都近乎谦卑了。她正在干这些苦活儿,他这么贸然跑来,把她给惊到了。她这种谦逊的态度让他感到自己好像有了某种期待,能把头抬起来了。

“你喜欢纺纱吗?”他问道。

“女人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呢?”她气苦地答道。

“这活是不是挺累的,还赚不到钱?”

“差不多吧。所有女人的工作不都是这样吗?这就是男人的另一个把戏而已,谁叫我们硬要挤进来找工作呢?”

“省省吧,你给我闭嘴,别老是男人来男人去的瞎说了。”她母亲说道,“要我说,女人不傻的话,男人哪里变得了那么坏。我碰到的男人要是对我不好,那就等着我给他颜色瞧吧。不过男人确实没什么本事,这倒是没错的。”

“可其实他们人都还不算坏,是吧?”他问道。

“怎么说呢,他们跟女人是不一样的。”她答道。

“你还愿意回乔丹工厂工作吗?”他问道。

“我不想回。”克拉拉答道。

“不对,她可想回啦!”她母亲叫道,“她要能回去可谢天谢地了。你别听她的。她老是好高骛远,其实没得吃又受穷,总有一天摔下来跌成两半。”

克拉拉给母亲气得够呛。保罗觉得眼睛都睁圆了。克拉拉说的那些愤恨不平的话他是否都要当真呢?她还是稳稳当当地在纺纱机前干着活儿。他却感到心里一阵高兴,也许她会需要他帮忙的。看起来她遭受了不少拒绝,被剥夺了不少机会。她的双臂在机械地摆动着,而这手臂是绝不该屈从于这样机械的劳作的。她的头垂着,看向花边,而这头也是绝不该低下来的。她就这样一直在纺纱机前干着,仿佛滞留在生活抛弃的垃圾堆里无法脱身一般。生活把她丢在一边,好像没有用她的地方似的,这让她凄苦万分,口出怨言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送他走到门口。他走下台阶,站到破旧的街上,抬头望向她。她的姿态气质都很优雅,让他想起罗马神话中被赶下宝座的女神朱诺。她站在门口,力图避开眼前的街道和周围的一切。

“你会跟霍吉森太太去哈克诺尔镇的吧?”

他眼睛盯着她,嘴里说着毫无意义的话。她那灰色的眸子最终和他对在了一起。那眼睛看似因为屈辱而失去了灵动,好像在恳求他一般,带着种身不由己的凄然。他一时惶惑无措起来。之前他还觉得她骄横强悍来着。

他离开她以后,很想闷头猛跑一阵。他梦游似的走进车站,到家以后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她住的那条街道。

他有种印象,觉得罗纹车间女工的工头苏珊就要结婚了。于是他第二天向她问起此事。

“我说,苏珊啊,我听人说你要结婚了。有没有这事儿?”

苏珊脸唰地红了。

“是谁跟你说的?”她答道。

“没谁。就是听到有这么个消息,说你想——”

“不错,我是想结婚了。不过你没必要跟任何人讲起这个事儿。还有,我自己其实不想结婚啊!”

“不是吧,苏珊,这我可不信。”

“是吗?这有什么好不信的。要是我有得选,百分之百会留在这儿。”

保罗有些糊涂了。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苏珊?”

女孩脸通红,眼里闪着泪光。

“没什么为什么!”

“那你一定结婚吗?”

她不回答,只是看着他。他身上有种坦率和温柔,女人都愿意相信他。他明白了苏珊的苦衷。

“哦,对不起啊。”他说道。

泪珠在她眼里打转儿。

“不过你肯定都会搞定的。你一定可以随遇而安。”他依依不舍地接着说道。

“现在也没有别的路好走。”

“嗯,可以先做最糟糕的打算,然后再尽力把事情都搞定。”

很快,他就又抽时间去了趟克拉拉家。

“你觉得,”他说道,“你会愿意回乔丹工厂工作吗?”

她把手头的活儿放下来,漂亮的手臂搁在桌上,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里并不应声。渐渐地,她的脸上腾起一抹红色。

“为啥?”她问道。

保罗感到有点窘。

“这个嘛,因为苏珊不打算干了。”他说道。

克拉拉又开始在纺纱机前干起了活儿。白色的花边线微微地弹着跳着缠到纸板上。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复。她没有抬头,最后只是用特别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跟别人说起过这事儿吗?”

