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老式缝纫机大我一岁,搁在五十年代女人的闺房。

记忆里,它像一列小火车快乐地奔驰着,除了幼年衣服全是它跑出来的特殊情感外,缝纫机女主人曾在“捉到”我乱动机器时给了我谅解的微笑,这些,使小火车不必驾入伤感的山洞。

母亲善缝纫,布匹在她手中犹如笔在我手上。小时候,我常在放学后坐在门口用小钻子挑开旧衣服的针线,让她车成漂亮的童装。卧房不断传来轧轧的踩动声,以及为了招引夏风,她那轻快的口哨。为了让她赶快做好新衣,有时我会拿竹扇帮她扇风,缝纫机奔驰的声音,真像火车快飞。

拆过太多衣衫裙裤,我对衣服的组成有了概念,渐渐地也对一件长裤如何改成小背心感到强烈好奇。母亲工作时,我曾趴在地上观察车轮与踏板的互动关系,也默默牢记操作方法。但她多次告诫我不可乱动缝纫机,免得断针、咬线。

我的坏脾气是愈不准碰的愈要找机会下手,她前脚踏出家门,我后脚溜进房里,尚未完工的布片定在台面。我学她拔下车针,用力踩踏板,车针像一头发狂的野狗在布上乱跑,我非常快乐,愈踩愈快,忽地戛然而止,咬线了,任凭两脚猛踏,野狗已暴毙一动也不动。我知道闯祸了,不仅布片完蛋了,若机器报废,恐怕我得瘸腿走路。我赶紧找出螺丝起子,凡是能拆、能卸的,莫不大体解剖,缝纫机看起来像机械骷髅。就在我发现卡在内梭部位的一团乱线时,“你在干什么?”母亲呵斥。许是我吓破胆的表情让她不忍苛责,她不说话,根本不需工具即揪出线头,重新恢复缝纫机模样。这回我看清楚如何安内梭、换针、牵线穿针,她用很慢的速度进行这些步骤,就是教我的意思。

“会了吗?”

“会了。”我说。

“骂她不如教她”,母亲的好脾气化解很多冲突,若当时她揍我一顿,我一定会找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搞垮她的缝纫机为止。她只用五分钟的和平技巧,让我从小会替布袋戏玩偶做衣服,现在替自己做百褶裙,就在那台缝纫机上。

我问母亲:“你看到缝纫机被我拆成那样子,不生气吗?”

她说:“等你有一天当老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