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奇斯
说到马戏,一切都离不开舞台布置。对马戏演员和魔术师而言是如此,对喜剧演员而言亦是如此。观众们带着各自的喜好、偏见和一系列期待进入剧院。因此,表演者需要在观众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消除这些情绪,并提供一系列新的期待取而代之——这些是表演者能够更好地预测、操纵并最终实现的一系列期待。
就拿伟大的曼德雷来说吧。曼尼不是所谓的伟大的魔术师。在表演的前半段,他会从袖子里掏出一束花,从耳朵里掏出彩带,或是凭空变出一枚五美分硬币——基本就是你在十岁小孩生日派对上看到的花样。可跟卡赞蒂基斯一样,曼尼在结尾处,弥补了前半段表演中的不足。
有别于大多数同行,曼德雷身边没有长腿的金发女郎,只有一只巨大的白色凤头鹦鹉,名叫露辛达。曼尼会向观众解释,多年前在亚马孙旅行时,他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只从鸟巢落到地上的幼鸟。他照料幼鸟恢复健康,又把它养大,从此他们再未分开。在表演过程中,露辛达会停在镀金支架上帮忙,用爪子抓着一串钥匙,或用喙在一副纸牌上敲三下。
表演快结束时,曼尼会宣布他将尝试一个以前从未表演过的魔术。一名舞台工作人员会推出一个基座,上面立着一只绘有一条红色巨龙的黑色珐琅柜子。曼尼会说,他最近去了东方,在一个跳蚤市场发现了这件东西。他一眼就认出它是什么:东方魔术柜。曼尼只懂一点中文,但卖古玩的老头不仅证实了曼尼的猜测,还把如何使用它的咒语教给了曼尼。
今晚,曼尼会宣布,在美洲大陆的这个地方,我将第一次使用东方魔术柜,当着你们的面把我特别信任的凤头鹦鹉变消失,再变回来。
曼尼将露辛达轻轻地放进柜子里,关上门。他闭上眼睛,用自己瞎编的中文念一段咒语,又用魔术棒轻敲柜子。他重新开门,鹦鹉消失了。
鞠躬谢过一轮掌声后,曼尼会让大家安静下来,说把鹦鹉变回来的咒语比让它消失的咒语复杂得多。他深吸一口气,胡乱说一通长了一倍的中文,努力显得抑扬顿挫。然后,他睁开双眼,用魔术棒一指。一团火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炸开,吞噬柜子,引得观众们一阵惊呼,曼尼也吓得后退两步。等烟雾散去,东方魔术柜几乎毫无损伤。曼尼走向前,迟疑地打开柜门……双手伸进去……捧出一只大浅盘,盘子里面是一只熟透的烤鸟,还围了一圈配菜。
一时间,魔术师和观众们目瞪口呆,陷入沉默。接着,曼尼将目光从大浅盘上移开,望向观众席,说道:哎呀。
全场掌声雷动。
嗯,接下来是六月二十日星期日发生的事。
我们天刚亮就醒了,在伍利的坚持下,我们收拾好行李,蹑手蹑脚地走下后楼梯,一声不响地溜出家门。
我们把凯迪拉克挂到空挡,滑出车道,然后发动引擎,挂上挡。半小时后,我们像阿里巴巴坐着魔毯一样在塔科尼克州立公园大道上畅行无阻。
路上的汽车似乎都在朝反方向行驶,所以我们开得很快,七点经过拉格兰奇维尔[1],八点经过奥尔巴尼[2]。
伍利被他姐夫训斥一番后,辗转反侧了大半夜,起床时一脸低落,我从没见他如此低落。所以,我一看到地平线上冒出蓝色尖塔,就打了转向灯。
坐回亮橙色的卡座似乎让伍利精神一振。他好像对餐垫不那么感兴趣了,但吃了快一半自己的煎饼,还有我的所有培根。
经过乔治湖后不久,伍利让我拐出公路,我们开始在辽阔的田园荒野间蜿蜒前行,这种地貌占了纽约州陆地面积的百分之九十,却没占着半点名气。城镇相隔越来越远,树木离道路越来越近,伍利差不多又像他自己了,尽管没开广播,却哼着广告歌曲。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他在座位边缘坐直,指着树林间的一个缺口。
——下个路口右转。
