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Nine 失意02(1 / 1)

公马轻轻跃上岸,之后又矫健地趟过第二条小溪。克拉拉沉着脸无所谓地跟在后面,眼睛瞧着马,半是入迷,半是鄙夷。林姆停下来,手指向几棵柳树下的栅栏。

“喏,你看见啦,就是从那儿钻过去的。”他说道,“我的人已经把它们赶出去三次了。”

“好的。”米兰答道,脸上红得厉害,仿佛是自己犯了错一般。

“你们不来家里坐坐吗?”男人问道。

“不了,谢谢你。不过我们想从你们那池塘边走上去。”

“嗯,你们随意好了。”他说道。

离家已经很近了,马儿开心地嘶叫起来。

“它很高兴回家啊。”克拉拉说道。她对这马有些兴致。

“嗯,它今天可走了不少路。”

他们走进农庄大门。阔大的农舍里走出一个小个子女人,向他们迎来。她三十五岁上下,皮肤黑黑的,看上去很容易激动似的。她的头发已经有些灰白了,可是深色的眼睛看起来还有点儿野。她走路的时候两只手放在背后。她的哥哥向她走去。马儿一见到她,又嘶叫起来。她兴冲冲地走上前来。

“你回来了,孩子!”她的语气很温柔,不过这话只是对马说的,对自己的哥哥却没什么表示。威武的公马转到她身侧,把头低了下来。她把一直藏在身后的皱皮苹果悄悄地塞进马嘴里,然后在它眼睛旁边亲了亲。马儿很高兴,重重地喘了口气。她抱住马头,搂在怀里。

“真是匹好马!”米兰对她说道。

林姆小姐抬起头,乌油油的眼睛盯着保罗直看。

“哦,晚上好啊,雷沃思小姐,”她说道,“你可有日子没来了。”

米兰把朋友介绍给她。

“你那马可的确是个不错的家伙!”克拉拉说道。

“可不是!”她又亲了马一下,“跟男人一样知道疼人。”

“我倒觉得大多数男人还不如它呢!”克拉拉答道。

“是个不错的小子!”女人叫道,又抱住了马儿。

克拉拉也很喜欢这马,于是就走过去摸马的脖子。

“它很温顺的,”林姆小姐道,“你觉得大个子是不是都这样?”

“它可真漂亮!”克拉拉答道。

她想跟马对视,让马看着她。

“可惜它说不了话。”她说道。

“嗯,不过它能——什么都能,除了说话以外。”女人答道。

然后她哥哥牵着马继续往里走。

“你们不来坐坐吗?来吧,这位——先生,我没记住贵姓啊。”“姓孟若。”米兰说道,“不了,我们就不坐了。不过我们想从磨坊旁边的池塘往上走。”

“好的——好的,去吧。你钓鱼吗,孟若先生?”

“不钓。”保罗说道。

“要是你想钓鱼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林姆小姐说道,“这儿一般几个礼拜都看不到什么人。有人来我可开心啦。”

“池塘里都有什么鱼啊?”他问道。

他们穿过农庄前的花园,走过水闸,上到池塘陡峭的岸边。池塘静卧在阴影里,塘中有两个小岛,上面树木丛生。保罗和林姆小姐并肩走着。

“在这儿游泳倒是不错。”他说道。

“来游吧。”她答道,“你啥时候想游就过来好了。有你跟我哥哥聊聊天,他会很高兴的。他平时都闷声不响的,因为周围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一定要过来游泳啊。”

克拉拉走了上来。

“水好深啊。”她说道,“而且很清。”

“是啊。”林姆小姐说道。

“你游不游泳?”保罗问道,“林姆小姐说我们想游的时候就可以过来。”

“当然啦,农场里还雇了人手的,他们也来游的。”林姆小姐说道。

他们聊了一会儿,便继续往荒山上爬去,把那个寂寞的、眼里闪烁着野性的女人留在了岸上。

阳光倾洒在山坡上,遍野金黄。四下里一片荒芜,杂草丛生,这里是兔子的天下。三个人一声不吭地走着。后来保罗还是开了腔:

“她让我很不自在。”

“你说林姆小姐吗?”米兰问道,“是吧?”

“她是怎么了?是不是太孤单了,所以有点神神道道的?”

“是的,”米兰说道,“这种生活不适合她。我觉得她给埋在这个地方实在太残忍了。我其实应该多过去看看她的。可是,真的见了她又让我很不舒服。”

“她那样我看了也为她难受——是的,另外她也确实烦人啊。”他说道。

“我觉得,”克拉拉脱口而出,“她得有个男人。”

另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可她这么神神道道的主要是太孤独了。”保罗说道。

克拉拉没应声,只大步流星地上山去了。她走路的时候两手垂着,胳膊松松地悬在身侧,双腿飞快地摆动着,踏着枯死的刺蓟和丛生的杂草向前冲。她那漂亮的身子根本不是在老老实实地走路,而是在跌跌撞撞地使劲往山上爬。保罗身上淌过一阵热流。他对她很好奇。也许生活曾经对她很残酷吧。这当儿米兰一直在身旁跟他说话,可他却根本没留意她。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没答话,两只眼睛只是紧紧地盯着克拉拉。

