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1 / 1)

他们在28号公路上的白峰汽车旅馆14号房间登记入住,比利取下双肩包,埃米特说他要出去找伍利和达奇斯。

——在这期间,他对比利说,你最好留在这里。

——再说,萨莉说,你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小伙子?如果是在内布拉斯加,那我一点都不意外。

——没错,比利点点头说,我上次洗澡是在内布拉斯加的时候。

埃米特开始和萨莉小声交谈,比利重新背上双肩包,走向浴室。

——你真的需要背着那玩意儿进去吗?萨莉问道。

——我需要,比利一手搭着门把手说,因为里面有我的干净衣服。

——好吧,可别忘了洗洗耳朵后面哟。

——我不会忘的。

埃米特和萨莉继续交谈,比利走进浴室,关上门,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但没脱下脏衣服。他没脱下脏衣服是因为他没打算洗澡。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就像萨莉对彼得森警长说的一样。

比利反复确认排水口是开着的,以免水溢出浴缸,然后系紧双肩包的带子,爬上马桶,推开窗框,从窗户溜了出去,没让任何人发现。

比利知道哥哥和萨莉可能只会谈几分钟,所以他必须尽快绕过汽车旅馆,跑到停史蒂倍克的地方。他跑得飞快,等钻进后备厢并放下车门后,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

达奇斯向比利提过他和伍利是怎么躲进监狱长的汽车后备厢的,当时比利问过他们又是怎么出来的。达奇斯解释道,他随身带了一把勺子,以便撬开门闩。所以,在钻进史蒂倍克的后备厢之前,比利从双肩包里取出折叠刀,又取出手电筒,因为车门一旦盖上,后备厢里就会很黑。比利不怕黑。但达奇斯说过,看不见门闩就很难把它撬开。我们就差这么一点点,达奇斯说着将拇指和食指分开一英寸,没瞧一眼内布拉斯加就原路返回萨莱纳了。

比利打开手电筒,飞快瞄了一眼伍利的手表,查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三十分。然后,他关掉手电筒,静静等待。几分钟后,他听到车门开了又关,引擎发动,他们上路了。

—·—

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埃米特对比利说,他最好留下来,比利并不意外。

埃米特常常觉得,在他去别的地方时,比利最好留下来。比如他去摩根法院接受邵默法官判刑的时候。我想,他对比利说,你最好和萨莉在外面等着。或是他们在刘易斯火车站的时候,他去打听开往纽约的货运火车。或是他们在西区高架上的时候,他去找达奇斯的父亲。

在《英雄、冒险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汇编》序言的第三段中,艾伯纳西教授说,英雄在出发探险时常常会留下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他留下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是因为担心将他们卷入危险中,也因为他勇于独自面对未知。所以,埃米特常常觉得比利最好留下。

可埃米特不知道瑟诺斯(Xenos)的故事。

在书的第二十四章,艾伯纳西教授写道:只要存在取得丰功伟业的伟人,就会存在渴望传扬其功绩的讲述者。但无论是赫拉克勒斯还是忒修斯,无论是恺撒还是亚历山大,如果没有瑟诺斯的贡献,这些人永远不可能成就伟业,获得胜利,克服困境。

瑟诺斯虽然听起来像是某个历史人物的名字——就像泽尔士(Xerxes)[1]或色诺芬(Xenophon)[2]——却根本不是一个人的名字。瑟诺斯是古希腊语中的单词,意思是外地人和陌生人、客人和朋友。或简单来说,就是他者。正如艾伯纳西教授写道:瑟诺斯是穿着朴素的、站在一边的人,你几乎注意不到他。纵观历史,他曾以多种模样出现:警卫、随从、信使、侍者、店主、服务员或流浪汉。尽管瑟诺斯通常无名无姓,多数情况下不为人知,且常常被人遗忘,但他总是在正确的时间恰巧出现在正确的地方,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以,当埃米特说他要去找伍利和达奇斯,建议比利最好留下时,比利别无选择,只能从窗户偷溜出去,藏进后备厢。

—·—

离开汽车旅馆十三分钟后,史蒂倍克停了下来,驾驶座的车门开了又关。

比利正准备撬开后备厢的门闩,这时他闻到一股汽油味。他想,他们一定是在加油站,埃米特正在问路。虽然伍利用一颗大红星在比利的地图上标出他们家的位置,但地图的比例尺太小了,没有标明当地的道路。所以,埃米特知道他已经到了伍利家附近,却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

