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喜欢的摇椅,伍利自言自语道。
达奇斯去杂货店后不久,伍利站到门廊上。他轻推椅子,听着摇椅来回摇摆时弧形椅脚的嘎吱声,发现随着来回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嘎吱声越来越密,最后完全停止。
伍利又推了推椅子,然后眺望湖面。此刻,湖面一动不动,盛着天空中每朵云的倒影。但再过一小时左右,大约五点吧,午后微风将渐渐涌动,湖面将泛起涟漪,所有倒影将被冲散。到那时,窗户上的窗帘将开始起起伏伏。
有时候,伍利想着,有时候在夏末时分,当飓风席卷大西洋时,午后的风会强劲吹拂,所有卧室的门会砰的一声关上,摇椅也会自行摇摆起来。
伍利最后一次推了推他最喜欢的椅子,然后穿过双开门,进入大客厅。
——这是大客厅,他说,在下雨的午后,我们会在这里玩巴棋戏[1]和拼图……这是走廊……这是厨房,多萝西会在这里做炸鸡和她拿手的蓝莓玛芬蛋糕。当我们还太小,不能去餐厅吃饭时,我们就在那张桌上用餐。
伍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是他坐在曾外公书桌前写的,将它对齐塞在盐瓶和胡椒瓶之间。然后,他穿过这栋宅子里唯一一扇可以前后摆动的门,离开厨房。
——这是餐厅,他说着指向那张长桌,他的表哥表姐、姨妈舅妈、姨父舅舅都会围坐在那里。你一旦到了能在这里吃饭的年纪,他解释道,你想坐哪里就可以坐哪里,只要不是桌尾的位置,因为那是曾外公的座位。然后这是驼鹿头。
伍利从另一扇门离开餐厅,重新进入大客厅,又把每个角落细细欣赏一番,然后拎起埃米特的书包,开始爬楼梯,一边爬着一边数数。
——二四六八,我们最爱谁[2]。
在楼梯顶端,走廊往东西方向延伸,两边是一扇扇卧室门。
虽然南边的墙上什么都没挂,但北边的墙上到处都是照片。据家族流传下来的说法,伍利的外婆是第一个在楼上走廊挂照片的人——她四个孩子的一张合照,她把它挂在正对楼梯的茶几正上方。不久之后,第二张照片和第三张照片分别被挂在第一张照片的左面和右面。接着,第四照片和第五张照片分别被挂在第一张照片的上面和下面。这么多年来,照片不断上下左右添加着,直到四面八方被挂得满满当当。
伍利放下书包,走近第一张照片,开始按照片悬挂的顺序一一查看。有华莱士舅舅小时候穿着小水手服的照片。有外公在码头的照片,他的手臂上文着双桅船文身,为中午十二点的例行游泳做准备。还有父亲在一九四一年独立日赢得步枪比赛后高举蓝丝带的照片。
——他一直是步枪比赛的冠军,伍利说道,用手掌拭去脸颊上的一滴泪。
在离茶几一步远的地方,挂着一张伍利和爸爸妈妈一起坐皮划艇的照片。
这张照片——噢,伍利记不清了——是在他七岁左右拍的吧。肯定是在珍珠港和航空母舰事件之前。肯定是在理查德和“丹尼斯”出现之前。肯定是在去圣保罗、圣马克和圣乔治之前。
之前,之前,之前。
照片的有趣之处,伍利思考着,照片的有趣之处在于,它知道拍摄那一刻之前发生的一切,却绝对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然而,照片一旦被裱起来挂在墙上,当你细看它时,看到的却是拍摄那一刻之后发生的一切。所有尚未发生的事。那些事令人意想不到、措手不及,也无可挽回。
伍利又拭去脸颊上的一滴泪,从墙上取下照片,捡起书包。
和餐桌上的座位一样,走廊上有个卧室是不让人睡的,因为那是曾外公的。除了曾外公,每个人都会在不同时期睡在不同卧室里,这取决于他们的年纪,是否结婚,或夏天抵达这里的时间是早是晚。多年来,伍利睡过这里的很多房间。但睡得最久的,或者说感觉上睡得最久的,是他和表哥弗雷迪合住的左边倒数第二个房间。所以,伍利去了那里。
伍利走进房间,放下书包,把他和爸爸妈妈的照片放在五斗橱上,靠在水壶和玻璃杯的后面。他看了一眼水壶,然后拎着它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装满水后又放回原处。他往其中一只杯里倒了些水,端到床头柜上。他打开一扇窗户,以便让微风在五点之后吹入房间,接着开始整理东西。
首先,他取出收音机,放在五斗橱上的水壶旁边。然后,他取出字典,放在收音机旁边。接着,他取出雪茄盒,放在字典旁边,雪茄盒里装着他收集的具有相同属性的不同物品。随后,他取出自己的另一瓶药和那个在调料架上静候着他的小棕瓶,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旁边。
