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蜿蜒的土路上行驶一英里后,埃米特开始怀疑自己拐错了弯。加油站的那人知道沃尔科特一家,他告诉埃米特,应该沿着28号公路继续行驶八英里半,然后右拐进入一条两边长着白扁柏的土路。埃米特用里程表估算距离,虽然他不确定白扁柏长什么样,但眼前这条路两边长着常青树,他便拐了弯。可开了一英里后,依然看不到任何住宅。幸好这条路不够宽,埃米特无法掉头,便继续往前开,几分钟后,他看到一面湖,湖边有栋大木屋——伍利的汽车就停在边上。
埃米特把史蒂倍克停在凯迪拉克后面,下了车,走向湖边。当时已近傍晚,湖水平静无波,湖面完美地倒映着对岸的松树和空中散乱的云彩,让人产生世界仿佛是垂直对称的错觉。唯一的动静来自一只大青鹭,它被埃米特关车门的声音惊扰,从浅滩上飞起,正在离湖面两英尺高的半空静静滑翔。
埃米特的左边是一栋小屋,看着像是什么工具间[1],因为旁边有一对锯木架,上面倒扣着一条小船,船头有个洞,等待修理。
埃米特的右边是俯瞰草坪、湖泊和码头的宅子。宅子前面有一个大门廊,摆着几把摇椅,一组宽大的台阶向下通往草坪。埃米特知道,那些台阶顶端是正门,但凯迪拉克另一侧有条小径,两边堆着漆过的石头,通往另一个门廊和一扇敞开的门。
埃米特爬上台阶,打开纱门,向里面喊话。
——伍利?达奇斯?
他没听到回应,便走进屋里,任纱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杂物间,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钓鱼竿、登山靴、雨衣和溜冰鞋。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摆得整整齐齐,除了地板中央摞成一堆的阿迪朗达克椅子。枪柜上方挂着一块巨大的手绘板,上面列了一张清单,标题是关闭房屋。
1.拆除撞针[2]
6.铺床
2.收好皮划艇
7.封烟道
3.清空冰箱
8.锁窗
4.收进摇椅
9.锁门
5.倒掉垃圾
10.回家
埃米特离开杂物间,进入一条走廊,他停在那里,细听动静,又喊了一声伍利和达奇斯。他没听到回应,便继续探头看各个房间。前两个房间似乎没人去过,但在第三个房间,一根球杆和几颗台球留在台球桌的毛毡上,像是有人玩了一半不玩了。在走廊尽头,埃米特走进一个有高高天花板的客厅,里面摆着几组长沙发和椅子,还有一道通向二楼的开放式楼梯。
埃米特摇了摇头,赞赏不已。这是他见过的最考究的房间之一。大部分家具是工艺美术风格[3]的,由樱桃木或橡木制成,接缝完美无瑕,细节精致入微。房间正中央的天花板上悬着一盏大灯,跟这里的台灯一样采用云母灯罩,确保夜幕降临之后,房里洒满柔和的光线。壁炉、天花板、长沙发和楼梯都大于正常尺寸,但它们的比例彼此协调,与人交互不失和谐,这让房间显得舒适又华贵。
不难理解为什么这栋宅子在伍利心中占据如此特殊的地位。如果埃米特有幸在这里长大,它也会在他心中占据特殊的地位。
透过敞开的双开门,埃米特看到餐厅里摆着一张橡木长桌,他沿着走廊继续前行,看到通往其他房间的门,包括尽头的厨房。可如果伍利和达奇斯在这里的某个房间,他们应该会听到他的喊声。于是,埃米特上楼。
在楼梯顶端,走廊向左右两边延伸。
埃米特先查看了右边的卧室。它们大小不一,家具各不相同——有些是双人床,有些是单人床,还有一间是上下床——却都呈现一种简约的风格。埃米特明白,在这样一栋宅子里,一个人不该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而该和家人一起在楼下那张橡木长桌前吃早餐,然后一整天泡在户外。这些房间都没有昨晚被使用过的痕迹,于是埃米特折返,向走廊另一边走去。
埃米特一边走,一边瞥着墙上的照片,原本只打算略略一看,却不由得放慢脚步,然后索性停下,细细打量起来。
虽然这些照片大小不一,但拍的都是人。有合照,也有独照;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有的在运动,有的在休息。分开来看,这些照片并无特别之处。脸庞和穿着普普通通。可合在一起,这面使用同款黑色相框的照片墙令人深深羡慕。这无关于灿烂的阳光,也无关于无忧无虑的笑容,而与家族传承有关。
埃米特的父亲成长的地方与这里相似。正如他在最后一封信中所写,他的家族世代相传的不仅有股票和债券,还有些宅子、绘画、家具和船只。当埃米特的父亲提及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时,围在节日餐桌旁的堂表亲、叔伯们和姑婶们似乎数都数不清。但由于某种原因,由于某种从未完全解释清楚的原因,埃米特的父亲移居内布拉斯加,将那一切全抛在身后。没留下任何痕迹。
或者说,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阁楼的行李箱上贴着外国酒店富有异乡情调的贴纸,野餐篮里摆得整整齐齐的餐具,还有餐具柜里没用过的瓷餐具——这些都是埃米特的父亲为了追寻爱默生式理想所抛弃的昔日人生的遗迹。埃米特摇摇头,不确定父亲的行为应该令自己失望还是钦佩。
通常内心有此困惑时,答案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埃米特沿着走廊继续前行,他从照片质量和穿着风格看得出来,这些照片是按时间倒序排列的。从四十年代的某个时候开始,回溯至三十年代和二十年代,一直回到照片上的人十几岁时。可经过楼梯顶端的茶几后,照片的顺序颠倒过来,开始按时间正序排列。他走回四十年代的照片前,好奇地盯着墙上的一处空白,这时他听到音乐声——隐隐约约从走廊的某个地方传来。他循着声音经过几个房间,最后停在倒数第二个房门前,仔细聆听。
是托尼·班奈特[4]。
托尼·班奈特唱着:只要你说你在乎,他就会从穷人变成富人[5]。
埃米特敲了敲门。
——伍利?达奇斯?