我们拐上一条土路,开始在一片树林中绕来绕去,我从没见过那么高大的树木。
非常坦白地说,当伍利第一次向我提起他们家营地的一个保险箱里藏着十五万美元时,我是心存怀疑的。我完全无法想象某座林间小木屋里藏着那么多钱。可当我们驶出树林,耸立在我们面前的那栋宅子看起来就像洛克菲勒家族的狩猎小屋。
伍利看到宅子后,松了一大口气,声音比我还响,仿佛他也心存怀疑似的——或许整个地方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欢迎回家,我说。
他对我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下车之后,我跟着伍利绕到宅子前面,穿过草坪,走近一片大湖,湖水在阳光下粼粼闪闪。
——那是湖,伍利说。
树木沿着湖岸一直延伸到远处,目之所及没见到其他住宅。
——这片湖边有几户人家?我问。
——一户?他反问。
——可不是,我说。
接着,他开始向我介绍这个地方。
——那是码头,他说着指向码头。
那是船库,他说着指向船库。那是旗杆,他说着指向旗杆。
——管理员还没来,他说着又松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
——因为木筏不在湖上,小船也不在码头。
我们转身欣赏了一会儿宅子,它俯瞰水面,仿佛自美国建立以来就一直矗立于此。可能确实是这样。
——也许我们应该拿上我们的东西……伍利建议。
——让我来!
我像丽思酒店的侍者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车旁,打开后备厢。我把路易斯维尔击球手棒球棍放到一边,拿出我们的书包,跟着伍利走到宅子较窄的那端,小径两边是上了白漆的石头,通向一扇门。
门廊顶部有四只倒扣的花盆。毫无疑问,当木筏下到湖里、小船停靠码头时,它们会被种上WASP认为既能观赏又不显摆的随便什么花。
伍利翻看了三只花盆后,取出一把钥匙开门。这时,他展现出明显不像他的冷静头脑,把钥匙放回原处,我们才进屋。
我们先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的格架上、挂钩上和篮子里有序摆放着你在户外所需的所有东西:外套和帽子,鱼竿和绕线轮,还有弓箭。玻璃柜中陈列着四支步枪,柜前摞着几把白色的大椅子,是从草坪上风景如画的地方拖过来的。
——这是储物间,伍利说。
说得好像泥巴能沾上沃尔科特家哪个人的鞋一样[3]!
枪柜上方有块巨大的绿色标牌,跟萨莱纳营房里的那块一样,也写着规章制度。墙上大部分地方挂着深红色的倒V形板,上面用白笔列着名单——板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冠军,伍利解释道。
——什么的冠军?
——我们过去常在独立日举办比赛。
伍利指着一块又一块板子。
——步枪、射箭、游泳、皮划艇和二十码短跑。
我浏览着那些板子,伍利一定以为我在找他的名字,因为他主动说上面没他的名字。
——我不太擅长赢比赛,他坦白。
——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安慰他。
走出储物间后,他带我穿过走廊,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各个房间。
——茶室……台球房……游戏间……
走廊尽头是一片宽敞的起居区。
——我们管这叫大客厅,伍利说。
他们没在开玩笑。这里就像豪华大酒店的大厅,有六块不同的座位区,各配有长沙发、翼形靠背椅和落地灯。还有一张铺着绿毛呢的牌桌,以及一个看起来城堡里才有的大壁炉。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除了外门边挤成一团的深绿色摇椅。
看到它们,伍利似乎很失望。
——怎么了?