“除了你之外谁也没说过。”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等招工广告出来我就去申请。”她说道。

“你得在那之前就申请。我会告诉你具体时间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反对的话,又开始摇起了那台小小的机器。

克拉拉来乔丹工厂工作了。有些老人,比如范妮她们,开始想起她当初做工头时的情形,都觉得那段记忆实在称不上美好。克拉拉以前一直眼高于顶,不怎么说话,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要是她发现别人犯了错,也只是冷冷地指出来,口气十分礼貌,完全无可挑剔。不过犯错的人只会感到愈发屈辱,还不如给痛痛快快地骂上一顿来得好。对可怜的范妮这个极其敏感的驼背,克拉拉一向十分怜悯温和,而结果适得其反,范妮在她手底下流的委屈泪水要比在其他粗暴的工头手底下还多得多。

克拉拉身上有些东西保罗并不喜欢,有时候还会很生气。如果她在旁边,他会常常打量起她那强健的喉部或是脖颈。她的一头褐发披得很低,在脖颈处看起来乱蓬蓬的。她脸上和胳膊上长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贴在皮肤上,不细看根本瞧不见。可是他看见以后就再也没办法从眼里抹去。

有时候他下午自己用功画点画,她会走近他身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尽管她不出声,也没碰到他,他还是会感到她的存在。有时候她离他有一码远,可他却感觉好像跟她紧挨着似的。这样他就没办法再画下去了。他干脆丢下画笔,转身跟她说起话来。

有时候她会称赞他的画,有时候却冷冰冰的很挑剔。

“你这画挺矫情的。”她会这么说道。他一下子心头火起,因为这批评一语中的。

接着他会充满期待地问道:“那你觉得这幅怎么样?”

“哈!”她会发出一声小小的质疑,“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你看不懂罢了。”他反驳她道。

“那你问我做什么?”

“因为我还以为你懂呢。”

她嗤之以鼻地耸耸肩。这让他火冒三丈,就怒不可遏地斥责了她,然后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自己的画作。她感到挺好玩的,倒也生出了几分兴趣。不过她从来不肯承认自己说错了。

她前前后后参加了十年的妇女运动,这个过程中接受了不少教育。而且她也有米兰那样的学习热情,所以就自学了法语,可以读懂法文,就是比较吃力。她认为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与自己的阶级尤其格格不入。罗纹车间的女工出身都比较正派。这个行业是个特殊的小团体,和其他工种有所不同,两个工作坊的气氛都比较文雅。不过克拉拉还是跟其他工友比较疏远。

可是这些事情她一点都不在保罗面前表现出来。她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掏心掏肺的人,总是神神秘秘的。她这样遮遮掩掩,让他感觉她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她的经历表面上一清二楚,不过其内在的意义到底何在却没有人明白。这更激起了他的兴致。而有时候他会发现她在打量自己,那是一种近乎偷偷摸摸的、阴郁的审视,偶尔之间从眉下突然扫过来。他俩的目光时常会对在一起,不过她的眼神永远讳莫如深,一点心思也不透露。此时她会微微挤出些宽和的笑容。她特别容易惹他生气,因为她懂的东西好像挺多的,而且也有不少他无法企及的阅历。

有一天,他在她的工作台上抽出一本都德的《磨坊书简》。

“你看得懂法文,是吧?”他大声道。

克拉拉心不在焉地转头看了看。她正在有条不紊地慢慢转着罗纹机把一条淡紫色的弹力丝袜给做出来。有时她会低头看下丝袜,或是调整一下针头。这时她那长着绒毛和细发的脖颈就会露出来,在闪着淡紫色光泽的丝袜映衬下犹显白皙动人。她又转了几圈罗纹机才停下手里的活儿。

“刚才你说啥来着?”她问道,脸上笑得甜甜的。

原来他给无视了,这可真够傲慢的,他的眼里闪着怒火。

“我都不知道你能读懂法文。”他很礼貌地说道。

“你还有不知道的事儿啊?”她答道,脸上挂着一丝挖苦的笑容。

“你就臭显摆吧。”他说道,不过声音小得没人听到。

他气鼓鼓地闭了嘴,瞧着她继续干活儿。看起来她对自己机械地做出来的活儿也是不屑一顾。可是那袜子确实让人挑不出刺儿来。

“你不喜欢干这活儿吧。”他说道。

“哦,这个啊,干什么不是活儿嘛。”她答道,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样子。

他对她这种漠然感到惊诧。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都得满怀热情才行。而她肯定是不一样的材料做成的。

