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世界底部(1 / 1)

“我名叫戈尔格,”小侏儒说,“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诸位阁下。大约在一小时之前,我们所有人都正在工作——我必须说明,是替她工作——和过去的许多年中的每一天一样,大家都很悲哀,沉默不语。就在这时,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就在这声音传来的同时,我们所有人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唱歌、跳舞,或是放爆竹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接着,所有人的心里都浮现出同一个念头,这是怎么回事,我一定是中了魔法。随后,大家开始问自己,有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扛着这些东西?我要把它们统统扔下,绝不再带着它多走一步:没错,就这样!一时间,我们大家几乎同时扔掉了背上的麻袋、包袱和工具。就在这时,大家一转身,就看到那边有一大片红色的亮光,所有人都在心里问自己:那是什么?随后,所有人都自问自答道,一定是什么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从而使得一道温暖的光芒从位于我们下方一千英里的真正幽深王国直射出来。”

“什么?”尤斯塔斯大叫一声,“还有比这儿更低更深的地方?”

“是的,阁下,”戈尔格说道,“那是个美丽的地方,我们把那儿叫作比斯姆。我们现在所处的王国是女巫的国家,我们把它叫作浅滩。这里离地面太近,并不适合我们生活。啊,住在这里还不如住到外面、住到地面上去呢。我们这些可怜的小侏儒全都来自于比斯姆,女巫用魔法把我们召唤到这儿来替她干活。从此,我们就忘记了一切,直到那声巨响传来,魔咒才被打破。之前,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除了她硬塞进我们脑子里的那些东西之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更加无法思考。这些年来,她给我们灌输的全都是一些阴郁、黑暗的东西。我几乎都已经忘了该怎么讲笑话,如何跳吉格舞。然而,就在巨响传来的那一刻,地面裂开了,海平面也开始上涨,所有的一切又都回来了。我们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向那裂缝奔去,希望能够尽早回家,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你们可以看到在那边,他们正在放火箭烟火,满心欢喜地注视这一切。假如阁下们能放了我,让我加入他们,我将不胜感激。”

“我觉得这真是太棒了,”吉尔说,“当我们砍下女巫的头的时候,我们不仅解救了自己,还拯救了这些小精灵。我真高兴!而且,你们看看,它们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忧郁,就像王子——他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哦,我真是高兴极了。”

“这的确很好,波尔,”普德格伦姆依旧十分谨慎,“可是,在我看来,这些小侏儒似乎并不像是在逃跑,如果要我说,它们看上去倒更像是支秩序井然的军队。戈尔格先生,望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们不是在准备发起战斗吗?”

“阁下先生,我们的确是在备战,”戈尔格说道,“听我说,我们之前并不知道女巫已经死了。我们还以为她正在城堡里监视这一切。我们本打算偷偷逃走,结果你们出现了,不仅骑着马,手里还握着宝剑,见此情景,所有人都觉得:最后的决战时刻终于到了——我们谁也不知道阁下们并不站在女巫那一边。于是,我们决心宁可拼死一战,也绝不放弃能重回比斯姆的希望。”

“我敢发誓它很诚实,”王子说,“放它走吧,我的朋友普德格伦姆。我的好戈尔格,我和你们一样,也曾经饱受魔法的毒害,直到不久前才回忆起过去的一切。现在,我们没有问题要问了。我只想最后问一句,你知道那些新的挖掘口在什么地方吗——就是女巫打算率领军队进攻地上世界的那些出口?”

“啊——啊——咦——咦,”戈尔格发出一串叫声,“是的,我知道那条可怕的路。我会带你们去那条路的入口。但是,阁下请别指望我会和你们一起去,我宁愿死也不愿去那儿。”

“为什么?”尤斯塔斯焦急地问道,“那里有什么可怕的?”

“那里太靠近上面,就是外面的世界,”戈尔格说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那是女巫对我们做的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她要带我们到外面去——进入外面的世界。他们说那里压根就没有屋顶,只有一大片空空如也的、叫作天空的东西。那些隧道已经挖了很远,只需再挖几铲子就能通到外面。我可不敢靠近那里。”

“太好了!你说的正是我们想听到的!”尤斯塔斯欢呼道。吉尔接着说道,“可是,那上面一点都不可怕。我们喜欢那个世界。我们就生活在那里。”

“我知道你们地上人就生活在那里,”戈尔格说,“不过,我还是觉得那里可怕至极,因为在那里你找不到进来的路。你不会真正喜欢那里的——就像苍蝇一样,在世界顶部爬来爬去!”