——那些椅子真该放在门廊上的。
——那我们现在就动手呗。
我放下两只书包,把软呢帽扔到椅子上,帮伍利把摇椅搬到门廊,按照他的指示,仔细将它们等距排列。摇椅全部摆好后,伍利问我想不想参观宅子的其他地方。
——绝对的,我说,这让他笑得更灿烂了。我全都想看,伍利。但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伍利好奇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想到什么似的竖起一根手指。接着,他带我穿过大客厅另一边的走廊,打开一扇门。
——我曾外公的书房,他说。
当我们在宅子里走来走去时,我想到我曾怀疑这里能不能藏钱,真是可笑啊。从这些房间的大小和家具的品质来看,指不定女佣房的某张床垫下就塞着五万美元,长沙发的垫子间也散落着五万美元呢。但要说这栋宅子富丽堂皇的装潢让我信心大增,那没什么比曾外公的书房更让我信心满满了。这个书房的主人不仅懂得如何赚钱,也懂得如何守住钱。毕竟,这是迥然不同的两码事。
在某种程度上,书房像缩小版的客厅,里面摆着相同的木椅,铺着相同的红地毯,也有一个壁炉。但这里还有一张大书桌,一些书架,还有一架小梯子,方便读书人拿书架上层的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一群殖民时期的人穿着紧身裤,戴着白色假发,围着一张桌子。壁炉上方则挂着一个男人的肖像画,他年过半百,皮肤白皙,长相英俊,神情坚定。
——这是你的曾外公?我问。
——不是,伍利说,是我的外公。
听到这话,我多少松了口气。在自己书房的壁炉上方挂一幅自己的肖像画,这似乎太不像沃尔科特家的人会干的事。
——这是外公接替曾外公掌管造纸公司时画的。在那不久,外公去世了,曾外公就把画移到了这里。
我看看伍利,又看看画像,看得出一家人的相似之处。当然了,除了坚定的神情。
——造纸公司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外公去世后,华莱士舅舅接手了。他当时只有二十五岁,一直经营到三十岁左右,但后来也去世了。
沃尔科特造纸公司的老板能别当就别当吧,我懒得开口说这话。我猜伍利已经明白了。
伍利转身,走到殖民时期的画前,伸出一只手。
——签署《独立宣言》[4]。
——别开玩笑了。
——噢,是真的,伍利说,上面有约翰·亚当斯、托马斯·杰斐逊、本·富兰克林和约翰·汉考克[5]。他们都在上面。
——哪个是沃尔科特,我搞怪地笑着问。
伍利又向前一步,指着人群后面的一个小脑袋。
——奥利弗[6],他说,他还签署了《邦联条例》[7],曾是康涅狄格州州长。但那是七代人之前的事了。
我们俩点了几下头,向老奥利致以敬意。然后,伍利伸出手,像拉开橱柜门那样拉开画,瞧啊,里面是曾外公的保险箱,看着像用战舰的金属制作而成。保险箱上有个镀镍的把手和四个小密码盘,箱子肯定有一英尺半见方。它如果也有一英尺半深,那大小足以装下休伊特家族七代人的毕生积蓄。要不是这一刻如此庄肃,我就吹口哨了。
从曾外公的角度来看,保险箱里的东西可能代表着过去。在这栋恢宏古老的宅子里,在这幅神圣庄严的旧画背后,收藏着几十年前签署的文件、代代相传的珠宝,以及攒了几辈子的钞票。而再过几分钟,保险箱里的一些东西将变成未来的象征。
埃米特的未来。伍利的未来。我的未来。
——在这里,伍利说。
——在这里,我附和。
这时,我们都叹了一口气。
——你想来?我指着密码盘问道。
——什么?噢,不,你来吧。
——好的,我说,努力克制搓手的冲动。你把密码告诉我,我来动手。
伍利沉默片刻,然后看着我,一脸发自内心的诧异。
——密码?他问道。
这时,我哈哈大笑,笑得肾都疼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就像我说的:说到马戏,一切离不开舞台布置。
注释:
[1]位于美国纽约州达奇斯县。
[2]美国纽约州州府。
[3]伍利口中的“储物间(mudroom)”直译为“泥巴屋”,故而达奇斯有此感慨。下文埃米特所说的“库房(muck room)”和比利所说的“储藏室(storage room)”实为同一个地方。
[4]这幅画可能出自美国画家约翰·特朗布尔(1756—1843)之手。——作者注
[5]约翰·汉考克(1737—1793),美国革命家、政治家、开国元勋之一,是《独立宣言》的第一个签署人。
[6]奥利弗·沃尔科特(1726—1797),美国政治家、开国元勋之一,《独立宣言》和《邦联条例》的签署人之一。
[7]美国宣告独立后由13个创始州结成邦联所制定的根本法,是美国第一部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