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可以听到湖中冰层的声音,在康科德附近,湖是陪我入睡的伴侣,似乎它在**很不安,想翻身,觉得肚子胀气,而且噩梦连连。有时地面冻裂的声音也会惊醒我,好像有人赶着一群牲口在撞我的门,早上起来,我就会发现地面上有一个1/4英里长,1/3英寸宽的裂缝。
有时还有狐狸的叫声,月光朦胧的夜晚,它们在积雪上奔跑,想捕捉鹧鸪或其他野味,它们像森林中的饿犬一样,发出魔鬼般的尖叫,它好像有点急躁,也可能想借机表现一下,拼命想寻找光明,希望从此变成可以在街上自由奔走的狗。如果我们考虑到时代的变化,想想,其实也许禽兽也和人类一样拥有文明。我认为它们处于文明的初期,就像山顶洞人,时时思虑,期待着自己的进化。有时我的灯光会吸引一只狐狸到窗前来,吠着咒骂一通,然后扬长而去。
黎明时分,通常是红松鼠叫我起床,它在屋脊上奔窜,或在房子周围乱跑,似乎从森林中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到了冬天,我把大约半蒲式耳还没有成熟的玉米棒抛在门前的积雪上,愉快地欣赏各种动物来吃这些诱饵所做出的不同的动作。在黄昏或夜晚,野兔会准时报到,美餐一顿。红松鼠整天都来,它们的灵活敏捷给我增添了不少乐趣。
一只红松鼠小心翼翼地穿过矮橡木丛,在雪地里忽跑忽停,就像被风吹起的枯叶,有时朝这边飞跑几步,消耗了不少力气,小腿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好像在参加比赛,有时又朝那边跑几步,不过每次都不超过半杆地,然后猛地停住,做个鬼脸,翻个跟头,似乎全世界的眼睛都在关注它,即使是在最偏僻的森林深处——和舞女一样。它磨磨蹭蹭,徘徊犹豫,浪费了不少时间,不然它早就到达目的地了——我从没有看到一只松鼠泰然自若地走过——但是,突然间它就爬到了小油松顶上,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责骂所有想象中的观众,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对全世界发表演说。我不知道原因,也许连它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它来到玉米堆前,找到一个合适的玉米,按原来不规则的三角形路线跳来跳去,跳到了我窗前的木堆顶上,它在那里正视着我,一坐就是几小时,还不时衔来新的玉米棒,开始时还狼吞虎咽地大嚼,把吃了一半的玉米乱丢。后来它更挑剔了,玩起玉米来,只吃玉米芯,而且只用一只爪子抓着玉米棒,突然一个疏忽,没有抓住,玉米掉到了地上,它便做出一副疑惑的滑稽相,看着玉米似乎在思索:难道它是活的?是把它捡起来还是拿新的?还是干脆走开?它一会看着玉米,一会听听风声,仅仅一上午,这个淘气的家伙就这样糟蹋了不少玉米,最后它选定了一个又大又粗,比它自己还要大许多的玉米,灵巧地拖着走向林中,像是一只老虎拖着水牛,它又按着原来曲折的路线,走走停停,拖着玉米艰难前进。似乎这根玉米太重了,不断地掉下来,它让玉米处于介乎垂直线和水平线之间的对角线状态,下定决心把它拖回去——少见的鲁莽又古灵精怪的家伙——它就这样把玉米拖回家,可能是四五十杆之外的松树冠上。后来我发现玉米芯在林中被扔得到处都是。
最后,鲣鸟来了,我以前就听过它们刺耳的叫声,当时它们小心翼翼地从1/8英里外的地方飞过来,从一棵树上鬼鬼祟祟地飞到另一棵,慢慢靠近,并且不时拣起松鼠掉下的玉米粒。然后,坐在一棵倾斜的松树主干上,试图很快吞下去,但是那个颗粒对于它们的喉咙来说太大了,哽在喉间,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吐出来,最后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不停地用它们的嘴去啄。它们是一群公然的强盗,我很不屑;不像那些松鼠,刚开始时有点羞怯,后来就理直气壮地好像在搬自己家的东西一样。