两人没有回应,他推开门。
这又是一个布置简约的房间,有两张小单人床和一个五斗橱。伍利躺在其中一张**,穿着长袜的双脚伸出床尾,眼睛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床头柜上有两个空药瓶和三颗粉色药丸。
一种可怕的预感涌上心头,埃米特走到床边。他喊着伍利的名字,轻摇他一侧的肩膀,发现他摸起来浑身僵硬。
——啊,伍利,埃米特说着坐在另一张**。
他泛起一阵恶心,目光从他朋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移开,不禁盯着床头柜。他认出小蓝瓶是伍利所谓的药,又拿起那个小棕瓶。他从没听过印在标签上的药名,但他看到这是开给萨拉·惠特尼的。
埃米特心想,就是这样,痛苦催生痛苦。尽管伍利的姐姐尤擅宽恕,但这件事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他把空瓶子放回原处,这时收音机里传出一首爵士乐,欢快跃动,不合时宜。
埃米特从**起身,走到收音机前,把它关掉。在五斗橱上,收音机旁边放着一个旧雪茄盒和一本字典,它们可能来自任何地方,但靠在墙上的那张带相框的照片只可能来自走廊上的空白处。
这是一张伍利小时候的快照,他坐在皮划艇上,夹在爸爸妈妈中间。伍利的父母三十好几了,两人很登对,各握着一只桨,横在船舷上方,仿佛他们即将出发。你从伍利的表情看出他有些紧张,却也灿烂地笑着,仿佛在相框之外,有人在码头上做鬼脸逗他笑。
就在几天前——当他们在孤儿院外等达奇斯时——比利向伍利说起他们的母亲和旧金山的烟花秀,伍利也向比利说起他家在营地举办的独立日庆祝活动。埃米特想到,伍利坐在他父母中间坐皮划艇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很可能与埃米特躺在他父母中间在苏厄德看烟花是同一天。这或许是第一次,埃米特隐约明白为什么这趟林肯公路西行之旅对弟弟如此重要。
埃米特将照片轻轻放回五斗橱上。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然后出去找电话。可走在走廊上时,他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达奇斯,他想。
他内心喷涌的悲伤被一股愤怒淹没。
埃米特走下楼梯,沿着走廊快步朝厨房走去,再次循着声音移动。他穿过左边第一扇门,进入一个看着像是某位先生的书房的房间,但里面乱作一团——书架上的书被抽走了,书桌的抽屉被拉开了,纸张散落一地。在埃米特的左边,一幅镶框的油画垂直立在墙上,达奇斯站在油画后面,正徒劳地挥舞斧子砍着保险箱光滑的灰色表面。
——给点力啊,达奇斯再次砍向保险箱时鼓着劲,给点力啊,宝贝。
——达奇斯,埃米特喊了一声。
然后,他又大喊了一声。
达奇斯吓了一跳,收住斧子,回头一看。见到来人是埃米特,他绽开笑容。
——埃米特!哥们儿,见到你真高兴!
埃米特觉得达奇斯的笑容与伍利房中收音机里传出的爵士乐一样不合时宜,他同样迫切地想让它消失。埃米特走向达奇斯,达奇斯的表情从喜悦变成担忧。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埃米特说,震惊地停下脚步。你没上楼吗?你没看到伍利吗?
达奇斯忽然明白了,把斧子搁在一把椅子上,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看到他了,埃米特。我能说什么呢?这太可怕了。
——可怎么……埃米特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让他这么做?