脱鞋的时候,伍利听到汽车开进车道的声音——达奇斯从杂货店回来了。伍利走到房门口,听到储物间的纱门开了又关。然后,脚步声经过大客厅。接着,书房里的家具被移来移去。最后,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不是轻微的叮叮当当,不像旧金山缆车的那种声响,伍利想。这种叮叮当当铿锵有力,像铁匠在铁砧上敲打一块烧红的马蹄铁。
也有可能不是马蹄铁……伍利想着,一阵心痛[3]。
铁匠最好是在敲打其他东西。就像,就像,就像一把剑。对,就是这个。这种叮叮当当就像古代铁匠敲打着王者之剑[4]的剑刃。
伍利想象着那幅更愉快的画面,关上房门,打开收音机,躺在左边的**。
在《金发姑娘和三只熊》的故事中,金发姑娘必须爬上三张不同的床,才找到最适合她的床。但伍利不用爬上三张不同的床,因为他已经知道左边那张床最适合他。因为和小时候一样,这张床既不会太硬也不会太软,既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短。
伍利支起枕头,喝光他自己的那瓶药,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躺下。他仰头看天花板,思绪回到他们在雨天玩的拼图。
伍利想,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拼图当中的一块,那该多好啊。这样一来,任何人的人生永远不会给别人的人生造成麻烦。每个人的人生将妥帖地放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个专门为自己设计的位置上,由此让整幅复杂的拼图变得完整。
在伍利展开奇思妙想的时候,一支广告播完了,一个悬疑节目开始了。他从**爬起来,将收音机的音量调低至两格半。
伍利很清楚,在收音机上听悬疑节目要明白一个重点,那就是所有旨在让你紧张的内容——比如刺客的低语,树叶的窸窣声,或是楼梯上脚步的嘎吱声——都相对安静。而那些旨在让你放松的内容——比如主人公的顿悟,他的轮胎碾动,或是他开枪的轰响——则相对响亮。因此,如果你把音量调低至两格半,你几乎听不到那些旨在让你紧张的内容,却仍能听到所有旨在让你放松的内容。
伍利回到**,把小棕瓶里的粉色药丸全倒在床头柜上。他用指尖捏起它们,一粒一粒按进掌心,嘴里念叨着:一个土豆、两个土豆、三个土豆和四个。五个土豆、六个土豆、七个土豆和更多[5]。然后,他就着一大口水吞下它们,又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躺下。
支好了枕头,调好了音量,吞好了粉色小药丸,像伍利这样特立独行、古里古怪的人,你或许以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想些什么。
可伍利清楚知道接下来该想些什么。几乎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以后会回想起来。
——我将从FAO施瓦茨的陈列柜前开始,他微笑着自言自语。我的姐姐来了,我们会和熊猫一起去广场酒店喝下午茶。达奇斯和我在亚伯拉罕·林肯的雕像前碰面,我们会去马戏团,比利和埃米特会突然出现。然后,我们会横穿布鲁克林桥,登上帝国大厦,见到艾伯纳西教授。接着,我们会去杂草丛生的铁轨,坐在篝火旁边,聆听两个尤利西斯和古代预言家的故事,预言家指出他们该如何找到回家的路——漂泊了漫长的十年后,他们该如何归家。
但不用着急,伍利心想,等窗帘随风起起伏伏,等青草开始在地板之间的缝隙中抽芽,等常春藤攀上五斗橱的橱脚。因为绝无仅有的一天值得以最慢的速度细细回味,铭记每一个瞬间、每一次转折、每一个变化的细枝末节。
注释:
[1]一种用骰子和筹码在棋盘上玩的游戏。
[2]原文为“Two,four,six,eight,who do we appreciate.”,体育比赛中常用来加油鼓劲,后接想支持的选手名字。
[3]伍利想到马厩失火的事了。——作者注
[4]王者之剑(Excalibur)是亚瑟王的佩剑,据说是在圣地阿瓦隆锻造,锋利无比,象征着王权与荣耀。
[5]美国学校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