山雀也成群地飞过来了,它们拣起松鼠丢下的碎屑,飞到最近的丫枝上,用爪子抓紧用小嘴轻啄,就好像这些是树皮中的虫子,一直啄到它们细小的喉咙可以吞下去为止。我的木料堆里每天都有一小群这样的山雀来饱餐一顿,它们有时也吃我门前那些碎屑,发出微弱而含糊的声音,就像草间冰柱的清脆声,或者轻快地唱着:“代,代,代。”更奇妙的是,在如春的日子里,它们从林中发出的声音“菲比”颇有夏意。后来它们和我熟识了,有一只飞到我正抱着进屋的木柴上,毫不畏惧地啄着细枝。有一次,我在园中锄地时,一只麻雀在我的肩膀停留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比我佩带任何一枚肩章都要荣耀。最后松鼠也和我混熟了,偶尔抄近路时就从我脚背上踩过去。
当白雪还未将大地完全覆盖,或者在冬之末,山坡朝南的向阳面和我的柴堆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时,鹧鸪就会在每天清晨或傍晚从林中飞来觅食。在森林中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鹧鸪展翅急驰而去,枝丫和枯叶上的积雪被震落了下来,雪花在阳光中洒落,就像闪着金光的尘土。这些勇敢的鸟是不怕冬天的,它们经常会被积雪覆盖,据说,“有时它们展翅飞入柔软的白雪中,能待上一两天。”傍晚时分,它们会飞出林子,去啄食野苹果树上的嫩芽,我在旷野走动经常会惊吓到它们。每天黄昏,它们总要飞到经常停落的树上,而狡猾的猎手正在那里守候着它们,这时,远处紧靠森林的果园也会深受其扰。不管怎样,我为鹧鸪有食物可吃感到欣慰。它们以嫩芽和露珠为食,是真正的自然之子。
在漆黑的冬天凌晨,或短暂的冬日午后,我有时会听到一大群狗吠声,它们无法压抑追猎的本能,疯狂的叫声几乎充斥了整个森林。我听到间歇猎号角吹起,知道猎人就紧随其后。猎狗的叫声又一次响彻森林,但是,湖边开阔的地方并没有狐狸跑过来,也没有猎狗追逐它们的亚克托安。也许在黄昏,我看到猎者归来,寻找住宿的地方,雪橇后面只有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作为战胜品。
猎手们告诉我,如果狐狸一直藏在冻土里,它一定会很安全,或者如果它沿着直线奔跑,就不会被任何一只猎狗追上。可是,它一旦远远地抛下了追捕者,就会停下来休息,并侧耳倾听,直到追捕者赶上来,它就迂回到原来的藏身之地,而那里早已有猎手在等候了。有时,它会在墙上奔驰几杆地,然后跳到墙的另一边,好像知道水不会留下它的味道似的。一个猎手曾对我说,有一次他看见猎狗将一只狐狸追到了瓦尔登湖边,那时湖面上刚好有一层浅水,狐狸穿过湖面回到原来的地方。当猎狗赶到时,已经嗅不到它的气味了。有时,一大群猎狗互相追逐着来到我的屋前,绕着我的房子疯跑,根本不理睬我,似乎疯狂了,什么都无法阻止它们的追逐。它们就这样转着圈子,直到发觉了狐狸的气味,一只机灵的猎狗可以不顾一切地追赶猎物。有一天,一个从莱克星顿的人向我打听他的猎狗的下落,他已经追了很长一段路了,找一个星期了。可是,就算我告诉他所有我知道的情况,他也未必能有所收益,因为每当我试图回答他的问题时,他都要插话,“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丢失了一条狗,却找到了一个人。
有一个语言乏味的老猎户,在每年湖水最温暖的时候都会到瓦尔登湖洗澡,顺便来看看我。他告诉我说,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带着猎枪在林中逡巡。当他走到韦尔公路上时,听到了猎狗的叫声,不一会儿,一只狐狸跳过墙来跑到路上,接着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过了另一堵墙离开了公路。他开枪射击,但是没有射中。很快,一只大猎狗带着它的3只小狗急驰而至,自顾冲入林中,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在瓦尔登南面的森林里休息时,听到狗吠声从美港那边传来,猎狗追逐着狐狸,慢慢逼近了,整个森林里回**着狗吠声。现在它们到了魏尔草地,又到了贝克农庄了。他静静地长久伫立着倾听,对于一个猎人来讲,这种声音是无比美妙的。突然,狐狸出现了,它轻快敏捷地穿过林间的小路,树叶同情的沙沙声掩盖了它的声音,于是,追捕者被它快速而沉稳地远远抛到后面,它跳上一块岩石,笔直地坐着聆听。