“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找那条路吧!”普德格伦姆说。

“时间刚刚好。”王子大声说。他们一行人便出发了。王子重新上了马,普德格伦姆爬到了吉尔的身后,戈尔格在前面带路。它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告诉周围的同伴,女巫已经死了,这四个地上人并不是危险的敌人。听到这些消息的小侏儒又立刻把它告诉其他同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几分钟之后,整个地下世界便沉浸在欢笑和兴奋的呼喊声中,数以万计的小侏儒们高兴地蹦了起来,有的还翻起了跟斗,有的点燃了巨大的爆竹,更多的小侏儒们都涌了上来,围在黑炭和雪花旁边。王子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讲述自己被魔法迷惑,刚刚才获得自由的故事——他至少说了十遍。

就这样,他们一行人来到大裂缝的边缘。那裂缝足足有一千英尺长、两百英尺宽。他们从马上跳下来,走到裂缝边缘,向下望去。一股热浪顿时扑面而来,热气中还夹着一股他们从没闻过的气味。那味道浓郁、辛辣,刺激得他们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裂缝处实在是太亮了,一开始,亮光刺得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当他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光线之后,他们看到了一条火焰河,河流两岸似乎有一些田野和小树林,但无论是田野还是树林全都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只不过,与那条河流相比,一切就都显得黯然失色了。蓝色、红色、绿色和白色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正午时分的太阳照射在一块漂亮的彩色玻璃上一样。在那火红耀眼的光照之下,成千上万的地下人正沿着凹凸不平的裂缝边缘往下爬,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片黑色的苍蝇趴在悬崖边缘。

“尊敬的阁下,”戈尔格说(他们扭头望向它,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过了好一阵,他们的视力才恢复), “尊敬的阁下,你们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下去,去比斯姆呢?和上面那个寒冷,毫无安全感,**裸暴露在外面的地上世界相比,在下面你们会生活得更加开心。又或者,你们至少可以下去看一看。”

吉尔原以为大伙谁都不会采纳这个建议。然而,王子一开口就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是啊,我的朋友戈尔格,我也有心想和你一起下去。这一定会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之旅。在此之前,也许还从没有凡人踏足过比斯姆,说不定今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随着时光的流逝,当我回想起当年曾经有机会深入到地心的最深处,可是我却选择了驻足不前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到时该如何面对自己——我一定会追悔莫及。可是,人类能在那里生活吗?你们不会跳到火河里游泳吧?”

“哦,不,尊敬的阁下,我们不会那么做的。只有火蜥蜴才生活在火焰当中。”

“你说的火蜥蜴是什么动物?”王子问道。

“阁下,很难说清楚它们到底是哪种动物,”戈尔格说,“因为它们全身烫得发白,发亮,根本无法直视。不过,它们看起来很像小龙。它们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会喷火。这些家伙全都能言善辩,能说会道,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

吉尔瞟了一眼尤斯塔斯。她很肯定他一定比她还不愿意到裂缝的下面去。然而,当她看到他脸上已经完全换了副神情的时候,她的心顿时一沉。他看上去不再像实验学校里的那个老斯克拉布,反而倒和身边的王子有几分神似。这全都是因为此时此刻,斯克拉布又想起了当初他随凯斯宾国王远航时的那段冒险经历。

“王子殿下,”他开口说,“假如我的老朋友雷佩契普在这儿,他一定会说,拒绝这次比斯姆冒险之旅只会让我们的名誉受损。”

“到了下面,”戈尔格说,“我会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黄金、银子,还有珠宝。”

“好了!”吉尔粗暴地说,“你这话说得就好像我们不知道这里已经是世上最深的矿洞一样。”

