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们度过了一个多么愉快的夜晚呀!
首先,落地钟八点整报时,达奇斯打开前门,埃米特就站在门口,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不到十五分钟——伍利刚把舅舅的手表送给比利——一阵轻微的爆炸声传来,令他们目瞪口呆的是,萨莉·兰塞姆竟然来了[1],从内布拉斯加大老远开车过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庆祝这件事,达奇斯又出现在门口,宣布晚餐准备好了。
——这边走,他说。大家都回到屋里。
但达奇斯没把大家带进厨房,而是带去了餐厅,餐桌上已经摆好瓷餐具、水晶杯和两个枝形大烛台,尽管今天既不是谁的生日,也不是什么节日。
——天哪,天哪,萨莉进门后说道。
——兰塞姆小姐,请坐在这里,达奇斯说着拉开她的椅子。
然后,达奇斯让比利坐在萨莉旁边,伍利坐在他们对面,埃米特坐在桌首。达奇斯把餐桌的另一端留给自己,那里离厨房门最近,他很快穿门而入不见了。但还没等门停止摆动,他就回来了,一只胳膊上挂着一条餐巾,一手握着一瓶红酒。
——要想尽情享受一顿美味的意大利晚餐,他说,怎么能不喝点红葡萄酒[2]呢。
达奇斯绕着餐桌转了一圈,给每个人都倒了杯酒,包括比利。然后,他放下酒瓶,穿过厨房门又回来,这次他一下子端了四只盘子,两只手各端着一只,两只臂弯里各平放着一只——伍利心想,旋转门正是为眼下这种情况设计的!
达奇斯又绕着餐桌转了一圈,给大家各上了一盘菜,接着回到厨房,然后又出现,给自己也上了一盘。只是这一次,当他从门里出来时,他的围裙不见了,他穿了一件所有纽扣都扣上的背心。
达奇斯重新入座,萨莉和埃米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盘子。
——这到底是什么啊,萨莉说。
——酿洋蓟,比利说。
——不是我做的,达奇斯坦白,是比利和我今天稍早去阿瑟大道买的。
——那是布朗克斯意大利区的主干道,比利说。
埃米特和萨莉看看达奇斯,看看比利,又看看自己的盘子,依旧一脸茫然。
——你用下牙把叶子上的肉刮下来,伍利解释道。
——你什么?萨莉说。
——像这样!
为了做示范,伍利摘下了一片洋蓟叶子,用牙齿刮了刮,然后把叶子丢在盘子上。
短短几分钟,所有人都在愉快地摘叶子,浅酌葡萄酒,并怀着油然而生的敬佩讨论着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敢于吃洋蓟的人。
等大家吃完开胃菜后,萨莉抚平腿上的餐巾,问他们接下来要吃什么。
——挚爱意式宽面,比利说。
埃米特和萨莉看向达奇斯,等他解释一下,但他因为在收拾盘子,便让伍利代劳。
于是,伍利给他们讲了整个故事。他提到莱奥内洛——那家不接受预订、不提供菜单的餐厅。他提到点唱机、黑帮分子和玛丽莲·梦露。他提到莱奥内洛本人,他在餐桌之间来回走动,和顾客打招呼,给他们送喝的。最后,伍利告诉他们,当服务员来到你的餐桌时,他甚至不会提挚爱意式宽面,因为你要么懂行会点,要么不配享用。
——我帮忙做的,比利说,达奇斯教我如何正确地切洋葱。
萨莉略感诧异地看着比利。
——正确地?!
——是的,比利说,正确地。
——请告诉我,那要怎么做呢?
比利还没来得及解释,厨房门就旋开了,达奇斯端着五只盘子出现了。
在讲莱奥内洛的故事时,伍利看得出埃米特和萨莉有些怀疑,他不怪他们。因为说到讲故事,达奇斯有点像保罗·布尼安[3]。对达奇斯来说,积雪总有十英尺厚,河流总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不过,吃完第一口,餐桌上的所有人疑虑尽消。
——这也太好吃了,萨莉说。
——我必须称赞你们俩,埃米特说,举起酒杯后又说:敬两位大厨。
伍利回应:不错,不错!
大家都赞不绝口。
晚餐非常美味,所有人都要了第二盘,然后达奇斯又添了些酒,埃米特的眼睛开始发亮,萨莉的脸颊红通通的,烛泪顺着枝形大烛台的支架愉快地滴落。
接着,每个人都让别人讲故事。先是埃米特让比利讲参观帝国大厦的事。然后,萨莉让埃米特讲搭货运火车的事。伍利又让达奇斯讲他在舞台上见过的魔术。最后,比利问达奇斯他会不会变魔术。
——这么多年来,我想我学会了一些吧。
——你愿意为我们表演一个吗?