“你还觉得她别扭吗?”她问道。

这个问题很突然,他却没发现,因为他正好也在想这个。

“她有点不对劲。”他说道。

“对。”米兰答道。

他们在山顶上找到一处隐蔽的野地,两面是树林,另外两面稀疏地长着篱笆一样的山楂和接骨木。这些树丛极为茂盛,中间其实留着不少空隙,要是有牲口能上到这儿的话肯定能钻得过来。草皮像棉绒一样光滑,遍地都是兔子的足迹和洞穴。这块地本身就粗糙不平,上面还长了好多大株的流星花,从来就没人来割过。因此枯草丛生的凹凸地面上到处可见盛开的丛丛野花,就像是拥挤的锚地上飘忽的黑色船舶。

“啊!”米兰叫了起来。她看向保罗,一双乌眸睁得溜圆。他们一起享受着这盛开的鲜花。克拉拉在一边怅然若失地看着流星花。保罗和米兰紧挨在一起说着话,声音压得很低。他单膝跪地,迅速地采着最漂亮的花朵,不知疲倦地从一簇移到另一簇,嘴里一直柔声说着话。米兰充满爱意地摘下花朵,细细地爱抚着它们。在她眼里他的身手总是那么敏捷,好像做什么都很熟练似的。他采的花朵比她手中的要多出一种自然的美丽。他喜欢这些花,可是花也好像本身就属于他。而她则怀着更多敬畏,觉得花里有自己缺乏的东西。

这些花芬芳四溢,新鲜无比,让他有种饮尽花意的冲动。因此他一边采,一边就把那些艳黄的小喇叭吃进肚里。克拉拉还在一旁怅惘地徘徊着。他走向她,嘴里说道:

“你怎么不采点儿花呢?”

“我不愿意。花儿还是自己长着更好。”

“真的不采几朵吗?”

“它们可不希望我们采。”

“我觉得不会。”

“我不要在身边带着花的尸体。”她说道。

“这就有点死板矫情了。”他说道,“它们插在水里跟长在根上活的时间是差不多的。而且它们插在盆里看上去也更漂亮——更快活。你把它们称作尸体,可是它们并没有尸体的样子。”

“难道不是尸体吗?”她争道。

“对我来说不是。采下的花朵不是花的尸体。”

克拉拉不搭理他这话。

“就算如此吧——你又有什么权利去采它们呢?”她问道。

“因为我喜欢它们,想要它们,而且这儿的花也足够多。”

“这理由就够了?”

“对。难道还不够吗?我觉得把它们放在你诺丁汉的房间里肯定会很香。”

“那我就可以乐哈哈地看着它们死去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它们死了也无所谓吧。”

说完这话他就走开了,又去伏在那一丛丛花前。那花密密匝匝地洒在野地上,仿佛一片片晶莹的淡色泡沫一般。米兰走到他身旁。克拉拉双膝着地,开始去嗅那流星花的香气。

“我觉得,”米兰说道,“要是心里怀着敬意的话你就不会伤害到花的。关键是你采花时候的想法。”

“对。”他说道,“不过也不对。你采花就是因为你想要它们,如此而已。”他举起了手里那捧花。

米兰不说话了。他又采了一些花。

“看哪!”他接着说道,“结实又健壮,跟小树一样,像是胖腿小男孩儿。”

克拉拉的帽子就在不远的草地上放着。她还跪在地上,俯向前去闻那些花儿。她那露在外面的颈项让他心中一阵剧烈的刺痛。多美啊,可她当下却没因此有一丝儿自豪。她的**在衬衫下微微晃着,背后的曲线优美而健硕。她没有穿胸衣。突然间,他毫无意识地把一把流星花撒在她的头发和脖子上,嘴里念叨着:

“尘归尘,土归土,上帝不收魔鬼收。”

花瓣冷冰冰地掉在她脖子上。她抬起头来望向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灰色的眸子里充满惧意,都让人有点可怜了。花瓣落在她脸上,她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那里,高出她一头,突然感到很尴尬。

“我刚才觉得你想给自己办葬礼呢。”他局促地说道。

克拉拉古怪地笑了笑,然后起身把头发里的流星花捡了出来。她拿起帽子,在头上别好。有一朵花还夹在她的发间。他看到了,但是不愿意告诉她。他把刚才撒的花都拾了起来。

树林边缘的蓝铃花洪水般朝野地上涌来,挤挤挨挨地不肯散去,不过却都已经开始凋谢了。克拉拉缓步往那边走去。他慢吞吞地跟着她。这些蓝铃花让他心里欢喜。

“看这蓝铃花,一路从林子里长过来的!”他说道。

她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亲切和谢意。

“是啊。”她笑了笑。

他的血登时直往上冒。

“这让我想起林子里的野人。他们跑出来以后没遮没掩的,心里得有多害怕!”