狩猎者就在其背后,在那一瞬间,竟然升起了对它的怜悯之情,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他举枪射击,砰——狐狸从岩石上滚下,落在地上,死了。猎人站在原地,听着猎狗的叫声。它们更近了,恶魔般的叫声回响在整个森林的所有小径上,大猎犬首先出现了,它鼻子嗅着地,像中了魔般叫着,直奔岩石而去,当它看到死狐狸时,马上停止了吠叫,好像被惊愕征服,沉默着围着死去的狐狸转了一圈又一圈。小狗也随后赶到,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在这迷惑的静默气氛中打转。于是猎人走到它们中间,这个不解之谜终于揭开了。它们静静等待着,后来,跟在狐狸尾巴后面走了一段,最后拐入林中走了。
这天晚上,一个韦斯顿的乡绅来到这位康科德猎手的小屋,打听他的猎犬的下落,他告诉猎手,他已经找了一星期了。猎手把获悉的情况告诉了他,并把狐狸皮送给他,他婉谢后离开,那天晚上他没有找到他的猎犬,但是第二天,他得到消息,他的猎狗已经穿过河流,在一个农家过了一夜,饱餐了一顿,清早就离开回家了。
老猎手还跟我讲起一个叫作山姆·纳丁的人,这个人以前常在美港猎熊,然后拿着熊皮到康科德村换朗姆酒。他曾告诉猎手,他在那里甚至见过一只麋鹿。纳丁有一条名叫贝尔戈因的有名的猎犬——他叫它贝精——老猎手曾多次向纳丁借用贝精。镇上有个老商人,既是镇长,又是镇上的文书和民意代表。
我在他的“日记账簿”中,看到这样的记录:1742-1743年1月18日,“约翰·麦尔文,贷方,一只灰狐狸,2角3分”,但是现在没有这种事了;在他的账本上,1743年2月7日,赫兹基亚·斯特拉顿借贷“半张猫皮,1角4分半”,这肯定是山猫皮,因为斯特拉顿以前是中士,参加过法兰西大战,当然不会拿比山猫还不如的东西来贷款的。也有人用鹿皮借贷,这种东西每天都有卖的。有一个人还保留着附近这一带最后杀死的一只鹿的鹿角,还有人告诉我,他的伯父参加过的一次狩猎的情形。过去,这里有很多猎人,而且生活愉快。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位面容消瘦的狩猎高手,他随手从路边捡起一片树叶,就可以用它吹奏美妙的乐曲,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比打猎的号角更粗犷、动听。
午夜有月光的时候,我有时会遇见几只猎狗,它们在林中追逐,看到我时,似乎有点害怕,便离开小路,跑到灌木丛中藏起来,等我走开,再跑出来。为了我储藏的坚果,松鼠和野鼠争吵起来了。我的小屋附近有几十棵北美油松,直径在1英寸到4英寸不等。去年冬天,被老鼠们啃噬了不少——那简直是个挪威式的冬天,雪下了很长时间,积雪很厚。由于食物短缺,老鼠们只好用松树皮来弥补。虽然树皮被剥了一圈,但这些树依旧存活了下来,夏天繁茂依旧,有的甚至长高了一英尺,然而,下一个冬天它们却都会死去。真令人惊叹,一只小小的耗子竟然可以吃掉整棵松树,并且不是从上到下地啃,而是环着树啃;但是这些树有时太茂密了,如果要使森林稀疏起来,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
野兔是很常见的。整个冬天它都在我的地板下面活动,我和它只有一板之隔。每天早上我刚醒来时,它就急促离开,用砰,砰,砰的头撞击地板的声音惊扰我。黄昏时分,它们常常转到我的门口,吃我扔掉的土豆皮,它们和泥土的颜色是如此接近,以至于在它们静止不动时,你很难分辨出来。有时在黄昏的微光中,我一会儿看见,一会儿又看不见那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我的窗下的野兔。要是我推开门,它们吱吱地叫着逃开了,在近处观察它们,总会激起我对它们的爱怜之心。