达奇斯抿了一口酒,想了一会儿说:为什么不呢。
达奇斯推开盘子,从背心口袋里取出开瓶器,摘下软木塞,放在桌上。然后,他拿起酒瓶,倒出最后一点酒,将软木塞塞回去——不只像平常那样塞回瓶口,而是一直塞进瓶口,让它掉到瓶底。
——你们瞧见了啊,他说,我把软木塞塞进酒瓶里了。
接着,他把酒瓶传了一圈,让大家轮流确认酒瓶是用坚固的玻璃制成的,软木塞确实在酒瓶里面。伍利甚至把酒瓶颠倒过来摇了摇,证明每个人基本上都知道的事:如果将软木塞塞进瓶里是困难的,那么将它摇出来则是不可能的。
酒瓶绕了一圈后,达奇斯卷起袖子,举起双手,展示手里是空的,然后问比利愿不愿意为大家倒计时。
让伍利特别开心的是,比利不但接受了这项任务,为了精确地完成任务,还用上了他新手表表盘上的小秒针。
十,比利说,这时达奇斯拿起酒瓶,放到自己的腿上,不让人看见。九……八……,比利说,这时达奇斯喘着粗气。七……六……五……,这时达奇斯开始前后晃动肩膀。四……三……二,这时达奇斯的眼皮垂得很低,看着像完全闭上了一样。
当比利开始倒计时的时候,伍利心想,十秒钟有多长呢?长到足够确认一个重量级拳击手输了比赛。长到足够宣布新的一年到来。但要将一个软木塞从瓶底弄出来,十秒钟似乎远远不够。然而,然而,就在比利数到一的那一刻,达奇斯一手将空酒瓶重重砸在桌上,一手将软木塞竖在酒瓶旁边。
萨莉惊得倒吸一口气,看向比利、埃米特和伍利。比利看向伍利、萨莉和埃米特。埃米特则看向比利、伍利和萨莉。也就是说,大家面面相觑。除了达奇斯,他直视前方,露出斯芬克斯一般神秘的笑容。
这时,大家同时开始讲话。比利说这太神奇了。萨莉说:不可思议!伍利说:太棒太棒太棒了!而埃米特呢,他想检查一下酒瓶。
于是,达奇斯把酒瓶传了一圈,让大家确认瓶子确实空了。这时,埃米特相当怀疑地指出,一定有两个酒瓶和两只软木塞,达奇斯放在腿上时调换了。于是,大家都往桌底下看,达奇斯张开双臂转了一圈,但没找到第二个酒瓶。
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要求达奇斯给大家演示怎么做到的。达奇斯回答,魔术师从不透露自己的秘密。但经过一番诚恳的软磨硬泡之后,他还是同意了。
——你要做的,他把软木塞塞回瓶底后解释,就是拿起你的餐巾,像这样把折起的一角滑进瓶口,晃动软木塞,把它颠到折角的凹口里面,然后轻轻往回拉。
果不其然,达奇斯轻轻一拉,餐巾的折角裹住软木塞,经过瓶口,伴着砰的一声悦耳声响,软木塞从酒瓶里出来了。
——让我试试,比利和萨莉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都试试吧!伍利提议。
伍利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进厨房,去了“丹尼斯”存放葡萄酒的食品储藏室。他拿了三瓶红葡萄酒到厨房,达奇斯拔掉软木塞,伍利把酒倒进下水道。
回到餐厅后,比利、埃米特、萨莉和伍利把各自的软木塞用力塞进各自的酒瓶里,又折好各自的餐巾,达奇斯则绕着餐桌走,给他们提供指导。
——多折一点,像这样……再使点力晃动软木塞,像这样……让它往凹口里面再进去一点。现在,轻轻地拉。
砰,砰,砰,萨莉、埃米特和比利的软木塞都拉出来了。
这时,大家都看着伍利,这种情况通常会让伍利想起身离开房间。但与四个最亲密的朋友一起吃了洋蓟和挚爱意式宽面之后,他没这么想。今晚不一样!
——等等,等等,他说,我可以,我可以。
伍利咬着舌尖,小心地晃动软木塞,让它被餐巾裹住,然后开始非常非常轻柔地向外拉餐巾。伍利向外拉时,餐桌周围的所有人,包括达奇斯,都屏住了呼吸,直到伍利的软木塞砰的一声出来,大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就在那时,旋转门开了,“丹尼斯”走了进来。
——啊,天哪,伍利说。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丹尼斯”问道,用了一个以W开头的问句,却并不期待回答。
这时,旋转门又旋开,萨拉出现了,一脸意料之中的担心。
“丹尼斯”突然走向前,拿起伍利面前的酒瓶,然后环视餐桌。
——玛歌酒庄二八年的酒[4]!你们喝了四瓶酒庄二八年的酒?!
——我们只喝了一瓶,比利说。
——真的,伍利说,我们把另外三瓶倒进下水道了。
话音刚落,伍利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因为“丹尼斯”的脸突然红得和他的玛歌酒庄红酒一样。
——你们把酒倒了!