“你真觉得他们怕吗?”她问道。

“那些古代部落吧,有些是从深山老林里冲出来到开阔地上的,有些是从开阔地偷偷摸摸钻进林子里的,我倒是不知道哪个会更怕。”

“我觉得是后面那个。”她答道。

“对。你肯定觉得自己就跟那些开阔地上的野人一样吧,正使劲逼自己摸进黑黢黢的森林里,是不是?”

“我怎么晓得?”她答道,眼神有点异样。

两个人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

暮色渐深,山谷里已满是阴影。对面有一小片灯光,那是克罗斯雷河岸农场。群山顶上霞光游**。米兰慢慢地走向他们两人,头藏在她摘的那一大束松散的花后面,脚下齐踝深的都是东一丛西一丛的流星花。她身后的树木开始连成一片影子。

“我们走吗?”她问道。

三个人开始往回走,没有人说话。下山的路上他们可以望见家里的灯火就在对面亮着。远处的山脊上,矿工的村庄擦着天际,看上去就是一薄层黑色的轮廓,依稀闪烁着微光。

“这趟出来真不错,是吧?”他问道。

米兰低声赞同。克拉拉什么都没说。

“你不这么想吗?”他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

可她还是不应他,径直仰头往前走。他可以看出来,她走路的姿态似乎是表示不以为然的,可实际上是在心里难受。

这段时间保罗带母亲去了趟林肯市。她脸上喜洋洋的,十分有兴致。不过在火车车厢里,保罗坐在她对面,却看见她显得有些孱弱。一刹那间他都觉得她要离自己而去了。因此他要抓住她,紧紧扣住,用锁链绑在身边也行。他觉得自己必须用手把她牢牢地抓紧了。

市区快到了,两人都挨到车窗前去看大教堂在哪里。

“在那儿呢,妈妈!”他叫道。

他们看见大教堂气势恢宏地矗立原野上。

“啊,”她也叫了起来,“真的在那里!”

他看向母亲。她那蓝蓝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大教堂,好像一下子变得让他看不透了,这还很少见呢。蓝瓦瓦的大教堂直插天际,看上去威严无比,那其中好像有种永恒的祥和,此刻在她身上反映出来,某种类似于宿命的东西。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他那年轻强悍的意志也无法让其有所改变。他看着她的脸,那里的皮肤依旧鲜活、红润和柔软,然而鱼尾纹已经爬上了眼角,眼皮有点耷拉下来,嘴唇因为幻灭总是紧紧闭着。她脸上透着股和教堂相同的永恒之意,好像她已最终洞悉命运。他使起心里所有的力气想要和这种心境相抗。

“看哪,妈妈。教堂真大,好像压在镇子上一样!想想吧,那么多四通八达的街道都伏在它下面。它看起来好像比整座城市都大呢。”

“是这样!”母亲大声道,脸上又露出勃勃生机。可他刚才看到她坐在那里,定定地透过车窗望着那教堂,脸和眼睛都一动不动,反射着命运的无情。她眼睛周围的鱼尾纹和那紧抿着的双唇让他感到自己都快要疯了。

他们好好吃了一顿饭,可是她觉得这钱实在花得不值。

“别觉着我喜欢吃这鬼饭,”她吃着炸肉排说道,“我才不喜欢,真的不喜欢!想想吧,这要浪费你多少钱!”

“花点儿钱算什么,你就甭管了。”他说道,“你忘了,现在我是带女朋友出来玩啊。”

之后他还给她买了几枝蓝色的紫罗兰。

“你给我住手,先生!”她命令道,“我要这花干什么?”

“别管那么多。站好别动。”

他站在商业街的中间,把花插在她外套上。

“我都是老婆子了,还臭美吗!”她对此嗤之以鼻。

“你瞧,”他说道,“我得让别人看看,咱们可也是头面人物。所以哪,扮相就要好。”

“你就等着我揍扁你的脸吧。”她笑了。

“昂首挺胸!”他命令道,“像个扇尾鸽那样,大摇大摆往前走。”

他用了一个钟头才跟她走完这条街。她上了荣洞桥,还在石弓拱门前驻足,可去的地方都去了,开心得大发议论。

有个男人走过来,脱了帽向她致意。

“这位夫人,我带您参观一下市区如何?”

“不用,谢谢你。”她答道,“我有儿子陪着呢。”

保罗生气了,嫌她的回答不够矜持。

“你给我走远点!”她叫道,“哈!那儿就是犹太屋了。我说,你还记得有个演讲提到它吗,保罗?”

可是她几乎都爬不上教堂山了,他却没留意。但突然间他发现她说不出话来了。他把她带进一个小酒吧,让她在那儿喘口气。

“没事儿的。”她说道,“就是心脏老化了,很正常的。”

他不答话,只是看着她。他的心都碎了,好像有烈火烧炙一般。他想哭,又想恶狠狠地把身边的东西都打碎。

他们又上路了,这回是一步一停地慢慢走。母亲每走一步都好像在他胸口压上一块大石一样。他感觉心都好像要炸开来了。最后他们总算到了山顶。她站在那里,心醉神迷地望着城堡大门,望着教堂的正面,一时怡然忘怀。

“这可比我之前想的要好多了!”她叫了起来。

可是他却不高兴。她到处走着,他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两个人在教堂里坐了下来。那里的唱诗班正在进行一个小小的礼拜仪式,他们也参加了进来。她有些顾虑。

“这个仪式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吧?”她问他道。

“对。”他答道,“你觉得他们能厚起臭脸来把我们给赶走吗?”