一天晚上,一只野兔坐在门口,离我只有两步之遥,开始时它害怕得瑟瑟发抖,可还不愿跑开;这可怜的小东西瘦骨嶙峋的,破耳朵,尖尖的鼻子,短尾巴,瘦小的爪子,似乎自然只有这个小东西,再没有比它更高贵的物种了。它大大的眼睛显得很年轻,可却像生了水肿似的病恹恹的。我往前踏一步,瞧,它弹力十足地跃过积雪,飞快地跑开,然后优雅地伸展躯体,马上与我隔开了整个森林——这野性不羁的肌肉体现了大自然的力量和尊贵,也是它消瘦的缘故,这是它的天性。(野兔的学名叫lepus词源是levipes,有人说是脚步敏捷的意思)田野里如果没有兔子和鹧鸪,就不能称其为田野,它们是最淳朴的土著动物。这种古老而可敬的动物从远古时代一直存于至今,具有大自然的色调和本质,与树叶和土地同宗同族——彼此之间密不可分。它们既不是靠翅膀的飞禽,又不是靠脚的走兽。你看着它们跑开时,不会觉得它们是野兽,而觉得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就像沙沙作响的枯叶一样。不管有什么变革发生,兔子和鹧鸪依旧可以繁衍,像真正仿佛有一束光芒穿过一层土生土长的人一样。如果森林被砍伐,幼苗和灌木还可以生长出来,它们依旧可以躲在里面,繁衍生息。如果一片土地连野兔都养育不起,那肯定是贫瘠的。我们的森林适于它们的生存,在每一个沼泽的周围,你都可以看到兔子和鹧鸪的踪影,可惜那里已有牧童用嫩枝围起了栅栏,用马鬃安了陷阱。
冬之湖
度过了一个静谧的夜晚后,我醒过来,脑子里好像萦绕着很多问题。我在梦中努力想回答,例如,什么——如何——何时——何地之类的,但我总也回答不出。现在黎明已经到来,大自然的一切又生机勃勃,她从宽大的窗子探进屋内,恬静而惬意,并没有任何疑问。
于是我又开始了清晨的工作。首先,我拿着斧头和桶去找水,如果不是做梦,在经历了一个寒冷的雪夜之后,此刻要找水,需要一根魔杖。原来水波**漾的湖面,对任何呼吸都很敏感,可以折射出每一道光和影;可是到了冬天,湖面上的冰层就有1英尺厚,有时甚至有1.5英尺,可以承受最笨重的马车从湖面驶过。它是湖面还是平地,让人难以分辨,也许是因为冰层上还有1英尺深的积雪。湖水就像周围群山里的土拨鼠一样,也闭上了眼睛,开始了长达3个多月的冬眠。我站在被冰雪覆盖的原野上,如同站在群山中的牧场一样。我先扒开1英尺厚的雪,又凿开1英尺厚的冰,在脚下打开一个洞口,然后蹲下身子喝水,我又望着水下的鱼儿那安静的客厅,在那里,仿佛有一束光芒穿过一层磨砂玻璃照进去,无比柔和。底部铺满了细沙,和夏天时一样,充满着永恒的宁静和安详。这里似乎是琥珀色黄昏的天下,与水中居民的安静且恬淡的气质很协调。天空在我们头顶,又好像在我们脚下。
天刚破晓,一切都被霜冻得松脆,人们带着钓竿和简便的午餐,穿过雪地去钓梭鱼和狗鱼;这些人天生狂野,本能地追随其他的生活方式,并相信其他的天赋,而不像城里人那样。他们来来回回地往返,将城市某些分开的地方缝合起来。他们坐在岸边枯萎的橡树叶上吃午饭。城里人精于世故,虚假造作,他们却通晓自然知识,他们从不研读书本,但做的事却比所知道的和所能说的要多很多。
这里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用成年梭鱼做诱饵去钓狗鱼。看看他的桶,你就会很惊讶,好像看见一个夏天的池塘,夏天似乎被他关在家里,或者说他知晓夏天的藏身之所。你说,隆冬季节,他怎么能钓到这么多鱼呢?噢,他钓的鱼如此之多,是因为当大地微冻时,他就从腐烂的木头中挖出了很多的小虫子。他的生活已渗透到大自然中去了,甚至比自然科学家更深入,而他们自身也是科学家研究的对象,为了找到虫子,科学家用刀子轻轻地刮掉苔藓和树皮,而他们则用斧头把树心劈开,把苔藓和树皮弄得到处都是。他是依靠剥树皮生活的。这类人有捕鱼的权利,大自然在他那里现身是我喜闻乐道的。梭鱼吞吃了小虫,狗鱼吃了梭鱼,而渔夫吃了狗鱼,就这样,所有生物等级的空隙被填满了。
有雾的天气里,我在湖边漫步,欣赏淳朴的渔夫原始的垂钓方式。冰面上有很多小洞口,每个洞口大约相距四五杆远,离湖岸也有这么远,他们把白杨枝条架在这些洞口上,用细线系在枝丫,以免落入水中,再在冰面一英尺多的地方把钓丝挂在白杨枝上,然后在上面绑了一片橡树叶,这样,叶子一沉,就说明鱼上钩了。在湖边散步,走到一半时,就可以看到这些情景都显露在雾霭中。
