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1 / 1)

爱德华·利尔(Edward Lear,1812—1888)何许人也?中国的读者或许对其闻所未闻,可在他的出生国英国,当年可是位红极一时的人物。他能诗善画,是讲故事说笑话的一流高手,他的滑稽诗配画《荒诞书》一连出了四辑,受到了好几代小孩子及有童心的大人们的热情追捧,至今仍是英美热销的童书。不过,追捧归追捧,我不得不向有“名著癖”的读者坦白,利尔先生可不是啥伟大人物,虽然他的诗集扉页的照片一副大师派头,可那是因为当时有点儿身份的英国绅士全这副打扮。其实啊,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位“二流画家”,一位受人欢迎的打油诗人。后世有些爱发思古之幽情的评论家把他的地位抬得老高,我反倒觉得没意思了。

在本书中,我们通过利尔的原诗、原画儿,并附上译文,竭力要向读者展现的,便是这么一位善良、可爱、富有童真、善于自讽、会找乐子的平平凡凡的“非伟大人物”,像极了生活中的你和我。读利尔的诗,看着他给诗歌配的有趣插图,我常乐得拍起手,笑出声来,并暗自思忖: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一个能让人“读其诗,想见其为人”的人,可了不得!

利尔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普通家庭,家中有21个孩子(好几个没长大),他排行老幺。利尔的父亲是一位股票商,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便破产了,后来还清了债务,一家迁居到乡下,没过多久父亲就去世了。利尔与他母亲的关系一直处得不好,父亲死后,他是由比他大21岁的姐姐一手带大的。他很小的时候便痴于绘画,以此为乐,后来也依此为生。利尔擅长风景画,然终其一生,不过是个二流画家。他一辈子未婚,为画风景,大半生浪迹天涯,最后死在了意大利。他一生广为交友,曾是丁尼生和布郎宁家的座上客,还当过维多利亚女王的图画教师。他的人格魅力很让周围的朋友们为之倾倒。然而,上帝给了他大画家应有的经历与气质,却没有给他大画家的天才。评论家说他的风景画线条太硬,太死板。他后来称自己为“地貌风景画家(topographical artist)”,也就是自嘲自己只会依样画葫芦。

其实,让利尔的名声流传到今天的,并不是他的风景画,而是他的荒诞诗(吕叔湘先生译为“谐趣诗”),以及他为诗集所配的一些荒诞画。利尔早年尚是个无名小卒时,曾遇上一位贵人,他就是达贝伯爵。伯爵请利尔到他乡下府邸的动物园给动物写生,利尔在那里一待就是四年。从此,他们不但成了世交,他的画儿也不断销往那儿,生计有了保障。利尔初到伯爵府,伯爵的孙儿辈们就爱上了这位可爱的先生,爱听他说故事,跟他聊天。于是利尔为这些小朋友写了不少有意思的小诗,这些诗于1846年结集出版,取了个名字,叫《荒诞书》。《荒诞书》一出版即大受欢迎,随后又于1871、1872、1877年分别出版了第二、第三及第四辑,皆好评如潮。《荒诞书》也因此热销每一个讲英语、学英语的角落,孩子们读他的诗,看他的画,既学英语,又找乐趣,都喜欢得爱不释手。当时有评论开玩笑说,若评选“桂冠打油诗人”,利尔先生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荒诞诗”,顾名思义,即“没有意义(nonsense)”的诗,是闹着玩儿的诗,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无厘头”诗。利尔写的荒诞诗,大致有以下几种类型:数量最多的是那种“五句头诗”:一、二、五句压韵,三、四句写成一行,压另一个韵。这种诗只求读起来好听,有趣;至于内容嘛,大多讲某地方某个倒霉蛋在某天倒了大霉,或某地方某位怪人儿在某天干了怪事儿。每句诗的内容,往往前言不塔后语,忽焉在此,忽焉在彼,简直有点儿胡说八道;只要几个单词读起来是谐音,都能被作者扯到一块儿去。其次,数量颇多的是篇幅比较长的叙事诗,讲的都是些荒诞不经的傻故事,什么猫头鹰与猫咪成亲了呀,鸭子骑着袋鼠尾巴去流浪了呀,胡桃夹与方糖钳离家出走寻找新生活去了呀,等等等等。第二本和第四本辑子里还收录了荒诞字母表,每首诗围绕着以该字母打头的一个单词,照样讲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荒诞书》中除了诗,还有一部分荒诞小故事;除了荒诞小故事呢,还有荒诞植物学。这也同样是些好玩儿的文字,这儿就不一一介绍了,相信读者自可品味其中荒诞。反正作者明摆着就是要用尽一切办法,正经八百地来给读者讲一些荒诞不经的事儿。更有意思的是,作者还给每首诗或每个故事配上了至少一幅插图。这些插图画得生动有趣,能一针见血地点出原诗的笑料,起到了“抖包袱”的作用。利尔的原画是黑白的,本书的编辑特意将这些画上了色,相信孩子们看了会更喜欢。