——让他?达奇斯诧异地重复道,你真以为我要是知道伍利想干什么,我会放任他一个人待着?打从认识伍利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留意着他。不到一周前,我甚至拿走他的最后一瓶药。可他肯定又藏了一瓶。也别问我他是从哪里搞到那些药丸的。
埃米特被无力和盛怒的感觉攫住,想责怪达奇斯。他想怪在达奇斯头上,非常想,却也明白这不是达奇斯的错。回忆如胆汁涌上喉咙那般袭来,他想起自己对伍利的姐姐说过的话,他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至少叫救护车了吧,埃米特过了一会儿问,声音有些颤抖。
达奇斯摇摇头,一脸无奈。
——我发现他时已经太迟了。他已经凉透了。
——好吧,埃米特说,我来报警。
——报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必须通知别人啊。
——我们当然要通知别人。我们也会这么做。可我们现在做或是之后做,对伍利来说没有任何差别,但对我们来说差别可大了。
埃米特无视达奇斯,朝桌上的电话走去。达奇斯看到埃米特要去那里,就慌里慌张地朝同一个方向跑去,但埃米特比他先到。
埃米特一手拦住达奇斯,一手拿起听筒,却发现没有声音——当季的服务尚未恢复。
达奇斯意识到电话不通,身体放松下来。
——让我们好好聊一聊。
——得了吧,埃米特说着拽住达奇斯的胳膊肘,我们开车去警局。
埃米特把达奇斯拽出书房,穿过走廊,达奇斯努力找借口拖延,埃米特就是不听。
——这件事太可怕了,埃米特。我第一个这么说。但这是伍利自己的选择。他有自己的理由。这些理由可能是我们永远无法全然理解的,也当真没有权利事后揣测。眼下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伍利想要什么。
他们走到杂物间的纱门前,达奇斯转身直视埃米特。
——你弟弟说他想在加利福尼亚建房子,那时你真该在场的。我从没见过伍利这么兴奋。他完全能想象你们俩一起住在那里的样子。如果我们现在去找警察,我告诉你,这个地方一小时内就会挤满人,我们永远也无法完成伍利开了头的事情。
埃米特一手打开纱门,一手将达奇斯推下台阶。
达奇斯朝倒扣小船的方向踉跄退了几英尺,然后突然转身,像是有了个主意。
——喂!你看到那个船库了吗?里面有个工作台,有各种各样的凿子、锉刀、钻头。它们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但我打赌,你几分钟就能打开那个保险箱。等我们拿到伍利的信托基金,就可以一起去找电话。救护车一上路,我们就能去加利福尼亚了,就像伍利希望的那样。
——我们哪里都不去,埃米特说,脸庞涨得通红。我们不去旧金山,不去洛杉矶,也不去好莱坞。我和弟弟会去加利福尼亚。你会回萨莱纳。
达奇斯难以置信地盯着埃米特。
——我他妈为什么要回萨莱纳,埃米特?
埃米特没有回答,达奇斯摇摇头,指着地面。
——我就待在这里,直到我打开那个保险箱。如果你不想留下帮忙,那是你的事。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但作为朋友,我告诉你,埃米特:如果你现在离开,你以后会后悔这个决定的。因为你一到加利福尼亚就会发现,几千美元干不成什么大事。到那时,你就会希望拿了属于你的那份信托基金了。
埃米特走向前,揪住达奇斯的衣领,就像在惠特尼家那样,只是这次用了双手,他攥紧拳头,感受到达奇斯喉咙口的面料绷紧了。
——你还不明白吗?他咬紧牙关说。没有信托。没有遗产。保险箱里没有钱。这就是个童话故事。伍利编了个童话故事让你带他回家。
埃米特厌恶地将达奇斯向后推了一把。
达奇斯被小径边的石头绊倒,跌在草坪上。
——你必须去找警察,埃米特说,要不然我就把你拖到警局。
——可是,埃米特,保险箱里有钱啊。
埃米特转身,发现弟弟站在杂物间门口。
——比利!你在这里干吗?
比利还没来得及回答,脸上的表情就从说明变成惊恐,这让埃米特转身——就在那一刻,达奇斯的手臂挥下来。
这一击的力道足以把埃米特打趴在地,却不足以把他打晕。埃米特感觉凉凉的血流到额头,他打起精神,四肢着地撑住身体,刚巧看到达奇斯把比利推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里门。
注释:
[1]埃米特所说的“工具间(work shed)”即伍利和达奇斯口中的“船库(boathouse)”。
[2]枪炮里撞击子弹或炮弹底火的机件。
[3]工艺美术运动始于十九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强调手工艺生产,提倡简约朴实的风格,主张设计兼具美观性和实用性。
[4]托尼·班奈特(1926—2023),美国著名爵士乐歌手。
[5]来自歌曲《白手起家》(“Rags to Rich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