“哦,是的,”戈尔格说,“我听说你们这些地上人把土里的那些小擦痕叫作矿。可是,在那里,你们得到的都是死了的黄金、银子和宝石。在下面的比斯姆,我们的金银和宝石都是活的,还在继续生长。在那里,我可以给你摘些能吃的红宝石让你们尝鲜,还可以给你榨一杯宝石果汁。在品尝过比斯姆的活矿藏后,你们就再也不会对上面那些冰冷的死宝藏有任何兴趣了。”

“我的父亲已经前往世界的尽头,”瑞廉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他的儿子能够深入到世界的底部,那一定是妙事一桩。”

“假如殿下还想在你父亲有生之年见到他本人——我想他本人也一定很想见你——”普德格伦姆说,“那么,我们现在就该启程前往隧道了。”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可不想下到那个洞里面去。”吉尔迫不及待地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呢?如果诸位阁下真的想回到地上世界,”戈尔格说,“中间要经过的一段路可比这里还要低。说不定,上涨的洪水已经……”

“哦,走吧,我们快走吧!”吉尔哀求道。

“恐怕也只能如此了,”王子长叹一口气,“可是我觉得我的一半心思已经留在了比斯姆。”

“求求你们了!”吉尔再度恳求道。

“那条路在哪儿?”普德格伦姆问道。

“那儿一路上都有灯,”戈尔格说,“那条路的起点就在裂缝的另一边。”

“那些灯还能亮多久?”普德格伦姆又问道。

就在这时,从比斯姆的深处传来一种热辣辣的,像烧火一样的嘶嘶声(后来,他们怀疑那就是火蜥蜴的声音)。

“快!快!快!快到裂缝这儿来,到裂缝这儿来!”那声音说道,“裂缝马上就要关闭了。它要合上了!快!快!”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脚下的岩石动了起来。就在他们注视这一切的时候,裂缝已经变窄了不少。来晚了的小侏儒们急匆匆地从裂缝边缘朝里面冲去。他们来不及顺着岩石往下爬,一个个全都像跳水一样跳了下去。不知是因为从下面吹上来的热浪过于强烈,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们看到所有跳下去的侏儒全都像叶子一样慢慢向下飘去。渐渐的,飘在裂缝里的侏儒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最后几乎完全遮住了下面那条火焰河和长满宝石的小树林。“再见了,诸位阁下,我得走了。”戈尔格大叫一声,也纵身跳了下去。在它身后,又有几名小侏儒跳了下去。现在,那裂缝已经只有一条小溪那么宽了。很快,它就只剩下一道窄窄的裂纹。再后来,裂纹变成了一道亮得刺眼的光束。最后,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数千列火车一起撞上了车站的缓冲器,裂纹的两侧彻底合拢,那股炙热的刺激气味也随之消失了。只留下他们四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看起来似乎变得更黑更暗的地下世界。星星点点灰暗、阴森的灯光标示出了那条路的所在。

“现在,”普德格伦姆说,“看起来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尝试一下。我想再过五分钟,那些灯就要熄灭了。”

他们督促着马一路小跑,在光线昏暗的路上向前奔去,很快他们就遇到了一段长长的下坡路。要不是他们看到在山谷的另一侧,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灯光都是向上延伸,他们还真的会以为戈尔格指错了路。不过,到了谷底,灯光映照出来的就只有流水了。

“加快步伐!”王子大声说。他们沿着斜坡飞驰而下。只要再晚五分钟,下面的情况就会变得糟糕透顶,因为就像山谷里装了水车一样,洪水正滚滚流入山谷,要想游过去的话,他们的两匹马可能最终无法游到对岸。幸好他们到达时,谷底的潮水只有一两英尺深,虽然马腿边不断传来可怕的流水声,但最终他们还是安全到达了对面山坡。

接着,他们就开始拖着疲惫的双腿,沿着斜坡慢慢向上爬。在他们的前方,除了宛若鬼火般的灯光,什么也没有,灰暗的灯光一路向上延伸,直至他们看不到路为止。之前那些地下世界里的山峰此刻全都已经变成了一座座孤岛,也只有这些岛上的灯光残留了下来。每过一阵,远处就会有一些灯光陆续熄灭。没过多久,除了道路两侧的灯光外,周围的灯光全都黑掉了,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就连他们身后地势低洼处的灯光也暗了不少——虽然灯还没有灭,但幽幽的灯光却是从水面上照射出来的。