读利尔的作品,不论诗歌还是故事,最能让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种活泼的音乐感。特别是第四辑中“斯沃特的阿康德”一诗,诗分左右两列,形式独特,左边轻快的吟唱,伴随着右边俏皮的附和,宛如一支行云流水般的双声部协奏曲,左右辉映,相得益彰。再比如第二辑中“克里克饼”一诗,节奏跳跃,读来俏皮可爱,童趣十足。作者为满足这种节奏,还在诗中自创了Willeby-wat, Flippity flup等词。利尔确实是位造词好手,作品中好多古怪的单词,都是他生造出来的,如scroobious, meloobious, mumbian, ring-bo-ree, himmeltanious, 等等。利尔造词有时是为了表现音乐感,而有时候,则是完全的“无厘头”。相信读过他“荒诞植物学”的读者,看了那些用似是而非的英语单词拼造出来的伪拉丁术语,准被逗乐了。这可是利尔最擅长的手法,即一本正经讲瞎话。可是啊,利尔先生的这些高妙手法,可给译者下了毒药。这碗汤可不好喝!译文只能竭力模仿原文轻快俏皮的节奏,诗歌也大致压了韵;然而说实在的,原文的音乐感,在译文里仿佛翻录的盗版磁带,多少有点儿折损。至于利尔先生自创的那些怪词,在翻译中倒容易办了,既然作者是信口胡诌的,作者然,译者何必不然呢?书里的“棒棒树”啊、“狂怪王”啊、“波波娃”啊,还有荒诞植物学里的植物名称,等等,也都是译者信口胡诌的,读者可犯不着去较真儿。

正是由于《荒诞书》的音乐性,它不但是讲英语的孩子们的休闲读物,更是他们识单词、长见识的经典教材。孩子们都爱读朗朗上口的东西,至于内容真实不真实,他们才不管,甚至大人们觉得越荒诞越不可理喻的,孩子们越是喜欢。你瞧,中国小孩子不都爱唱《两只老虎》吗?唱来唱去不过是一对少眼睛缺耳朵老虎在跑来跑去,这歌儿的“无厘头”比之利尔的《荒诞书》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孩子们就是喜欢。《荒诞书》通过谐音制造出的轻快韵律,再配上有趣的故事与插图,能让孩子在快乐中不知不觉学到很多单词。我想,不论母语是英语的孩子,还是中国学习英语的孩子,都会对这本可爱的书爱不释手的。

像《荒诞书》这样的作品,不论形式还是内容,汉语文学里似乎没有过。在中国,最先介绍爱德华·利尔的,可能是吕叔湘先生。他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利尔和他的谐趣诗”,发表在1987年9月的《读书》杂志上。后来好多人对利尔发生兴趣,都是通过这篇文章。英语界前辈陆谷孙先生也曾在《万象》杂志上陆续译介过好几十首利尔的诗。而最早独立成书的利尔译作,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荒诞书》,译者是笔者的业师刘新民教授,可惜只译出了《荒诞书》的第一辑。因此,本书的翻译该算是全译了,不但把四部《荒诞书》悉数译出,还保留了原文和原书全部插图。但我们在体例上稍稍做了变动,即将四部《荒诞书》打乱,然后按内容分为“荒诞诗”、“荒诞歌”、“荒诞故事”、“荒诞植物学”和“荒诞字母”五个部分,相信这样的编排会更符合小孩子的阅读习惯。至于做成英汉对照本,对出版社来说可能是个卖点;但对译者来说,简直就是译文的保护伞和挡箭牌。若读者有心对比原文,相信一定能看出原文一脸拒绝翻译的神气,想必也能够看出虽然译者力所不逮,但还是如老太太迈着碎步,一路穷追不舍。

最后应该申明的是,译者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对以上前辈和老师的译本都有所参考,在此谨表谢忱。特别要感谢《荒诞书》的老译者刘新民老师,他为了向读者推荐这本好书,吸引孩子们读下去,特意模仿利尔风趣的诗笔,分别为“荒诞诗”、“荒诞歌”、“荒诞植物学”及“荒诞字母”四个部分写了序诗。刘新民老师患眼疾多年,已无力读文字颇多的“荒诞故事”了,因此这部分的序诗,乃出自他的学生,也就是译者本人的拙笔之下。

杨晓波

辛卯春,于华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