“那你自己喜欢做什么呢?”他问道。

她很宽容地朝他笑了笑,说道:

“反正基本上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所以我也就懒得去想这回事儿了。”

“噗!”这回轮到他感到鄙夷了。“你这么说无非是因为自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罢了。”

“你可真够了解我的啊。”她冷冷地答道。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了不起,所以永远都看不上工厂里的活儿,老觉得这是种耻辱。”

他很生气,态度粗鲁。不过她只是不屑地转过身去。他吹着口哨往房间另一头走去,跟希尔达调笑起来。

后来他自言自语道:

“我干吗要对克拉拉这么无礼呢?”他对自己有点儿不满,可同时又感到解气。“她活该的,一声不吭地摆副臭架子,真让人看不下去。”他气哼哼地想道。

午后他又下了楼来。他心头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想把这东西拿掉,希望给她些巧克力,了结此事。

“来一块吧?”他说道。“我给自己买了一把甜甜嘴的。”

她接受了,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他坐在她那台机器旁的工作台上,指间扭着一条丝绸。她喜欢看他那敏捷而出人意料的动作,看起来像个未成年的小野兽似的。他沉思的时候双腿总是摆来摆去。巧克力糖就撒在工作台上。她伏在自己的机器上,有节奏地转着机子。那袜子沉沉的吊在机器下,有时她还要垂下头去看看织得怎么样。她弓着的背很漂亮,他就在一旁定定地望着她,还有那弯弯曲曲散落一地的围裙带。

“你看上去好像总是在等着什么一样。”他说道。“不管我看到你在做什么,你都不是全心全意。你在等着什么东西,就像是希腊神话里正在织物的珀涅罗珀。”他不自禁地瞎开起了玩笑,“我就干脆叫你珀涅罗珀好了。”他说道。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说道,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针头取下来。

“有没有区别并不重要。只要我高兴就好。喂,我跟你讲,我是你老板,你可别忘了。我刚刚才想到。”

“这算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道。

“意思是我有权使唤你。”

“你有什么不满尽管冲我来好了。”

“喂,我跟你讲,你态度不要老这么恶劣好不好?”他气愤地说道。

“我可弄不清楚你要闹哪样。”她说道,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我要你对我态度好一点儿,尊敬点儿。”

“是不是要叫你先生才好?”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对,就叫我先生,这我爱听。”

“那好,我希望你现在上楼去,先生。”

他闭了嘴,眉头皱了起来。突然间他跳下了工作台。

“对谁你都要高人一头,真是让人无语啊。”他说道。

说罢他就找其他女工去了。他也感到自己没必要来这么大火。实际上他隐隐怀疑自己是想在她面前摆摆谱。不过既然他已经做了出来,那就将错就错吧。克拉拉听见他在旁边的房间里和女工嘻嘻哈哈,那声音让她气大。

晚上他经过车间,女工已经全都下班了。他看见巧克力还都在克拉拉的机子前放着,动都没有动过。他也没去管。到了早晨,那些巧克力还在,而克拉拉已经开始干活儿了。后来米妮对他叫道:“嘿,你能不能给大伙儿都带点儿巧克力啊?”她是个小个子,深色头发,肤色略黑,大家都管她叫猫咪。

“不好意思啊,猫咪,”他答道,“我本来想带来给大家的,出来的时候忘记了。”

“我想也是。”她答道。

“等下午吧,我给你们带点儿来。放在外面的你不会想要了吧。”

“哦,我不会挑三拣四的。”猫咪笑道。

“那可不行,”他说道,“上面都粘上灰了。”

他走到克拉拉的工作台旁。

“对不住啊,我把这些东西乱丢在这里啦。”他说道。

她的脸涨红了。他拣起巧克力,攥在手里。

“现在肯定都脏了,”他说道,“早吃了不就好了吗,真不知道你为啥不吃。我原来想跟你说下希望你吃掉的。”

他把巧克力从窗口一下子扔到下面的院子里,然后扫了她一眼。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下午,他又带了一包来。

“你拿一点吧?”他说道,把巧克力第一个递给克拉拉,“这都是新鲜做出来的。”

她拿了一块,放在工作台上。

“嗯,多拿几块吧——图个吉利。”他说道。

她又拿了两块,依旧放在工作台上。之后她又开始干起活儿来,心里乱糟糟的。他走去房间的另一边。

“给,猫咪。”他说道。“别太贪啊!”