“嗯,那是肯定的,”她大声说道,“听了这话他们不赶我们才怪。”

礼拜期间她脸上又焕发出喜悦平和的光彩。可他却一直闷着火想发作一番,要去摔东西,然后大哭一场。

后来,他们靠在墙上往下面的镇子里张望。保罗突然间脱口而出:

“为什么一个人的妈妈就不能年轻一点呢?她干吗要老呢?”

“嗨,”母亲笑了,“那她可没办法。”

“那我又为什么不是老大呢?你看,别人都说幼子吃香,可反过来看呢,长子的妈妈更年轻啊。你应该把我第一个生下来的。”

“这可不是我安排的。”她抗议道,“你想想看,这事儿怪我的话还不如怪你自己。”

他冲她发起了脾气,脸色煞白,眼里冒着怒火。

“你干吗要老啊!”他说道,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怨愤无比,“为什么你就走不动路了呢?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四处多玩玩呢?”

“想当初,”她答道,“我上这山还能比你快不少呢。”

“可对我来说,那又管什么用?”他喊道,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然后又伤感起来。

“你生病了,这可真糟糕。小妈妈,这——”

“病!”她叫道,“我就是有点儿老了而已,你就忍着点儿吧,想这么多干啥。”

两人不说话了。不过他们也就只能言尽于此了。到喝茶的时候他们又快活起来。他们坐在布雷福德河畔看着那里的船舶。他把克拉拉的事跟她讲了。母亲问了他好多问题。

“那她现在跟谁住一起呢?”

“跟她妈妈一起,住在蓝铃山上。”

“她们有钱过日子吗?”

“恐怕比较紧。我想她们应该在做花边赚钱吧。”

“那你倒说说看,她迷人在哪里,孩子?”

“倒不能说她迷人,妈妈。不过她是挺不错的。而且她很直,你知道,就是那种没什么城府的,一点儿都没有。”

“不过她可比你大多了。”

“她三十岁,我快二十三了。”

“你还没跟我讲自己为什么喜欢她?”

“因为我也不清楚。因为她那种抗争的性子吧,还有那种愤懑。”

孟若太太思索着。要是儿子能爱上个女人,她会开心好多,最好是爱上那种能——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样的女人。不过他现在脾气乖戾,一会儿大发雷霆,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她希望儿子能认识个好女人。其实自己到底要什么样儿的她也没数,不过就是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克拉拉这个人并没有激起她的敌意。

安妮这时也要结婚了。莱昂那多跑到伯明翰工作了。有个周末,他到了保罗家里。孟若太太对他说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啊,我的孩子。”

“我也不清楚。”他说道,“就是觉得心思不定,妈。”

他已经叫她“妈”了,口气像个小孩子似的。

“寄宿的地方还过得去吗?”她问道。

“还好,还好。就是你得自己倒茶,怪讨厌的,还有,要是你把茶泼在碟子里一点点吮掉也没人说。这样的话总感觉有点没滋没味的。”

孟若太太笑起来。

“所以你就受不了啦?”她说道。

“我也不清楚。我想结婚了。”他突然说道,手指扭着,眼睛朝下看着自己的鞋子。屋里一阵沉默。

“可是,”她提高了嗓门,“我以为你说要再等一年的。”

“对,我是这么说过。”他答道,口气很倔强。

她又思索了一会儿。

“还有我跟你讲,”她说道,“安妮有点儿大手大脚的,现在存的钱顶多只有十一镑。况且我知道,孩子,你自己也没攒下几个子儿来。”

他的耳朵根都红了。

“我现在有三十三镑多。”他说道。

“这可撑不了多久。”她答道。

他不吭声了,只是使劲扭着手指。

“还要跟你讲,”她说道,“我什么都给不了——”

“我什么都不要,妈!”他嚷道,脸红耳赤,心下难受地发出抗议。

“我知道你不要,好孩子。我只希望能给你们点儿啥就好了。婚礼还有零零碎碎的得要五磅,这样就剩下二十九镑不到,这点儿钱派不了什么用场。”

他还是扭着自己的手指,低着头不看她,一副无奈而执拗的样子。

“可你真的想结婚吗?”她问道,“你心里觉得到时候了吗?”