瓦尔登的狗鱼啊!当我看见它们躺在湖面上,或者在渔夫们在冰上凿出的洞里看见它们,总是为它们的绝美所倾倒。它们似乎只出现在神话中,在街道,市场上都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就像康科德的生活中看不到阿拉伯一样。它们有一种奇异,超脱的美,是白鳕和黑鳕所望尘莫及的,但是后者已经闻名遐迩了。它们不像松树那样绿,不像石头那么灰,也不像天空那么蓝,然而,我觉得它们拥有着更绝妙的色彩,如同花朵和宝石,像珍珠——是瓦尔登湖水中的动物化的核或水晶。它们是完全属于瓦尔登湖的,在动物世界里,它们是一个个小瓦尔登。让人吃惊的是它们在这里被捕到了——这伟大的金碧色鱼在深邃而宽阔的湖水中自由地遨游,远离了瓦尔登的车马和叮当作响的雪橇声。我在市场上从没有见过这种鱼,如果有,必将成为众目的焦点。它们**地**了几下,摆掉了身上的仙气,好像一个凡人,还没有来得及成熟的时候就升入天国了。
相传瓦尔登湖的湖底消失已久,我急于弄清楚,便在1846年初,在冰雪没有消融前,用罗盘、铰链和测量水深的铅锤仔细勘测它。关于这个湖底,这个无底之湖有很多传说,但都没有确凿的根据。人们不去仔细研究,就确信这个湖是没有底的,这是多么让人惊讶。我有一次散步时,曾两次到这一带的两个“无底湖”边去看了看。很多人相信瓦尔登湖是通向地球另一边的。
有的人趴在冰上,透过幻觉似的媒介物向下看,结果看得眼睛直流泪,又怕感冒,便匆忙作了结论,说看到很多大洞,“可以塞进大堆的干草”,那肯定是冥河的入口处,从这些入口可以通到地狱里去。
还有人驾着一辆马车,装了满满一车的绳子,却仍然没有测出湖底,徒劳一场。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读者,瓦尔登湖确实有一个湖底,虽然深度罕见,但也合情合理。我只需要一根鳕鱼线,在一头系上一磅半重的石头,丢到水里,就可以轻松地知道湖的深度,因为石头落到湖底之后,由于缺少浮力,向上提就很费力,所以,石头何时离开湖底,我就可以准确地知道。湖水最深的地方有102英尺,如果加上涨上来的5英尺的话,一共是107英尺。这么小的湖面,却有这样的深度,真让人惊奇,不管你想象力如何丰富,也不可能让它减少一丝一毫。要是所有的湖都很浅,那又会怎样呢?难道它不会影响到人类的心灵吗?我感激上苍,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深沉而洁净的湖,简直是一个象征。如果人们相信无限,就会感到有些湖是无底的。
一个工场主听到我探测到了湖底的深度,认为这不可能是真,据他对堤坝的了解,如此陡峭的角度不可能承载细沙。可即使是最深的湖,按它的面积比例来看,也没有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深,如果抽干了它的水,湖泊也不可能变成深深的山谷。它们不是山谷似的杯形,因为这个湖,就它的面积而言,已经很深了,但是假如从湖心垂直剖面,那么这个湖只有一个浅盘子那么深。威廉·吉尔平描写景物是如此绝妙,又非常准确,他站在苏格兰费因湖头,这样来描述这个湖:“一个咸水湖,六七十英尺深,4英尺宽,约有50公里长,四周崇山环绕。”他评论道:“假如我们在洪水泛滥之后,或者说出现自然灾害之前,还没有洪水的时候就看到它,那么它将会是一个多么令人恐惧的缺口啊!”
“高耸的群山呀,谷底却如此之深,宽阔的河床呀,如此深沉。”
我们已经知道,从垂直剖面来说,瓦尔登湖只不过是一个浅盘子。可是,如果我们把费因湖最短一条直径的比例应用在瓦尔登之上,那它比瓦尔登湖还要深四倍。如果把费因湖水排干,那么这个缺口可能更令人恐惧。很多山谷微笑着延伸到玉米地中,其实这正是洪水退去之后形成的“令人恐惧的缺口”,尽管要让愚昧的居民相信这个事实,只有地质学家的洞察力和远见。但在地平线的低山上,好奇的目光总会发现原始湖泊的湖岸,在以后的岁月里,即使平原地势升高,也不一定可以掩盖它的历史。那些在公路上工作的人都明白,寻找洼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阵雨过后去找寻水坑。由此可见,只要给想象力一点空间,它们就可以发挥到超出人们想象的程度。所以,海洋的深度相对于它的面积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湖的深度我已经在冰上测量过了,现在湖底的形状我也可以更确定了。比起测量没有结冰的港湾来说,这要精确得多。我惊奇地发现,湖底是十分有规则的。在最深的地方,连绵几英里的湖底很平坦,比那些饱受风吹日晒,被耕种的土地还要平坦。例如,如果你用一条线去测量,在30杆内,高度不会相差超过1英尺。总之,在湖中心附近,不管哪个方向,我都可以计算出每100英尺的变化,误差不会超过3、4英尺。有人常说,这样没有风浪,积满细沙的湖底有很深很可怕的洞,若真是这样,湖水肯定早把湖底的沟坎夷为平地了。湖底很规则,和湖岸及附近的山脉相映成趣,如此完美。即使从湖的对面测量,也可以测出远处的岬角,而你只需观察一下对岸,就可以确定它的方向。岬角成了沙洲和平滩,峡谷成了深水和海峡。