“这么多都给她一个人吗?”其他女工聚过来嚷道。

“当然不是啦。”他说道。

女孩子围在一起吵吵着。猫咪从人群中挣脱出来。

“出来拿吧!”她叫道,“我可以第一个拿,是吧,保罗?”

“别欺负她们。”他说罢就走了。

“你可真是个好人哪。”一群姑娘齐声叫道。

“也就十便士啦。”他答道。

他经过克拉拉身边,却什么都没说。她觉得只要碰那三块奶油巧克力一下,自己的手就会给烫到的。她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才把它们塞进了围裙的口袋里。

这里的姑娘对他又爱又怕。他对她们好的时候那叫一个亲切,可要是受了气,那又叫一个冷淡,好像她们根本不存在似的,又或者是把她们当成线轴一样来对待。要是她们继续无礼,他就会冷冷地说道:“你继续干活吧。”然后就站在一旁看着。

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一团糟。当时亚瑟正在准备结婚,母亲生了病。父亲已经越来越老迈,因为多次事故,腿跛了,只能可怜巴巴地干些杂事。米兰就是他永久的痛。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应该是她的,可是却无法把自己交出去,就这么欠着。而家里也越来越需要他的支撑。这么多地方一起牵扯着他,所以即便是生日到了,他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快乐。这只是让他心里愈发地苦涩。

八点钟他就到工厂了。此时大多数办事员还没到,而女工则要八点半才到。他正在换外套,却听到有人在背后说道:“保罗,保罗,你过来下好吗?”

原来是驼背范妮。她站在楼梯最上一阶,脸上喜气洋洋的,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保罗看她这样子有点惊诧。

“你跟我来下。”她说道。

他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来嘛,”她哄着他道,“趁你还没开始看那些信,先过来一下。”

他走下六级台阶,下到她那间干燥狭窄的后加工工作坊。范妮在前面引路。她那黑色的紧身上衣有点儿短,才到胳肢窝底下就没了,衬得她那黑绿相间的开司米裙子特别长。她走在小伙子前面,步子跨得很大,更显得他俊朗优雅。她的座位在窄窄的房间尽头,旁边是扇窗户,对着外面的一排烟囱帽。她向那里走去,一边兴奋地扯着自己的白围裙,有些打不定主意。保罗打量着她瘦小的双手和平板红润的手腕。

“你不会以为我们忘记了吧?”她口气里有点责问的味道。

“什么嘛?”他问道,自己还没记起今天是生日。

“这个人说‘什么嘛’,嘿,什么嘛,来,看这儿来!”她指向日历。他看见黑色粗体的数字“21”周围有上百个铅笔画的小叉。

“哦,这是在为我的生日亲吻了。”他笑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你也想知道,是吧?”范妮乐滋滋地嘲讽道,“每个人都有一个吻在这里——除了克拉拉女士——有些人有两个。不过我有多少个就不告诉你了。”

“唉,我就知道,你是个痴情的人嘛。”他说道。

“这你就错了!”她叫起来,有点恼火,“我从来就不温柔。”她的女低音很有力度。

“你老是装作个泼妇,好像心肠很硬似的。”他笑道,“可其实呢,你可多愁善感啦。”

“说我多愁善感还好呢,我可不愿意给别人当作是团冻肉。”范妮脱口而出。保罗知道这指的是克拉拉,一时不禁莞尔。

“你平时也会用这么难听的名字来称呼我吗?”他笑道。

“不会不会,我的小鸭子。”驼背女人答道,语气温柔极了。她已经三十九岁了。“不会的啦,我的小鸭子。因为你不会把自己看成是高高在上的大理石像,而把我们当作狗屎。在你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是吧,保罗?”这个问题让她感到开心。

“当然了。我们之间可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啊,不是吗?”他答道。

“可是我和你都是一样的好人,是吧,保罗?”她大着胆子追问道。

“当然啦。说到好人,其实你比我更善良啊。”

这场景让她有点儿担心,生怕自己会克制不住情绪,到时候歇斯底里就不好了。

“我之前就觉得自己会第一个到这里的——她们不会说我太有心机了吧。现在把眼睛闭上——”她说道。

“然后张开嘴,看上帝给你带来了什么。”他接口道,同时也按这指示照做了。他心里预期的是一块巧克力。他听到围裙窸窸窣窣地响了几声,还隐隐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我要睁眼看了啊。”他说道。