他抬起蓝眼睛直直地看了她一眼。

“是的。”他说道。

“这样的话,”她答道,“我们就都尽力而为吧,孩子。”

他再抬起头时眼里已满是泪水。

“我不想让安妮觉得有什么缺憾。”他艰难地说道。

“我的孩子,”她说道,“你现在挺稳当的,工作还不错。换作是我,要是有男人真的合得来,哪怕他手头只有上个礼拜的工资我也会嫁他的。安妮会觉得开始的日子有点儿难。年轻女孩子都这样。她们觉得结婚的时候家里应该什么都有了。可我当初的家具也不便宜。结婚又不是只看这个。”

于是没过多久就办了婚礼。亚瑟也回家来了,穿着军装,英气勃勃的。安妮穿了件鸽灰色的裙子,看上去很漂亮。那衣服还可以当作周日的礼服。孟若说她就这么结婚了真是不开窍,对女婿也很冷淡。孟若太太在帽子上镶了些白边,衬衣上也是。两个儿子一起嘲弄她,说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莱昂那多兴高采烈的,觉得自己就像个大傻瓜。保罗不是太明白安妮干吗想结婚。他很喜欢她,她也喜欢保罗。可他还是很感伤地期望她婚后能幸福。亚瑟穿着鲜红和明黄两色的军装,很让人惊艳,而他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不过私下里却有点儿以军装为耻。跟母亲分别的时候安妮在厨房里痛哭流涕。孟若太太也哭了会儿,然后就在她背上拍了拍,说道:

“好了,不哭了,孩子,他会对你好的。”

孟若跺着脚说安妮是个傻子,这就是跑去把自己给绑牢了。莱昂那多脸色煞白,看上去有点儿紧张过度。孟若太太对他说道:

“我就把她交托给你了,孩子,以后照顾她就是你的责任了。”

“你放心吧。”他说道。这一番折腾差点要了他的命。不过现在总算大功告成。孟若和亚瑟都上床去了。跟平常一样,保罗还在跟母亲聊天。

“她结婚了你不是太难受吧,妈妈?”他问道。

“她结婚我倒没什么难受的。可是,她要离开我了,这感觉有点怪。她不愿意留在家里,而是要跟莱昂那多走,这就有点让我受不了了。当妈的大概都这样,我知道这挺傻的。”

“你会为她感到伤心吗?”

“现在我还想起自己结婚那天的情形。”母亲答道,“我只能希望她后来的生活能跟我不一样。”

“可是你觉得他会对她好的吧?”

“对,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们说他配不上她。可我要说,如果男人是真心诚意的,像他这样,而女孩子又喜欢他的话,那应该就没问题。他配得上她。”

“那你心里是踏实的啦?”

“要嫁女儿,就一定得感觉男人是真心的,一遍遍地确认。要是没把握,我才不会这么做的。不过现在她走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两个人都感到有点凄凉,心里期望着她能回来。保罗望着母亲,她穿了一件新的黑绸衬衫,上面镶着白边,看上去很孤单。

“不管怎么说,妈妈,我是不会结婚的。”他说道。

“嘿,大家都这么说,孩子。你只是没碰到自己中意的罢了。等上一两年再说吧。”

“可我不会结婚的,妈妈。我要和你住在一起,到时我们雇个佣人好了。”

“唉,孩子啊,这话说起来容易哪。等时候到了再说吧。”

“什么时候?我都快二十三啦。”

“那是,你结婚肯定不会那么早的。可是再过三年嘛——”

“我会一直这样陪着你的。”

“咱们走着瞧吧,孩子,咱们走着瞧。”

“可你也不希望我结婚的吧?”

“瞎说,我才不愿意你这一辈子没人照顾。”

“那你觉得我是应该结婚的啦?”

“或迟或早,每个人都要结婚的。”

“可你是希望我结婚迟一点的。”

“当妈的难啊——很难。他们说的没错:儿子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女儿却是一辈子都归娘。”

“你觉得我会让媳妇把我给抢走吗?”

“嗨,你总不能让她同时嫁给你和你老妈吧?”孟若太太笑道。

“她自己想干啥就干啥,不过我和你的事情她可不能管。”

“她不用管,待到她嫁给你,你就明白啦。”

“我才不明白呢。只要有你在,我就不结婚,我不会结婚的。”

“可我不愿意撇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照顾啊,孩子。”她叫了起来。

“你不会撇下我的。你这算啥,才五十三岁罢了!我觉着你至少要活到七十五。那时候呢,我就四十四了,肯定发福了,到那当儿再娶个靠得住的老婆好了。你看这样多好!”

母亲坐着哈哈大笑。

“你给我上床去吧,”她说道,“上床去吧。”

“到时候我们买个漂亮的房子,就你跟我,再请个佣人,一切就都搞定了。也许我画画能赚钱发财也不一定。”

“你到底还要不要睡觉了!”

