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听说“北港”原名“笨港”,不禁打心里发笑,有这么憨实的乡亲父老,见了外地人一定高声招呼:“有闲来阮‘笨港’迌,阮‘笨港’出土豆油跟妈祖庙。”
憨实的风土人物不多了,北港二日游,真觉得能笨是个福气,祖先留下的田产,笨的才守得住;乡里子弟,笨的才肯回来造福;至于修志办文化事业,若不是实实在在北港的米粮饲养大的,这种苦差事谁熬得住?无论在朝天宫、水仙宫或文教基金会,遇见的北港子弟脸上都有着骄傲的光芒。乡土的力量在这儿如大榕虬根,把她的子弟搂得紧紧的。这也难怪,他们一出生就佩戴了妈祖的香火袋,万万不肯离乡背井的了。
虽然街道马路早就换了新名字,老北港大大小小还是找得到前清衙门遗址。有时,不免哭笑不得,历史的遗迹最终必须浓缩成一座小碑,或只剩一块安门的枢石。衙门呢?在哪里!放眼看去一幢现代楼房,衙门必须靠想象以及文史者的口头描摹。如果要我一个人拿着北港市街图寻访古迹,大概除了上朝天宫烧香,只能到“中正路”吃刨冰,因为我们罗东也有中正路,看来格外格外的“亲切”。
衙门见不着,昔时的砍头池却还在。一汪半深不浅的水池,多少粒人头应声而落,历史才能踩着牛步来到现代。血水回归于海,如今的池子满是布袋莲,纷纷开紫花;土堤上的野狗、野猫草,天真烂漫地咬人衣裙。时值农历八月尾,撒豆季节,田地犁成一畦畦土垄,三两个妇人并步撒豆。有人朝她们拍照,这些北港的嫂子、婶子羞得扭背见人。砍头池还在的,紫莲花替他们说故事,后辈的子孙媳妇也替他们把日子过下去:把稻米种大,把土豆、芝麻熬成油。
像大部分台湾农村一样,有翠竹处有人家,连翘篱、鸡屎藤一路撒野。农作除了水稻,甘蔗、花生算是经济作物。走在北港街上,长长短短卖油的招牌迎面打来,花生油、黑麻油、苦茶油、葵花子油……读得我浑身炸酥。参观了现代制油厂及老式油坊,各有风味。年轻的引进现代技术,公司名称却特地在妈祖面前掷杯,恩准了才敢用“圣港”;老油坊叫“纯美”,产麻油,所以一进门满眼黑了,黑芝麻的香却充鼻不去。老板自制一联:“滴滴纯油,人人称美。”不得不叹服人家理直气壮。
我对农村有一份亲情,毕竟是她奶大我的。我小时候见过水牛犁田,后来才改铁牛。可是没去过牛墟——牛只交易所。难得北港还保存古风,打老远就闻到牛尿味儿,一坨坨黄金撇在现代柏油路上,真乐坏了我这肖牛的乡下人。在都市拘束久了,到北港放牛吃草,仿佛草根性子又活过来。
牛墟是一大块泥地,各家牛农或车载,或牵步,到这儿做买卖。更多的是上了岁数的阿公阿伯,会会老友,指点货色,问问价钱,不见得买牛,老日子老习惯已成为他们生活里的大事。那些牛只,有的小犊,有的水牛,较多是肉牛、乳牛。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牛,有点儿兴奋。老道儿的一眼看透牛的斤两,他们摸牛的牙齿分辨岁数,墟里有一台牛车,安上牛轭试力气,正巧遇到有人试牛,叫我们上车当砝码,牛兄恼了不肯拉,牛是好说话、好支使的,可碰到它耍牛脾气,打断一根鞭子它甩都不甩。这我非常懂。那天在牛墟还闹笑话,我问牛农:“阿伯,你这只牛是公的母的?”他哈哈哈仰天大笑,替我张扬:“她不会看公的母的!”
到了这里,免不了买点牛铃、牛蹄鞋带回家做纪念。集子上,土产真多,枸杞、当归、决明、人参,还有鳖、蛇,都是中药材。卖茶的煮水招呼喝茶,卖刀斧的没得试,掀报看新闻。负责导游的先生赏每人一根赶牛的藤鞭子,有人不领情,说他不怀好意,鼓励夫妻相互鞭打。
北港多庙,说不完民间故事,这是当地最大财产。朝天宫建庙已三百多年,自笨港开辟三百七十余年来,已深入民脉。正殿内妈祖垂悯众生,香火鼎盛。我感到对中国人而言,土地与信仰是使我们不管怎么流落终会恢复元气的两尊妈祖。抚摸庙庭大门旁,一对咸丰二年的青斗石狮,环抱乾隆年间的石雕龙柱,历史不就在你叠着我、我叠着你的掌温中流传下来。古迹看得见,看不见的乡土情感不就在你叮咛我、我叮咛你的口头上结了亲。
绾着长天宫、水仙宫、文昌庙、朝天宫的香火袋一路晃晃****,仿佛诸神灵在头上展翅护送。回来分赠众亲友,顺道儿告诉他们,“笨港”是从荷兰话Ponkan转过来的,一点也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