我用10杆比1英尺的比例画了湖泊的地图,而且标明了所有的水深,一共有100多个位置,这时我发现了这个惊人的巧合——标明湖水最深的数字就在地图的中央。我用一根直尺测量了地图上的长度和宽度,惊讶地发现,最长的线和最宽的线的交会点,正好是湖水最深的地方。虽然湖心很平坦,但是湖的轮廓却很不规则,我想谁知道这是否暗示了海洋最深处的情形正如一个湖和一个泥水潭的情形一样呢?溪谷的对立面——高山——也是这样吗?我们知道一个山最窄处不一定是它的最高点。
我去测过5个凹处中的3个,或者说是全部都测过,湖的出口有一个沙洲,那里的水更深,它不仅扩大了内陆湖水的面积,更加深了湖水的深度,这就形成一个独立的湖沼似的盆地。而沙洲的方位由两个岬角显示出来了。还有,海岸每个港口的入口处都有一个沙洲。就像水湾的入口一样,宽度比长度大,所以沙洲里的水也比内湾里的水深。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湖湾的长度,宽度,和周围湖岸的特点,那么就掌握了足够多的要素,这样就可以列出公式,把所有情况加以计算。
根据这个结论,我逐步勘测了湖水最深的地方,我所观察的仅是平面的轮廓和湖面的地貌特征,为了检验我测量的准确性,我画了一张白湖的平面图,面积一共41英亩,和瓦尔登一样,白湖也没有小岛和出入口,因为最宽的线和最窄的线距离很近。所以在这里,彼此相对的两个岬角逐渐接近,而彼此相对的两个湖湾的距离逐渐变远,我在最窄的线上标了一个点,再就是最深处了,最深处离这个点不超过100英尺,从这个点再向前移,深了1英尺左右,约有60英尺深。自然,要是有泉水流入,或者湖中有一个岛屿的话,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假如我们了解了大自然的所有规则,那么我们只需要一个事实,或者只需要描述一个实际现象,就可以推论出各种特殊结论。现在我们只知道少数规律,所以往往做出荒谬的结论,当然,原因并非大自然不规则,或混乱,而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计算的基本原理。我们理解规则和和谐的时候,总是局限于我们所知道的事物上,但我们不知道的规则更多,尽管它们表面上是矛盾的,但是事实上却很和谐,这种和谐显得更加神奇。特殊的规则事实上由我们的思想决定,就像一个旅客,每迈出一步,看到的山的轮廓都不同,虽然山的形态只有一个,但它的侧面确是无限的,即使你劈开它,穿过它,也根本看不到它的全貌。
我观察到的湖泊是这种情形,伦理道德也是如此,这就是平均法则。两条直径的规律,不仅可以指引我们观察天体中的太阳系和人的内心世界,而且把一个人的特殊日常行为和生活波动聚集起来,在其长度和深度上画两条线,通到他的湖湾和入口,那么这个人的深度和隐忍度就可以同过这两条线的交汇点看出来。或许,我们只要知道他的湖岸走向和邻国,便可知道他的深度和隐忍度。如果他的周围群山环绕、湖岸险峻,反映在他的心中,那他必定是一个有深度的人。反之,这个人则很肤浅。我们的身体上,一个人的前额明显突出,表明他是一个很有深度的人。在我们每一个凹处的入口,也都有一个沙洲,或者说,特殊的倾向,它们是我们临时的港湾,我们可能停留在那儿,几乎被永久的束缚在那里。
这些倾向往往并不荒唐可笑,岸边的岬角决定了它们的大小、方向和形状。由于暴风雨的侵袭,或潮涨潮落,这个沙洲逐渐扩大、升高,或露出水面。开始时,只是湖岸的一个倾向,其中蕴涵着思考,后来和海洋分离开来,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湖泊。当思想脱离了海洋,得到自己的正确定位之后,可能还会从咸水变成淡水,成为沼泽。而每一个人降生人世,我们是否可以说是一座沙洲浮出了水面?的确,我们只是一些可怜的航海家,思想总在没有港口的海岸上进出,所到达的也仅仅是有点诗意的小河湾,或进入公共进出港,或者枯燥无味的科学码头,重新装备之后,以迎合世俗,而没有一种潮流使他们保持其独立性。