“到时候再给你买个小马拉的车子。瞧瞧吧——跟小维多利亚女王一样,乘着马车四处兜风。”

“都跟你说了,赶紧上床去。”她笑道。

他亲了她,然后就走了。他对未来的打算一直都没有变。

孟若太太坐在那儿思前想后,想女儿的事,想保罗的事,想亚瑟的事。安妮不在身边了,她为此挺心烦的。这个家是个紧密的团体。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陪着孩子们一起。生活对她来说是丰富多彩的。保罗喜欢她,亚瑟也是如此。亚瑟从来没觉察到自己是多么深爱着母亲。他这个人只看眼前。到现在为止,还没人逼他了解自己。军队训练了他的身体,可是却羁不住他的心。他身体很棒,仪表堂堂。脑袋小小的,上面紧紧地覆着一层深色的短发,显得活力四射。他的鼻子有点儿孩子气,眼睛深蓝深蓝的,那感觉都赶上小姑娘了。他留着褐色的八字胡,下面的嘴唇红通通的,一副乐天样,下巴很结实。这嘴唇传自父亲,鼻子和眼睛就是来自母亲娘家那边的了——她那边的人都长得好,性子也随和。孟若太太对他担着很大的心事。一旦他真的走上正途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可现在却没着没落的。

军队并没真的给他带来什么实质的好处。他特别看不惯那些颐指气使的军官,也讨厌像牲口一样被使唤来使唤去。可他倒还有点儿理智,没有抗命不遵,而是集中精力来享受其中的乐趣。他唱歌不错,寻欢作乐也是把好手。平时经常跟人有点儿小摩擦,不过这都是男人间的疙瘩,很容易就解开了。因此他也算自得其乐,就是自尊被压抑住了。行事的时候他尽量利用自己那英俊的长相、漂亮的身材、文雅的举止和良好的教育,觉得凭这些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结果也从不失望。可他并不心安,好像老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啃噬一般,所以总也静不下来,也不愿意一个人独处。在妈妈面前他总是很顺从。对保罗他怀着赞赏,既喜欢他,又有点小鄙夷。而保罗对他呢,也是怀着赞赏,既喜欢又有点儿小鄙夷。

孟若太太的父亲去世的时候给了她几个英镑,她决定用这钱把儿子从军队里赎出来。他知道了开心得要发狂。现在他就好像是个度假的少年一样无忧无虑的。

他一直都喜欢碧翠丝·怀尔德。休假的时候他又跟她近乎起来。她比以前更强健了。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走很长的路散步。亚瑟生硬地挽着她的手,挺有刻板的军人气质的。有时她来家里弹钢琴,他就在旁边一展歌喉。他会解开军装的风纪扣,脸涨红了,眼睛亮亮的,用浑厚的男高音大声唱出来。之后他们会一起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好像是故意要炫耀自己的身材似的,而她也注意到了,他胸脯很健壮,身侧笔直,结实的大腿在合身的裤子里绷得紧紧的。

他喜欢用方言跟她聊天。她有时会跟他一起抽烟,偶尔也会拿出他嘴里的烟吸上几口。

“不行。”有天晚上她又要拿他嘴里的香烟,只听他说道,“不行,你别拿烟啊。你要烟的话我用嘴对给你好了。”

“抽口烟罢了,我可不要你亲我。”她答道。

“好吧,就给你抽一口,”他说道,“不过还要再亲你一下。”

“我只要抽你的香烟。”她大叫一声,劈手就要去抢他唇间的烟卷。

两个人坐着的时候本来肩膀是挨着的。她个子不高,动作像闪电般快捷,差一点就给她抢去了。

“我要给你对一口烟。”他说道。

“你个流氓、讨厌鬼,亚瑟。”她说道,往后坐了坐。

“对口烟吧?”

军人觍着脸朝她凑过去,两张脸贴近了。

“滚蛋!”她叫道,头扭了开去。

他吸了口烟,嘟起嘴,嘴唇朝她靠过去,深褐色的胡子像刷子一样直撅撅地翘着。她瞧了一眼他那皱起的红润嘴唇,然后突然一下从他指间抢过烟卷,飞也似的逃走了。他蹦起来去追她,结果把她头发后面别的梳子给抓了下来。她回转过来,把烟卷丢给他。他捡起香烟,衔在嘴里,又坐了下来。

“讨厌鬼!”她叫道,“梳子还我!”

她担心自己特意为他梳好的头发会就此披散开来,于是就站在那里,双手拢住头发。他把梳子夹在膝间藏着。

“不是我拿的。”他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含着笑意,香烟在唇间不住地颤动。

“骗子!”她说道。

“真的,你自己看啊!”他笑道,把空着的手给她看。

“无耻的鬼家伙。”她叫道,冲过去跟他撕打起来,想要夺回他膝间的梳子。她跟他扭打的时候,手指抓到他光滑贴身的裤子下的膝盖。他大笑起来,人仰倒在沙发上,全身直发颤。香烟从嘴里落下来,差点炙到他喉咙上。太阳晒得微黑的皮肤下血液猛地往上冒着。他还是大笑不止,到后来一对蓝眼睛都睁不开了,直到嗓子噎住了才停下来。然后他坐正了。碧翠丝把梳子在头发上放好。

“你刚才挠得我痒死啦,碧翠丝。”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

她白皙的小手突地伸过来,给他脸上来了一下。他惊得跳了起来,瞪着她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注视着。渐渐地,一抹红色爬上了她的双颊,她垂下双眼,然后脑袋也耷拉下来了。他重新坐下,一个人生起了闷气。她跑去洗碗间弄头发去了。在那里她悄悄地抹了几点眼泪,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她再回来的时候嘴巴抿得紧紧的。不过这就是一层遮掩罢了,她心里的情火已经在烧着了。他还坐在沙发上生气,头发乱糟糟的。她在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两人都不吭声。时钟滴答着,在这沉默中像口大钟在敲似的。