他张开眼,见到范妮一张长脸涨得通红,正闪着蓝眼睛注视着他。他前面的工作台上摆着一小捆颜料管。他的脸一下子白了。

“不会吧,范妮。”他飞快地说道。

“这是大家伙儿一起给你的礼物。”她忙道。

“不会吧,可这——”

“合不合用?”她问道,身子开心地晃来晃去。

“老天!这是所有品类里最好的。”

“可它们到底是不是合用啊?”她大声道。

“要是我将来发达了,自己也想买些好颜料。就算那样也不会买这么好的。”他咬着嘴唇说道。

范妮兴奋得不知所以。她赶忙把话题转开去。

“为了这个大家都绞尽脑汁啦。每个人都凑了一份钱,除了示巴女王。”

示巴女王就是克拉拉。

“她不肯出钱吗?”保罗问道。

“她可没机会出。我们都没告诉她。我们可不要她来给这出戏码发号施令。我们就是不想要她凑进来。”

保罗冲她哈哈大笑起来,心里十分感动。后来他得走了。她离他很近,突然间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一口。

“今天得给你一个吻,”她抱歉地说道,“你脸色太白了,看得我直心疼啊。”

保罗亲了她,然后离开了。她的手臂瘦得可怜,他看了也很心疼。

午饭的时候他下楼洗手,碰上了克拉拉。

“你今天居然在这儿吃饭啦。”他嚷道,因为这在她是很不常见的。

“没错,就跟吃了一肚子破外科用具一样,现在必须得出去透透气,否则的话感觉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印度橡胶的臭味。”

她嘴里这么说着,人却还磨蹭着不肯走。他马上就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去哪儿呢?”他问道。

他们一起去爬了城堡。在外面的时候她穿得很普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丑陋了,可是在室内她却总是穿得很漂亮。现在她穿得邋里邋遢的,精神萎靡,看起来不像个样子。她身体里原有的那种强悍好像已沉沉睡去,他几乎都辨认不出来了。她尽力躲着大家的目光,低头弓背,隐藏着自己的身形,看起来就像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城堡周边一片葱茏翠绿。顺着陡坡往上爬的时候,他一路都说说笑笑的。不过她却不怎么说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城堡是个方形的建筑,俯卧在绝壁之上,仿佛是顶王冠。可他们没时间进去了,就在俯瞰崖底公园的墙边靠了一会儿。他们下方的砂岩上,鸽子在洞巢中梳理羽毛,一边咕咕地叫。悬崖脚下的林荫道上,一棵棵小得可怜的树木挺立在自己的阴影中,行人看上去也是那么微小,却自命不凡地步履匆匆,让人感到有点可笑。

“在这儿感觉下面的人就像小蝌蚪一样,可以用手舀起来,一把抓在手里。”他说道。

她笑着答道:“没错。不过用不着离那么远也一样可以看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分量。那些树就比我们高多了,也有用多了。”

“块头大罢了,仅此而已。”他说道。

她嘲讽地笑了笑。

林荫道外圈闪着金属的亮泽,那是几条细细的铁轨。铁路的地盘很清晰,上面到处码着小堆的木材,玩具般大小的火车头冒着烟来回奔忙。运河有如银带般在黑色的木堆间忽隐忽现。河岸的平地上,小小的房子一排排密密茬茬地挤着,仿佛一簇簇黑黢黢的毒草一般,向远方延伸,中途偶尔被冒出的高树插断,一直到达河水和乡野交汇的地方。运河继续闪着光向田野深处蜿蜒,好似个象形字一样。河对面陡峭的悬崖相形之下显得矮小起来。田野上微暗的地方是树木,微亮的地方是麦田,一望无际地向雾霭笼罩的天际延展,与灰蒙蒙中直插出来的青山相接。

“想起来还挺开心的,”道斯太太说道,“城市居然没有再变大。现在还只不过是田野上的一小块溃疡罢了。”

“是一小块结了痂的疮疤。”保罗说道。

她打了个寒噤。她心里讨厌这个城市,可是又无法进入乡村。她闷闷不乐地看着眼前的田野,脸色苍白,神情冷漠,充满了敌意。她这副样子让保罗想起一个怨怼悔恨的天使。

“可这个镇子还是可以的嘛!”他说道,“而且这都是暂时的。我们现在做的都只是在粗暴笨拙地试验而已。以后就会弄明白我们到底想要什么。到那时我们的城市会好起来的。”

悬崖的缝穴里长着好多灌木,鸽子在其中欢叫。左手边是圣玛丽大教堂,与城堡紧挨着,从镇子里碎瓦般林立的房子上高耸出来,探入云端之中。道斯太太看着田野开心地笑了。

“我感觉好多了。”她说道。

“多谢多谢,”他答道,“受宠若惊啊!”