萨拉原本一直扶着门静静站在丈夫身后,这时她走进房间。伍利想,现在轮到她说该说的话了,就是伍利事后希望自己能镇定自若说出的那些话。但她绕过“丹尼斯”,将面前这一幕尽收眼底,然后拿起伍利盘子旁边的餐巾,它和桌上的其他餐巾一样,染上了大块大块的红酒渍。
——噢,伍利,她说,声音从未如此轻微。
从未如此轻微得令人心碎。
所有人沉默无语。一时间,仿佛没人知道该看哪里。因为他们不太想看彼此,不太想看酒瓶,也不太想看餐巾。“丹尼斯”把玛歌酒庄的空酒瓶放回餐桌,这时某个咒语仿佛被打破,大家都直勾勾地盯着伍利,尤其是“丹尼斯”。
——华莱士·马丁,他说,我能跟你单独聊聊吗?
伍利跟着姐夫走进书房,他明白糟糕的局面一下子更糟了。因为“丹尼斯”曾非常明确地表示,他不喜欢别人在他不在的时候进入他的书房,可眼下他的电话却被塞进了书桌抽屉,电话线还**在外面。
——坐下,“丹尼斯”说,把电话嘭的一声放回原位。
然后,他盯着伍利看了很久,坐在书桌后面的人似乎经常这么做。他们坚持要和你讲话,一秒都不能耽搁,却又坐在那里,很久不发一言。但很久也会有结束的时候。
——我猜你在纳闷你姐姐和我怎么会在这里?
说真的,伍利根本没在纳闷这个问题。但既然“丹尼斯”提了,这似乎确实值得好奇,因为他们俩本该在城里过夜的。
呃,原来星期五下午,凯特琳接到一个年轻女子的电话,问伍利在不在她家。今天稍早,一个小伙子又出现在她家门口,问了同样的问题。凯特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问伍利在不在她那里,他应该在萨莱纳服刑啊。很自然地,她开始担心,便决定打电话给她的妹妹。可她拨通萨拉家的电话后,竟是伍利接的,他不仅挂了她的电话,显然还把听筒从听筒架上拿开了,因为凯特琳不停回拨,听到的只有忙音。事情到这地步,凯特琳别无选择,只能去找萨拉和“丹尼斯”——哪怕他们正在威尔逊家吃饭。
小时候,伍利总觉得标点符号像是他的敌人——一股一心要打败他的邪恶力量,无论是通过间谍活动,还是全力攻打他的海滩的敌人。七年级时,他向善良耐心的彭妮小姐坦白了这一点,她说伍利把事情搞反了。她说,标点符号不是他的敌人,而是盟友。所有的小标点——句号、逗号、冒号——都是为了帮助他确保别人听懂他说的话。然而,“丹尼斯”显然深信自己说的话会被理解,所以根本没用任何标点符号。
——我们向主人致歉一路开回黑斯廷斯却发现一辆皮卡堵在车道上厨房一片狼藉陌生人在餐厅喝着我们的酒而桌布我的天啊你外婆送给你姐姐的桌布现在脏得洗都洗不干净因为你对待它们就像你对待其他所有东西所有人一样也就是说没有丝毫尊重。
“丹尼斯”端详伍利片刻,仿佛真心试图理解伍利,试图全面揣度他这个人。
——你十五岁时你的家人把你送去全国最好的学校之一你却因为一个我甚至想不起来的原因被开除后来去了圣马克偏偏因为烧毁球门又被开除当没有一所知名的学校愿意再看你一眼的时候你的母亲说服圣乔治接纳了你她用你的舅舅华莱士打动了他们他在那里不仅是一名好学生最后还担任校董可你又被开除了这次你面对的不是纪律委员会而是法官你的家人只能谎报你的年龄免得你按成年人被判刑还从苏利文·克伦威尔[5]雇了一名律师说服法官把你送到堪萨斯的什么特殊少管所让你在那里种一年菜可显然你连彻底解决这桩麻烦的担当都没有。
“丹尼斯”顿了一下,准备说重点。
伍利非常清楚,在重点处停顿是跟人单独聊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对说的人和听的人而言都是一个信号,说明接下来的话最重要。
——我听萨拉说如果你回萨莱纳他们会让你服完剩下几个月的刑这样你就能申请大学继续你的人生但有一点已经显而易见华莱士那就是你不重视教育而让一个人明白教育有多珍贵的最佳方式就是花几年时间去做一份不需要教育的工作所以考虑到这一点明天我会联系证券交易所的一个朋友他一直找年轻人当跑腿也许他会比我们其他人做得更好教你明白挣钱糊口意味着什么。
就在那时,伍利笃定了一件事,他昨晚就该明白的——当时他兴高采烈地站在野花和齐膝高的草丛中——他永远不会去参观自由女神像。
注释:
[1]伍利在此处改编了经典圣诞诗歌《圣尼古拉斯来访》(A Visit from St.Nicholas)中的语句。——作者注
[2]原文为意大利语“vino rosso”。
[3]美国神话故事中的巨人,此处指达奇斯讲故事喜欢夸张。
[4]玛歌酒庄是法国波尔多顶级酒庄之一。玛歌一九二八年份的葡萄酒非常出色,极具陈年潜力,被认为是永恒的经典。
[5]苏利文·克伦威尔律所是美国著名的高端律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