“你就是只小野猫,碧翠丝。”最后还是他先开了腔,语气中半含着歉意。

“是吗,谁叫你死皮赖脸的。”她答道。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自顾自地吹着口哨,像是那种心中有事却又胆大包天的男人。突然她跑过来亲了他一下。

“来啊,小可怜!”她嘲讽道。

他抬起脸,好奇地笑了。

“亲吗?”他向她发出邀请。

“你以为我不敢啊?”她问道。

“那就来吧!”他噘起嘴向她叫板道。

她刻意地笑出声来,可是声音却古怪地发着颤,接着她全身也好像都要发起抖来似的。她把嘴贴在他的唇上。他的双手立刻抱住了她。这个吻很长,亲完以后她缩回头来,柔嫩的手指穿过他敞开的领口,抚摸着他的脖子。然后她闭上眼睛,把自己再次献给下一个吻。

她这么做完全是自愿。她想做就做,做下的事情从不需要别人负责。

保罗感到身边的生活不断变化。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家里是成年人的天下。安妮已是婚后的妇人。而亚瑟总是在追寻属于自己的快乐,他的家人对此不甚了解。一直以来他们都是住在家里济济一堂,平时出去忙各种事情。可到了现在,对安妮和亚瑟来说,生活的重心已经到了家外面,母亲不在的地方。他们只在假期回家休息一下。整个房子里都笼罩着一种陌生的冷清,感觉空****的,仿佛是飞鸟离巢后一般。保罗越来越不安。安妮和亚瑟已经离开了。他心里蠢蠢欲动地也想跟着出去。然而对他来说,家就是和母亲在一起。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这东西家里没有,但却是他想要的。

他越来越焦躁。米兰无法让他感到满足。以前他疯了似的要和她在一起,现在这股劲头已经淡了下来。有时候他会在诺丁汉碰到克拉拉,有时候他会跟她一起去参加聚会,有时候他会在威利农场见到她。只是在最后一种情形下气氛总是有些紧张。因为保罗、克拉拉和米兰之间形成了三角对抗。跟克拉拉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话的口吻会变得俏皮、世故、含讥带讽,这让米兰十分反感。不管之前他们在干什么,也许他们俩还很亲近,一起感伤着。可是只要克拉拉一出现,所有气氛就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立马就在新来者面前卖弄起了风情。

一个美丽的夜晚,米兰和保罗一起在草场上谈心。之前他一直在用马拉式搂草机耙草,干完了就过来帮她把草垛堆起来。后来他和她谈起了自己的梦想和愁苦。他整个灵魂都好像**裸地暴露在她面前。她觉得自己好像直接看到了他内心颤抖的生命。月亮出来了,他们一起走回家去。他接近她似乎是因为自己无法抗拒地需要她,而她也愿意聆听他的想法,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爱和诚意都奉献给他。在她看来,他把自己最好的一面交托给她来保管,而她也将不负使命,毕生予以看护。啊,她会不遗余力地永远守护着保罗灵魂中的善良和高尚,就算天空对星星的珍爱也比不上。他们分开各自回家。她激动万分,对自己的信念感到由衷的欢喜。

然而,第二天,克拉拉来了。他们在草场上吃了茶点。米兰孤零零地看着黄昏渐近,到处是金色的霞光和缥缈的阴影。而这当儿保罗一直在跟克拉拉玩游戏。他把干草一点点堆得越来越高,他们比谁能跳得过去。米兰根本不在意这样的游戏,所以就站在一旁。埃德加、乔弗里、莫里斯、克拉拉和保罗都在那里跳来跳去。现在是保罗领先,因为他身轻如燕。克拉拉热血沸腾。她跑起来像个亚马逊女战士。只见她倏地冲向草垛,呼地平地而起,落到了另一边,**跳动着,浓密的头发披散开来。保罗喜欢看她那副毅然决然的样子。

“碰着草了!”他喊道,“碰着了!”

“瞎说!”她眼里闪了一下,转头问埃德加,“没碰到,是吧?我这下可干脆啦。”

“我也不清楚啊。”埃德加笑道。

没人清楚到底是怎么样。

“可你就是碰着了,”他说道,“你输啦。”

“我才没碰到呢。”她大声叫道。

“一清二楚,你就是碰着了。”

“你帮我扇他个耳刮子。”她冲埃德加叫道。

“不行,”埃德加笑道,“那我可不敢,你还是自己上手吧。”

“而且再怎么样你也是碰着草了,这个事实是不会变的。”保罗大笑起来。

她给保罗气死了。本来在这些少年和男人面前她还有点儿小小的优越感,现在被他一扫而空了。她都忘记这是在玩游戏了,只知道他是在羞辱自己。

“我觉得你这个人真可鄙!”她说道。

他又继续大笑起来,那副姿态让米兰备受煎熬。

“我早知道你跳不过去的。”他取笑道。

她背过身去不理他。不过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只听得进去他一个人的话,或者说只有他才能让她上心。而他在意的也只有她。在场的男孩子看着他们斗来斗去的都感到好玩,可是米兰心里却难受得厉害。