“嚯,老兄,关你什么事啊!”她笑了起来。

“哈,右手才给人东西,左手就又抢回来了,这说的就是你哪。”他说道。

她给他逗乐了。

“可你刚才是怎么了?”他问道。“我知道你正在想什么特别的事情。现在你脸上还看得出来呢。”

“我觉得还是不告诉你为好。”她说道。

“好啊,随你意吧。”他答道。

她脸红了起来,嘴唇咬着。

“算了,告诉你吧,”她说道,“是那些姑娘的事情。”

“她们怎么啦?”保罗问道。

“她们正密谋什么事情,有个把礼拜了。今天尤其来劲儿。每个人都这样,神神秘秘的,就是不肯告诉我,气死人了。”

“是吗?”他关切地问道。

“我本来是无所谓的。”她继续说道,声音愤怒铿锵,“可她们硬是要给你甩脸子,明摆着藏着个什么东西就不说给你听。”

“女人不都是这样子嘛。”他说道。

“小人得志,看了就让人来气。”她气呼呼地说道。

保罗不说话了。他知道那些女孩子在得意些啥。这场新纠葛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她们有什么秘密尽管去守着好了。”她苦闷地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可不能这么大摇大摆地排斥我吧,这感觉真让人受不了。”

保罗思索了一会儿,心里很不安。

“这里头的原委还是我来跟你讲吧,”他说道,心里有点紧张,脸都白了。“今天是我生日,她们一起给我买了不少上好的颜料,那些姑娘。她们对你有点儿嫉妒——”保罗说“嫉妒”这个词的时候感到她身子一僵,脸色沉了下来,“这可能只是因为我有时会给你带本书看吧。”他缓缓地接着说道。“可是你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为这个事儿难受,好吗?因为——”他很快笑了起来,“你瞧,虽然她们风光了一下,可一旦瞧见我们在这儿,又会怎么说呢?”

现下两个人的确是亲近的,不过他这么贸然提起来,克拉拉不由得很恼火。她觉得这样子很无礼。可他的态度却很平静,于是她就原谅他了,尽管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儿。

两个人双手都放在城墙粗糙的石头护栏上。他优雅的身材和体形都传承自母亲,因此两手长得小巧精神。她的就比较大,跟长大的四肢相配,不过看上去白皙有力。看着她的手保罗就能了解她的内心。“她其实是希望有人能握住这双手的,别看她好像谁都瞧不起。”他心道。而她眼里也只有他那双手,它们看上去是那么亲切柔和、充满活力,好像是专门为她而生一般。此时他开始静静地思考,眉头皱着,神色阴沉,两眼瞪着外面的田野。原先那意趣盎然的各色小物事都已消失不见,眼前只是交织成一片的无际悲伤与忧苦,所有的房屋、河滩、人、鸟都是一样,只不过形状不同而已。到现在所有这些形状也好像全都消融,留下的只是构成这些景物的原质,一块充满了挣扎和痛苦的黑色原质。工厂、女工、母亲、高大耸立的教堂,房屋错综的城镇,所有一切都融成一片黑压压的气氛,沉郁而忧伤,点点滴滴都是如此。

“那钟是在敲两点吗?”道斯太太惊道。

保罗吓了一跳。所有事物又突然有了形状,它们恢复了原有的个性,变得欢欣善忘。

他俩急急地回去工作了。

晚上要发货,他正在忙着准备。范妮那个工作坊里送上来的产品发出一股熨过的味道,他一样一样地检查着。这时夜间邮递员到了。

“保罗·孟若先生。”他笑着说道,递给保罗一个包裹,“女士的笔迹哈。可不要让其他女孩子看见。”

邮递员自己也深受女工喜爱,此时可以就那些姑娘对保罗的感情开玩笑,他分外开心。

包裹里是一本诗集,里面有张便条,上面写着:“请允许我送你这份礼物,也好结束我的孤立。顺祝如意。”落款是克拉拉·道斯的首字母缩写C.D.。保罗脸红耳赤起来。

“老天!是道斯太太。她哪里买得起这样的东西。老天,真是想不到!”