而在瓦尔登湖的入口,除了雨雪和蒸发之外,我再无其他发现。要找到这个地点,可能只需要一只温度计和一根绳子,因为水流的入水口,在夏天最冷,在冬天最暖。1846年到1847年,掘冰人来这里掘冰,一天,他们把一部分冰送到岸上去,而囤冰的商人不愿意接受,因为这一部分冰比其他地方的都要薄,掘冰人发现,这些冰块比别处的冰薄2、3英寸,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入水口。
他们还指给我一个地方,都认为那是一个“出口”,湖水从那里涌出,流经一座小山,到达附近的一处草地。他们还把我放到一块冰上推出去,让我亲眼去看。那是一个小洞,距离水面只有10英尺,但是我确定它无须修补,除非以后发现更大的漏洞。有人认为,假如“出口”的确和草地有关,很容易就能证明这一点,只要在洞口撒一些有色彩的粉末或木屑,然后在草地的泉水边上放一只过滤器,那么肯定可以过滤到水流中的粉末。
我在勘测时,16英尺厚的冰层在微风下像水波一样**漾。众所周知,在冰面上是不能用水准仪的,所以我在冰面上放一根标有刻度的棍子,然后在岸边放一只水准仪,来观察冰面,尽管冰层和湖岸紧紧相连,但谁又知道湖心的波动是否还要更大。如果我们有更精密的仪器,可能还可以测量地壳的波动。我把水准仪的两条支架放在岸上,而第3条支架放在冰面上,冰面上极小的波动可以在湖对面的大树上变成几英尺的差别。
有一次,为了勘测,我凿了几个洞,因为积雪很厚,冰面被压得下沉,上面有三四英尺深的水。我凿好洞之后,水马上流了进去,形成深深的溪流,并且连续流了两天,把周围的冰都磨掉了,尽管这并不是湖面干燥的主要原因,但也是其重要原因;因为水流进去后,冰块就会升高,露出水面,好比我们在船底挖了一个洞,让水流出去,当这种洞冻结了,又逢降水,新的冰冻使水再次变得光滑,冰的内部就有了美丽的网状图案,像是蜘蛛网,你可以称之为玫瑰冰,这是周围的水流向中心而形成的。有时冰上有浅浅的水潭,我就会在冰上看到自己的两个影子,一个在冰上,另一个落在树木或山峦在水中的倒影里。
1月份的天气仍旧很寒冷,冰层仍然又厚又硬,村里就有一些精明的地主跑过来,拿些冰块回去,准备在炎热的夏季冰冻饮料。现在,他还穿着厚大衣,戴着棉手套,就预见了7月的炎热和干渴,这种精明,真让人难忘,同时也让人为之悲哀。他还有多少东西没有准备啊!也许他在今生还没有准备什么宝贵的东西,以备下辈子冰冻夏天的饮料。他切开坚硬的湖面,把鱼的屋顶锯开,掀掉,像捆木材一样把冰块和冷气捆绑起来,然后用马车拉走,在寒冷的天气里运回地窖,等待酷暑的到来。这些冰块从很远的地方拖到村子里时,看上去就像凝固了的蓝色天空。这些挖冰人天生快乐幽默,我一到他们那里去,就被邀请站在下边,和他们一起用大锯子一上一下地锯冰块。
1846-1847年的一个冬天的早晨,突然来了100多个出身北极的人,他们蜂拥而至,带着好几辆车,车上载满了笨重的农具,雪橇、犁耙、播种机、铡草机、铲子和锯,每人还带着一柄就连《新英格兰农业杂志》或《农事杂志》也没有描述过的两股叉。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来种冬天的黑麦,或是刚从冰岛引进的别的谷物。但是我没有看到肥料,所以判断,他们和我一样不打算深耕,因为土地已经闲置很久了。
他们说,幕后有一个农民绅士,想让财产翻一番。据我所知,那笔钱财大约有50万了;现在为了使每一个美元都变成2美元,他就在隆冬季节,把瓦尔登湖的唯一外衣,不,应该说是一层皮给剥去了。他们立即投入了工作,有犁地的、耙地的、滚地的,井然有序,似乎要把这里变成一个典型的农场。可是当我睁大眼睛看他们要播下什么种子时,这群人忽然钩起这块处女地来,他们猛的一钩就钩在沙地或水里,因为这块土地土质很松,事实上,所有的陆地都是这样——然后把这些东西装在雪橇上拉走了,我猜测他们在沼泽里挖泥炭。他们这样每天来来去去,伴着火车头古怪的叫声,让我觉得,他们就像一群极地的鸟。