保罗可以选择低俗,以此来代替崇高,对此她已经有所了解了。他可以背叛自己,背叛那个真诚、深刻的保罗。他可以变得轻佻,追求俗欲的满足,像亚瑟那种人一样,或者像他父亲一样,这种危险已经出现了。想到他居然抛弃了深沉的灵魂,跟克拉拉没完没了地在这里就琐事油嘴滑舌,她不禁心头气苦。她凄然无声地走了开去,那两个还在互相攻击着,保罗依旧是嘻嘻哈哈的。

后来,尽管他不愿承认,可确实是很为自己感到羞愧的,于是就又向米兰屈服了。再之后他又反抗起她来。

“一心向往虔诚其实并非虔诚。”他说道,“我觉得乌鸦在天上飞的时候就是虔诚的。不过它之所以飞是因为觉得冥冥中注定要这么做,而并非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不朽的。”

可是米兰却知道,一个人应该对一切事物都怀有虔敬之心,在所有事情上都能发现上帝的存在,不管上帝到底是什么。

“我不相信上帝对自己这么了如指掌。”他叫起来,“上帝不了解事物。他就是事物本身。而且我相信他并无灵魂可言。”

可这对米兰来说只不过是用上帝的说法来为自己找借口罢了,因为他想自行其是,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和她之间就此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他彻底背叛了她的信任,就算在她跟前也照做不误,之后他会感到羞惭,生出悔意,接着会记恨她,然后又会远离她。这样的情形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他从心底里对她感到厌烦。可她却阴魂不散,始终神情悲戚,郁郁寡欢,又爱慕着他。而他却让她伤心不已。有一半时间他为她感到痛心,可另外一半时间他却又对她恨之入骨。她就是他的良知,而不知怎的,他感到自己的良知可能过于沉重了。他离不开她,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最高尚的那部分就掌握在她的手里。但是他又没办法和她待在一起,因为她不愿意接受自己剩余的部分,而那要占到他全部的四分之三。所以他常常会一怒之下对她口不择言。

她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他给她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只有她才能读得懂。

让我谈谈我们那段陈旧的、破烂的爱情吧。这是最后一次了。这爱情也是在变化的,不是吗?这段爱情的躯体已经死去,只给你留下它残存的孱弱灵魂,我问你,难道不是吗?你瞧,我可以给你精神之爱,一直以来我都在给你,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我们却始终产生不了热情。你明白了吧,你就是一个修女。我能够给一个圣洁修女的都已经给了你,就像一个神圣的修士给予一个神圣的修女的情感一样。你肯定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是你也会遗憾没有另一种爱吧,不对,你其实已经在遗憾了。我们之间的情感没有其他人能够介入,因为我们不是通过感官来交流的,而是通过精神。而这也是我们无法像普通人那样相爱的原因。我们之间的爱不是那种琐碎的情感。可我们又是凡夫俗子,要这样并肩生活下去实在难以容忍,因为跟你在一起我总是动不动就要变得很崇高,而你明白,要一个人老是把自己拔高到非人的状态并不好,他会最终失去崇高的。要是两个人要结婚的话,他们必须像有感情的凡人一样生活在一起,相互之间有着凡俗的关系,然而却毫不以此为意。两个灵魂是无法成婚的。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该把信给你吗?我无法确定。不过就这么办了吧,理解才是最重要的。再见了。

米兰把信读了两遍,之后就封了起来。一年以后她把封口打开,给母亲看了那封信。

“你是个修女——你是个修女。”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刺痛着她的心。他说过的东西还没有什么能像这句话一样,深深地、准准地扎进她心里,有如致命一击。

生日派队结束两天以后她给他回了信。

“‘我们之间那亲密的关系本来是可以完美无缺的,只不过出了一个小小的岔子。'”她引了别人的话写道,“可这是我的错吗?”他收到信以后,几乎是立马就从诺丁汉给她回信了,同时还附上一本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的小小的诗集。

很高兴你回信了。你是如此镇定、如此自然,我只有自惭形秽了。我这个人就喜欢胡说八道。我们无法达成一致也是常有的事了。不过在最根本的问题上我们总是能站到一起的。我这么觉得。

另外还一定要感谢你认同我的绘画和设计。我很多的素描都是专为你画的。我盼望你能继续不吝指教,因为不管这批评是让我感到惭愧还是感到荣耀,都表现出了不起的见地。你那玩笑真可爱。以上。再会。

保罗爱情的第一阶段就此告一段落。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岁左右了,还是童男之身,不过长期以来被米兰过度压抑和净化的性本能已经变得越来越强烈。有很多次,他正和克拉拉说着话,突然会感到血液浑浊沸腾起来,胸口有种特别的悸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活起来了一般。这是种新的自我,或是个新的意识中枢,它在不断提醒保罗,或迟或早他总会有个女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可他是属于米兰的。这一点她如此坚信不疑,连他都不得不给她相应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