他一下子感动不已,心里满满的都是她的温情。在这温情中他都觉得可以感受到她了,她的手臂,她的肩膀,她的胸膛,仿佛她就在身边一样,可以看得见,摸得到,甚至可以和自己融为一体。

克拉拉的这个举动让他们的关系拉得更近了。其他姑娘注意到,保罗碰见道斯太太时会抬起眼来打招呼,目光炯炯,神色特异,人人都看得出其中的含义。克拉拉只是不动声色,因为她晓得保罗自己根本没有注意,于是她只是偶尔在遇上他的时候扭过脸去。

他们经常在吃中饭的时候一起出去散步,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大家都感到他对自己的这种情绪一无所知,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现在他跟她说起话来也带着某种他当初和米兰讲话时的热情。不过他对谈话的内容并不那么在意,对最后的结论也毫不关心。

十月里的一天,他们去兰姆利喝茶,突然间在小山顶上停了下来。他爬到一扇栅栏门上坐了,她则坐在石阶上。下午的天空一片宁静,周围泛着薄雾,只透出几束金光。他们都不太说话。

“你结婚的时候多大啊?”他静静地问道。

“二十二。”

她的声音很低,几乎都有点柔顺的意味。她现在愿意告诉他这些了。

“那是八年之前了?”

“对。”

“那离开他是什么时候呢?”

“三年前。”

“五年啊!结婚的时候你爱他吗?”

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我想那时是爱的吧,多多少少是这样。这个我倒没有多想过。因为他很想娶我,而我那时是个特别束手束脚的小姑娘。”

“所以你糊里糊涂地就结婚了?”

“对。我这一辈子都好像是在做梦似的。”

“梦游吗,不过,你是什么时候醒的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是醒着的,也不知道以前是否醒过——从小就是这样。”

“你长大成人,变成了个妇人,可是你一直都没醒。多怪啊!连他也没能让你醒过来吗?”

“没有,他根本就达不到那个地步。”她答道,语气沉闷。

树篱上结着红艳艳的玫瑰果,**裸地挂在枝头。头上一群棕色的小鸟飞快地掠过。

“达到什么地步?”他问道。

“走到我心里。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他。”

下午的日头暖洋洋的。灰蓝色的雾霭中有红色的屋顶在燃烧。他喜欢这样的天气。他感受得到克拉拉所说的到底是什么,可是却无法理解。

“可你离开他是为什么呢?他对你很坏吗?”

她微微有些战栗。

“他——他让我感到可耻。他想欺负我,吓住我,因为他没有得到我的心。那时候我感觉想逃跑,好像自己被抓住了绑起来一样。而且他看起来很卑鄙。”

“我明白了。”

他根本没明白。

“他一直很卑鄙吗?”他问道。

“有点吧。”她慢吞吞地答道,“后来他可能也觉得自己对我没什么影响力,根本就是无足轻重。所以后来就粗暴起来——很粗暴!”

“那你最后为什么离开他呢?”

“因为——因为他在外面有了女人。”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她把手放在门柱上,借力稳住身子。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手上,心里怦怦直跳。

“可是你——你有过——你给过他机会吗?”

“什么机会,怎么给?”

“让他跟你心贴近一点啊。”

“我都跟他结婚了——那时我可是心甘情愿的——”

两个人都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激动起来。

“我相信他是爱你的。”他说道。

“看起来是这样。”她答道。

他想把手抬开,可是却做不到。她抽出了自己的手,这样就算救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开腔了:

“你始终对他没感觉吗?”

“是他甩的我。”她说道。

“那我觉得是因为他没办法让自己成为你的一切。”

“他是想吓得我看重他呢。”

话讲到这里,两个人都觉得很难接得下去。保罗突然跳了下来。

“走,”他说道,“咱们出发去喝茶吧。”

他们找到一家茶室,坐进了凉意怡人的客厅。她给他倒了茶,自己一言不发。他感到她再次和自己疏远起来。喝完茶,她静静地望着茶杯里面,一边拧着自己的结婚戒指一边思索。心不在焉之下她脱下了戒指,立在桌上转了起来。金戒指顿时成了一个晶莹闪亮的小球。慢慢地,戒指颤动着倒在桌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再转起来。他在一旁看得入了迷。

可她是个有妇之夫,而他认为友谊就该纯粹简单一点,所以他觉得自己和她的关系完全无可厚非。这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友情罢了,只要双方有教养,关系大抵都会如此的吧。