比利仔细听着,听到哥哥对某人喊了声谢谢。然后,车门开了又关,他们再次上路。十二分钟后,史蒂倍克拐了个弯,开始越开越慢,最后完全停下来。接着,引擎熄火,驾驶座的车门再次开了又关。

这一次,比利决定等上至少五分钟再试着撬开门闩。他将手电筒对准伍利的手表,看到现在是四点零二分。到四点零七分,他听到哥哥大声喊伍利和达奇斯,随后纱门砰的一声关上。埃米特可能已经进屋了,比利想,但他又等了两分钟。到四点零九分,他撬开门闩爬了出来。他把折叠刀和手电筒收回双肩包,背上双肩包,轻轻关上后备厢。

这栋房子比他见过的任何房子都大。靠尽头处是一扇纱门,埃米特一定是从那里进屋的。比利轻手轻脚爬上门廊的台阶,透过纱门偷看,然后进屋,确保身后的门不会砰的一声关上。

他进入的第一个房间是储藏室,里面摆着户外会用到的各种东西,如靴子、雨衣、溜冰鞋和步枪。墙上写着关闭房屋的十条规定。比利看出这份清单是按办事顺序写的,但最后一条令他疑惑:回家?愣了片刻,比利断定这么写一定是在开玩笑。

比利把头探出储藏室,看见哥哥站在走廊尽头,正盯着一个大房间的天花板。埃米特有时会这样——停下来盯着一个房间瞧,想了解它是怎么建造的。过了一会儿,埃米特爬上楼梯。比利听到头顶传来哥哥的脚步声,便悄悄穿过走廊,进入那个大房间。

一看到那个大得能让大家围着坐的壁炉,比利就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透过窗户,他看到那个带悬挑式屋顶的门廊,你能在下雨的午后在下面坐着,也能在温暖的夏夜在上面躺着。楼上有足够多的房间,供朋友和家人在假期时过来玩。那边还有一个专门的角落放圣诞树。

楼梯后面的房间里有一张长桌和一些椅子。比利想,那一定是餐厅,伍利就是在那里背诵《葛底斯堡演讲》的。

比利穿过大客厅,进入另一边的走廊,把头探进经过的第一个房间。这是书房,和伍利画的位置一模一样。大客厅干净整洁,书房却不是。这里一片狼藉,书籍和纸张散落一地,亚伯拉罕·林肯的半身像倒在地板上,半身像上方是一幅签署《独立宣言》的油画。半身像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把锤子和一些螺丝刀,保险箱的正面到处都是划痕。

比利想,伍利和达奇斯一定是想用锤子和螺丝刀撬开保险箱,但这是不可能的。保险箱由钢铁制作而成,设计得坚不可摧。如果你能用锤子和螺丝刀撬开保险箱,那保险箱就不叫保险箱了。

保险箱门上有四个密码盘,每个密码盘上各有0到9的数字,这意味着有一万种不同的组合。比利想,达奇斯和伍利还不如把0000到9999的一万种可能性都试一遍,那比尝试用锤子和螺丝刀撬开更快。不过,更好的办法是猜出伍利的曾外公用了什么密码。

比利试了六次就成功了。

保险箱门一打开,比利就想起他父亲五斗橱底层抽屉里的那个盒子,因为保险箱里也放着重要文件——只是多了很多。在摆放所有重要文件的架子下面,比利数了数,有十五沓五十美元的钞票。比利记得伍利的曾外公在保险箱里放了十五万美元,这意味着每沓是一万美元。比利想,一万美元一沓的钞票,放在一个密码有一万种可能性的保险箱里。他关上保险箱门,转身离开,却又折回拨乱密码盘。

比利离开书房,沿着走廊继续前行,进入厨房。厨房干净整洁,只有一个空汽水瓶和一个焗豆罐头,罐头里笔直地插着一把勺子,就像糖苹果上的棒子一样。唯一表明有人进过厨房的另一个迹象是桌上的信封,夹在盐瓶和胡椒瓶之间。信封上写着:在我离开后打开。是伍利留在那里的。比利之所以知道那是伍利留下的,是因为信封上的笔迹与伍利画这栋房子的笔迹一模一样。

