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面前,是一间陌生的房间,几张椅子仍保留散席时被人随手推开的样子,一条褐色木纹长桌,散布着灰尘。夏天午后的阳光开始转弱,白色百叶窗不时变换着暧昧的光影,仿佛有人在窗外喘息。我坐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无人打扰的时间好像一只容器,我并未刻意在这有限的时空里进行思考,旅行中的一个驿站能做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用来遗忘稍嫌仓促,用来忆起,又觉得心乱如麻。
人生是诡异的,仿佛一部《聊斋》。十年前或十天前,我无法预知我会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某一间房间里梳理往昔记忆。现在,我的确在这里。前年,一位相知甚深的朋友猝逝,也只是滚滚红尘中一桩忽生忽死的消息而已,我并未过度伤感;直到去年,旅行的航程中,我从机窗望出去,无垠且宁谧的云海,洁净似雪,不悲不喜地存在着,忽然,我完整地想起那位朋友短暂的一生,看见他的容貌与畅笑时习惯性的晃头动作,云海再过去仍是云海,而我的朋友永远消失了。那一瞬间,我才了解他对我的意义,才开始为他的死亡哀恸。
现在,我在这房间想起另一个人。他的声音首先流淌出来,像森林里某种呼唤群朋的鸟鸣,细又尖长的音色,有时急促,那是因为他在流动的光影中笑了起来。
他一旦笑起来就不打算停止的样子。他是叶庆炳老师。
这个简短的故事必须回到一九七九年,不可思议的遥远。那时,我刚考上台大哲学系,是个自认为要铸剑斩江山的骄傲小孩,年轻就是这样吧,什么都理直气壮,而且毫无所惧。叶老师甫接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时年约五十三岁吧,多多少少也养了一肚子爷爷心情,在这群叮叮咚咚凑不满二十岁的孩子面前。我原本遇不着他的,可是行路宛如下棋,起了一子,往下又是半盘风云。我一心想从哲学系转中文系,那时已咬牙切齿要当个作家。这就是个楔子,我这毛躁小子再怎么横冲直撞总得碰到系主任这一关。
转系得凭成绩,尤其大一语文、英文得漂亮,我在大一时即满脑子小说、散文,跷课跷得凶了,台面成绩好不到哪儿去。那时,逢上第一届台大文学奖,我写了篇《灶》应征散文组,评审中有中文系的柯庆明老师,这是事后才知道的。总之,得了第二名,第一名从缺。从此,胆子也大了,在校园报纸上到处写文章,乐悠悠地。等到下学期办转系申请时才欲哭无泪,那种成绩真是没把握。我想,中文系应该有一种泱泱大系之风,不至于只瞧成绩办事吧,遂整理几篇作品,也许还写了一封表达赤忱的陈情书,由与我一样是大一新生的好友李惠绵代为出征;她先向柯庆明老师问路,柯老师十分热心地把这件事带到系主任桌上。
暑假,我打工后回到宿舍,收到一封印有中文系字样的信,短笺上漂亮的字迹,欢迎我成为中文系的一分子,署名“叶庆炳”。对我们冗杂的一生而言,那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个黄昏、一封不起眼的信;但是当时间快速滑行,把我送到微近中年的此刻,我不免要回头望一望:那个毛躁的我一大早踏进文学院,跟在一个弥勒佛似的长者后面,晃进教室上“中国文学史”的情景。二楼长廊流入榄仁树的光影及傅钟的铁鸣声,我记得那条走廊有一股陈旧的木质味以及偶尔放纵的青草香,我因此用鸟的意象记载讲授文学史的叶老师的声音,并且觉得,他不自觉地流露出做老师的幸福。
中文系总给人家老气的印象,我幸运地碰到鼓励创作的叶老师,他愿意接纳我就是证明;后来,我参加明道文艺与《中央日报》合办的“第一届全国学生文学奖”,侥幸拿了大专散文第一名,那是大二的事。记得叶老师特地“派”齐益寿老师陪我去领奖,当然,也叫进系主任办公室鼓励鼓励,不记得谈了什么,我只注意到他的老花眼镜式样很保守,说不定,他比我更高兴。后来,他偕师母请我到来来大饭店吃自助餐,我吃了满满一盘红扑扑的虾,那是我第一次上大饭店吃饭呢。多么荒谬的一景,克勤克俭的系主任带他的学生庆功,而这个混沌学生多年之后什么都记不全,只记得埋头剥虾。
叶老师重视创作,除了学术研究,《晚鸣轩爱读诗》《谈小说妖》《谈小说鬼》等作品集亦流行于世,广受读者喜爱。他曾在课堂上有感而发,外文系出身的作家总比中文系的多,言下颇有振兴之意。一九八○年,在叶老师与柯庆明老师筹划之下,第一届中文周正式推出,假中华日报副刊登载,带动系上的创作风潮。那阵子的中文系学生很少不写几首诗、几篇散文或在训诂课时抬头望着窗外编织小说的。曾阳晴、许佑生、蔡珠儿、林黛嫚、王曙芳……毕业时都拖着一管笔,跟中文系的老师们说再见。我一直没机会问叶老师,看着我们走出校园,是不是有爷爷心情?
而一切皆在消逝,当大学已不再是这个时代的瑰宝,当晚鸣轩主人锁上书房的门,一个人走的时候。
我仍记得文学院二楼长廊,有一股陈旧的木质味以及偶尔飘来的青草香,榄仁树的光影落在每个路过的人身上。那时,天还是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