瓦尔登——这个印第安女子有时也会复仇,一个走在队伍后面的雇工,突然掉进了地面的裂缝里,走上了通往地狱的路,这个人本能很勇敢,但一下子只剩一口气,体温几乎全消失了。算他走运,能到我的屋子里避难,他承认美德确实存在于火炉中。有时候,犁头的钢齿被冰冻的土地折断了,有时候,犁陷入犁沟中,只好凿破冰块才能取出来。
老实说,在北方佬监工监督下,这一百个爱尔兰人从剑桥来到这里挖冰。他们把冰切成方块,至于切割的方法大家早已熟知,我就不再描述了。这些冰块放到雪橇上,运到岸边,迅速地拖到一个冰台上,由马拖着抓钩,滑车和索具,把冰块一排排叠放,如同叠面粉桶一样,就像建筑一个高耸入云的锥形高塔似的。
他们告诉我,天气好的时候,一天就可以挖一千吨冰,相当于1英亩地的产量。就和在陆地上一样,因为雪橇是按照同样的车道往返,所以冰面上形成了很深的车辙和“摇篮洞”,而马就在桶形的冰洞中吃起燕麦来。他们把冰块放在露天,叠成35英尺高,六七杆见方的一堆,还在外面放了干草,这样可以隔离空气。风虽然寒冷,但还是可以通过一条线路,吹出很大的洞来,使得那些脆弱的支撑物破裂,以至冰堆坍塌。开始时,这在我看来,很像一个庞大的蓝色城堡,一个伐尔哈拉殿堂,可当缝隙中被他们塞满粗糙的草皮时,就形成了冰柱和白霜,看起来像一个灰白的废墟,古香古色,长满了苔藓。这个冬神之家——我们在年历上看到的老人——完全由蓝色的大理石筑成,他的陋室,仿佛想和我们一起度过春天。
据估计,有25%的冰块,根本无法运到目的地,而2%-3%的冰会在车里融化。有更大一部分冰的命运和原来的预测不同,不能像原来想象的那样保存得那么好,因为里面空气太多,或者是别的原因,总之,这一部分冰始终没有运到市场上去。这堆冰是1846-1847年的冬天堆放起来的,可能有一万吨,最后用枯草和木板掩盖起来,到了第二年的7月,盖子打开了,有的冰块被运走,剩下的冰块被阳光照射着,度过了那个夏天和第二年的冬天,一直到1846年9月,冰块还没有完全融化。所以,大部分冰还是融回了湖里。
瓦尔登的冰像湖水一样,近看是碧绿色的,远望则是漂亮的蓝色,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那些是河里的白冰,或是1/4英里外的湖上微绿的冰,而这里是瓦尔登湖的冰。有时,一大块冰从挖冰人的雪车上掉到村中的街道上,足足一个星期都不化,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吸引路人的目光。我注意到瓦尔登湖的水,从同一个角度观察,原来呈绿色,但是冻结之后就会变成蓝色。
在我的窗口,连续16天都看到这100多个爱尔兰人像农夫一样,牵着牛马,带着农具忙忙碌碌地劳作。我以前在年历的第一页上看见过这样的一个图景,当我伸头向外看,就会联想到收割者和云雀的寓言,或者播种者的故事。现在,他们都离开了,可能30天后,我就可以从这个窗口,看到海绿色的清澈湖水,倒映出云彩和树木,将水气缥缈地送向天空,根本没有人站在上面的痕迹。也许我可以听到一只孤单的潜水鸟潜入水中,一边梳理羽毛,一边长啸,或者可以看到一位寂寞的渔夫坐在船头,如同一片漂浮在水面的枯叶,他的身影倒映在碧波之上。就在不久前,有一百多个爱尔兰人还曾在这里安然无恙的工作过。
这样看来,那些挥汗如雨的查尔斯顿、新奥尔良、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的居民紧随其后来饮用我的井水。清晨,我让自己的心灵徜徉在《对话录》这部深奥、博大的宇宙哲学中,这部史诗读完后,不知又逝去了多少宝贵的时光。相对而言,我们现在的世界以及它的文学显得是微不足道的;我怀疑,这部哲学是否不仅仅局限于以前的生存状态,它的崇高性距离我们的观点是多么遥远!我放下书本,到井边打水,真巧,我遇到了婆罗门的仆人,梵天和毗瑟拿和因陀罗的僧侣,他们坐在恒河边的神庙里,阅读《吠陀经》,或者带着一点面包屑和水钵靠在一棵树底下。我遇到他的仆人给主人打水,我们的水桶在井内互相碰撞。瓦尔登湖纯洁的水和恒河的圣水融为一体。微风吹拂,井水越过了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和赫斯珀里得斯岛,和迦太基的航海家汉诺一样进行环球航行,漂过得那第岛,蒂多尔岛和波斯湾入口,和印度洋的热带大风汇合,最后抵达了连亚历山大也只闻其名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