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身在秋林——三十之后(1 / 1)

时间通过我们身上,如天外飞来一群白鹭鸶,停栖在湖畔,或交颈嬉戏,或衔羽啄水,不妨碍风景,甚至添了几分野趣,然而在它们日夜饮啖之下,湖泊渐渐干涸了。

时间成全故事,也把人变老。

年过三十,大约就跨入秋季门槛,少了年轻时期的燥热,也还不到雪夜呵暖的地步。最明显的改变是,对时间起了一份敬畏之心,不再像二十啷当岁,花时间就像撒黄金白银,自恃府库丰盈,全然不当一回事。接了几张讣闻,逝者皆在英年,又听闻几桩半空折翅的,亦是花样年华萎落在病榻上,自己才认认真真坐下来想:我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中年心境的分际线除了以实际年龄划分,也包括心智阶段的转变,那么,我大约在未满三十之前就提早迈入中岁了。是好是坏很难论断,坏的方面是少了撒野娇惯的福分,无法享用受人呵护的滋味;好处是,不得不与灾厄面对面,学了浪里行舟的技巧,此后便能健步如飞了。此时,方能从灾难苦厄中体会恩赐;此身幸存,又能开辟一条身心安顿的文学路,便是苍天赐我之大恩。于是,自最基础的幸福点重新观赏生命、体会人间,才能发现过去为之号啕顿足的困厄之事乃人生的奇幻风景,无一不是成就新生命的逆增上缘,当年种种瞋怨的情绪,如今想来令人汗颜。

跨入三十,观看人事的视界放宽了,很多事情并不像过去认定的,必须单刀直入截然两分;是非、对错、祸福乃两两互为因果,相对会照而非绝对两立。从此处看为“祸”的,自远处看说不定是“福”;我认为我对的,从别人立场看说不定是错。在人我世事之间,渐渐希望取得共生和谐,而非偏执的自我中心。现代工商社会竞争性格强烈,不自觉地陷入集体制约,人人以自我为中心,说是追求自我,然而这个“我”除了自己目中无人,这样的自我恐怕不能令人信服吧!如果在追求自我内在的丰盈后,目中有人,且是愈来愈多人,岂不令自己欢愉!前者是自他人手上搜罗粮草集于己身,后者是从自己手中分派出去,一念之间决定了豪取或布施。能布施的人,心中自然纯净、富饶。

“随缘”二字,慢慢咀嚼之后开始回甘。随缘并非无所谓地消极停滞,而是以开朗的心情珍摄现境。人会移事会往,现境中的人、我、事、情,将在时间中渐渐变化而成为昔境,在现境中不即时成全的事,待变成昔境后,千军万马亦无法扭转乾坤,所谓随缘,便是放在无常的大背景上来看。执是之故,行步中与一株山涧野樱相遇,便随此缘而珍惜现境,赏之赞之,两情相悦;烟尘中,与人萍水相逢,亦随缘而相互成全,不管明日是否相离,心里都不会有憾。

人与自己的生命,也是随缘吧!谁也无法预估还有多少时间?常与朋友闲谈生死,他们笑我生年未满半百,却一副老年口吻。我说,如果我的生命在四十岁结束,那么年逾三十便算老年了;如果活到一百,当然三十出头还算少年。只是,我宁愿假设年华有限,不愿依托于虚妄。更何况,就算百岁有份,也不过是一副残躯留在世上缠绵病榻有何意义?如此一想,三十是生命的新里程,一则内境如初秋山林,清旷平安,二来正好有能力到外疆上驰骋,往志业范畴策马扬蹄。则不论生命何时告罄,都不辜负随缘的真谛吧!

文学是志事,早在三十岁以前就底定了。苍天化人,各有禀赋,我何其幸运,很早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份笔墨心愿,又能在成长过程得到各种磨炼与护持,顺坦地走上这条路。与其说,确确实实有一个“我”,成为作家,得享分内之声名利禄,不如说苍天在我的口袋放了一份礼物,要我将它琢磨成心灵宝珠,于有生之年分赠出去。才华寄放在我这儿,不只是用来图谋个人荣禄而已,它更属于众生所有。正因为步入中年之后,对生命产生新的体察,遂不再像二十多岁时视文学为个人锋芒的展现。有了这层省悟,我看待文学比以前纯净、坚定,只管潜心锻炼文艺,勾勒写作图谱,若侥幸还能有二三十年鎏金岁月,按图吐哺,应不枉苍天赐才的大恩了。至于一生所作,将遭受何种褒贬,都是身外之物。当我化为一抔土,若作品与人俱灭,表示才华不足、耕耘不勤,理应淘汰;若能在后代手中展阅,届时作者二字也不过是一个空洞的符号。如同我们被李白的诗歌感动,但“李白”二字已无法连结到活生生的实体。我视前人如此,后人亦将如此视我。可见身前身后个人的荣枯,都是虚妄。

穿过种种虚妄,再回到案前俯首振笔,心里平静如同天地无言而四季依序进行、星月自然交辉。

仍然沿着红尘的溪岸行走,白鹭鸶在我的时间湖泊戏水,我观赏秋天山林,那份高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