比利把信封放回盐瓶和胡椒瓶之间,这时他听到金属相撞的声响。他蹑手蹑脚地经过走廊,在书房的门口偷看,看到达奇斯正挥舞斧子砍保险箱。

他正准备向达奇斯解释一万种密码的事,就听到哥哥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比利跑回走廊,溜进厨房,躲了起来。

埃米特进入书房后,比利听不见哥哥在说什么,但从他说话的语气听出他很生气。不一会儿,比利像是听到扭打的声音,埃米特从书房出来,拽着达奇斯的胳膊肘。埃米特把达奇斯拖到走廊上,达奇斯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伍利的选择自有他的理由。然后,埃米特把达奇斯拖进储藏室。

比利悄声迅速穿过走廊,靠着储藏室的门框偷看,刚好听到达奇斯告诉埃米特为什么他们不该去找警察。接着,埃米特把达奇斯推出门外。

在《英雄、冒险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汇编》的第一章,艾伯纳西教授说很多最伟大的冒险故事都是从中间开始讲述的,之后又说到古典英雄的悲剧性缺陷。他说:所有的古典英雄,无论他们多么强壮、聪明或勇敢,性格中都有某种缺陷,终会导致他们的毁灭。对阿喀琉斯来说,那个致命的缺陷是愤怒。他一生气就无法克制自己。尽管预言说他可能会死于特洛伊战争,但好友帕特洛克罗斯被杀之后,他还是回到战场,被黑暗而残酷的愤怒蒙蔽双眼。就在那时,他被毒箭射中。

比利知道哥哥的缺陷与阿喀琉斯一样。埃米特不是鲁莽之人,很少大嗓门说话,也很少表现出不耐烦。可若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那怒火就会熊熊燃烧,导致行为不慎,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据父亲说,邵默法官对埃米特揍吉米·斯奈德的判决就是这么说的:行为不慎,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透过纱门,比利看出埃米特此刻已经怒火中烧。他的脸越来越红,他揪住达奇斯的衬衫,正大吼大叫。他喊道,没有信托,没有遗产,保险箱里没有钱,然后把达奇斯推倒在地。

就是现在,比利想。此时此地正需要我登场,以便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发挥我至关重要的作用。于是,比利打开纱门,告诉哥哥,保险箱里有钱。

可埃米特一转身,达奇斯就用石头砸中他的脑袋,埃米特摔倒在地。他就像吉米·斯奈德那样摔倒在地。

——埃米特!比利大喊。

埃米特一定听到了比利的喊声,因为他开始跪着撑住身体。这时,达奇斯突然出现在门口,把比利推进屋里,锁上门,然后飞快地说话。

——你为什么打埃米特?比利说,你为什么打他,达奇斯?你不该打他的。

达奇斯发誓绝不会再打他,又开始飞快地说话。他说到什么一团乱麻,又说到保险箱,说到伍利,还有扬基队[3]。

埃米特开始猛敲储藏室的门,达奇斯把比利往走廊上推。埃米特的敲门声停下后,达奇斯又开始说话,这次说到警察和加利福尼亚的房子。

突然之间,比利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达奇斯紧紧抓着他,急巴巴地说着话,这让比利感觉自己回到了西区高架上,在黑暗中落入约翰牧师之手。

——我们会找埃米特谈谈的,达奇斯说,我们会和他好好谈谈的,比利。但此时此刻,只有你和我。

这时,比利懂了。

埃米特不在。尤利西斯不在。萨莉不在。他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他被抛弃了。被所有人抛弃,包括他的造物主。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只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他睁开眼睛,使出全力踢了达奇斯一脚。

比利顿时感觉达奇斯的手松开了。然后,比利在走廊上狂奔。他沿着走廊跑到楼梯下面的藏身点。他找到那扇带小门闩的门,就在伍利说过的那个位置。这扇门大约是普通门的一半大,顶部呈三角形,以贴合楼梯下方的空间。但这扇门对比利而言足够高了。他溜进去,拉上门,屏住呼吸。

不一会儿,他听到达奇斯喊他的名字。

比利知道达奇斯就在几英尺外的地方,但他不可能找到比利。正如伍利所说,从来没人想到要查看一下楼梯下面的藏身点,因为它就在眼皮底下,反倒让人视而不见。

注释:

[1]泽尔士(约前519—前465),波斯帝国国王(前486—前465)。

[2]色诺芬(约前430—约前355或前354),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苏格拉底的学生。

[3]比利误以为达奇斯之前说的“扬基式创新”指的是扬基棒球队。——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