跟很多同龄的小伙子一样,性对他来说是极其复杂的,他甚至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克拉拉、米兰或者其他认识的女人有过渴慕。性欲在他来说是超然的,并不附属在某个女人身上。他在精神上爱着米兰。而只要想到克拉拉,他的心里就充满热切。他跟自己对她的念头抗争着。他了解她**和肩膀的曲线,这些就好像是刻在他脑海中的一样。可他却没有一心只想着她。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有对她的欲望。而他相信自己真正的羁绊是米兰。要是他结婚的话,那娶的只可能是米兰,就像是责任一样,尽管这可能要到很久以后了。这样的想法他告诉过克拉拉,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让他自行其是。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去找克拉拉,而平常则时时写信给米兰,有时也去看她。就这样,冬天过去了。不过他看起来没有那么烦恼了。母亲也不像以前那么担心了。她觉得他已经跟米兰越来越疏远了。

到现在米兰已经清楚克拉拉对他的吸引有多大。不过她依旧确信他心里高尚的那一面会胜出的。他对道斯太太的感情浅薄而短暂,完全没法跟他对自己的爱相提并论,另外这还是个有夫之妇呢。他会回到她身边的,这一点她坚信不疑。到时候也许他那由于年轻而导致的青涩会消失一些的吧,不过他那些低俗的欲望,那些其他女人可以满足但是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欲望就会被治愈的吧。只要他内心对自己保持忠实,最后能回到她身边,这一切她都可以承受。

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所处的情形有什么异常。米兰是他的故交和爱人。她属于贝斯伍德,属于他的家庭和他的青春时代。克拉拉则是新知,她属于诺丁汉,属于生活和外面的世界。这对他来说清楚明了,没有什么难懂的。

有很多次,道斯太太又对他冷淡起来,那时两个人见得很少。可他们总还是会走到一起来。

“你以前对巴克斯特·道斯态度很恶劣吗?”他问她道。他总是为这件事纠结。

“什么叫作恶劣?”

“唉,我也不清楚。可是你没有对他很凶吗?没有做过什么让他痛心疾首的事情吗?”

“到底是什么,说清楚好不好?”

“你有没有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呢,这种滋味我知道。”保罗大声说道。

“你可真聪明,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说道。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可是之后她冷落了他一阵子。

现在克拉拉不太见米兰了。两个女人间的情谊倒没有断绝,不过却已淡得多了。

“礼拜天下午的音乐会你过来吗?”才过圣诞节,克拉拉就问他道。

“我已经答应了要去威利农场的。”他答道。

“哦,随你吧。”

“你不会介意吧?”他问道。

“为什么要介意?”她答道。

这让他有点莫名的气愤。

“你知道的,”他说道,“我跟米兰算是青梅竹马,我十六岁时跟她就开始了,现在已经有七年了。”

“确实挺久的了。”克拉拉答道。

“没错,不过她——唉,反正现在挺别扭的——”

“怎么回事呢?”克拉拉问道。

“她好像总是拉着我,紧紧地拉着,连根头发丝从我身上掉下来给风吹走都不能忍受。她会把头发收起来藏好。”

“可你不就喜欢给人管着吗?”

“不是的,”他说道,“我不喜欢。我希望两个人的关系正常一点,有取有得,就像我和你一样。我希望有个女人管我,不过把我装在口袋里可不行。”

“可如果你爱她,你们的关系就不会像我们俩一样正常。”

“对。那我就再多爱她一点吧。她对我的索求太热烈,这样子我没办法把自己给她。”

“她需要你做什么呢?”

“她需要我把精神从肉体里拿出来给她。我没办法,只好逃开了。”

“可你还是爱着她!”

“不,我不爱她,我都还没亲过她。”

“为什么不亲她呢?”克拉拉问道。

“我也不清楚。”

“我觉得你是心里怕吧。”她说道。

“我不怕,只是见了她就自惭形秽,想要跑远点,就像要避开地狱一样。我对她不好的时候,她对我也还是那么好。”

“你又不知道她怎么想。”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想要的是精神上的结合。”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和她在一起已经有七年了。”

“而你连她最重要的想法都没发现呢。”

“那是什么?”

“她想要的才不是你说的那种灵魂上的结合。那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想罢了。她要的是你这个人。”

他细细体味着她的话。兴许他真的错了。

“可她看起来——”他开了个头。

“你都还没试过呢。”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