尽管他们此刻本应竭尽全力赶路,可是马匹不能不休息地一路走下去。他们停了下来,静谧中,他们能够听到水波拍打岩石的哗哗声。

“我想知道他——时间之父——现在是不是已经被洪水冲走了,”吉尔说道,“还有,那些奇怪的熟睡中的动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觉得我们还没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尤斯塔斯说,“别忘了我们一路走了多少下坡路才到达暗无天日海的?我想,洪水应该没淹到时间之父的那个山洞。”

“很有可能,”普德格伦姆说,“不过,我倒是对路边的灯更感兴趣。它们看上去有点暗了,不是吗?”

“它们一直就不太亮。”吉尔说。

“是啊,”普德格伦姆说,“可是它们现在看上去更绿了。”

“你的意思是它们很快就会熄灭?”尤斯塔斯大声问道。

“这个嘛,无论它们能亮多久,你都不能指望它们会一直亮下去。这一点你们也明白。”沼泽人回答说,“不过,斯克拉布,你可不能气馁,一定要振作。我刚才也一直在观察水面,我想,洪水不像刚才涨得那么快了。”

“朋友,就算我们找不到出路,”王子说,“你的话也让我稍感安慰。我恳请你们谅解我。要不是因为我的骄傲和爱幻想,我们就不会在比斯姆王国的入口处耽搁那么长时间。现在,我们上马继续赶路吧。”

在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吉尔有时也觉得普德格伦姆说的没错,那些灯看上去似乎是更绿了,但有时候她又觉得那只是她自己的想象。与此同时,道路也发生了改变。地下世界的岩顶已经变得很低了,借助路旁昏暗的灯光,他们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两侧凹凸不平的岩壁也靠得更近了。事实上,这条路的前方就是一条陡峭狭窄的隧道。路面上渐渐出现了铁镐、铁锹、手推车等一系列挖掘工具,标志着之前不久还有人在此工作。只要你一心想着很快就能出去,眼前的这一幕幕情景倒是颇为振奋人心。但是,只要一想到你正走在一个地洞里,而且这洞还变得越来越窄,窄得几乎无法转身,你心中的不悦之情就会油然而生。

终于,普德格伦姆和王子的头撞上了不断下压的岩顶。他们只得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继续前进。路面也变得愈发崎岖,每走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与此同时,吉尔也注意到光线正在不断变暗。现在,她已经完全能够肯定了。在荧荧绿光的照耀下,其他人的脸看上去既吓人又古怪。这时,吉尔叫了一声(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前方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他们身后的灯光也越来越少。很快,他们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拿出勇气来,朋友们,”前方传来了瑞廉王子的声音,“无论我们是死是活,阿斯兰都是我们的好君主。”

“说得好,殿下,”这次传来的是普德格伦姆的声音,“而且你必须始终牢记,被困在这里有一个好处:我们可以省下一笔埋葬尸体的费用。”

吉尔双唇紧闭。(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很害怕,这样做通常都很管用。出卖你内心恐惧的往往是你自己的声音。)

“与其站在这里,我们还不如继续往前走。”说话的是尤斯塔斯,当她听到他那略显颤抖的声音时,吉尔知道自己沉默不语果然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普德格伦姆和尤斯塔斯怕撞上岩壁,伸出手,摸索着向前走。吉尔和王子牵着马跟在他们后面。

“听我说,”又过了好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了尤斯塔斯的声音,“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前面真的有一块亮光?”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普德格伦姆大叫一声:“停下。我这儿是个死胡同。还有,我摸到的是泥巴,不是岩石。斯克拉布,你刚才说什么?”

“狮王在上,”王子说,“尤斯塔斯没说错。那是一种……”

“但是,那不是日光,”吉尔说道,“那只是一种冷冷的蓝光。”

“那也比什么光都没有要强,”尤斯塔斯说,“我们能上去吗?”

“那光并不在我们的头顶上,”普德格伦姆说,“它在我们上面,不过是在我撞上的这堵墙上。波尔,你爬到我肩膀上来,看看能不能够到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