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有趣之处,伍利思考着——埃米特进城了,达奇斯去散步了,比利正大声朗读他的大红书,故事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在讲述时可以长短不一。
伍利第一次听《基督山伯爵》时,他一定比比利还小。他的家人在阿迪朗达克山的营地消夏,每晚睡觉前,萨拉姐姐会给他读上一章。但姐姐读的是大仲马长达一千页的原著。
听长达一千页版本的《基督山伯爵》有个问题,就是每当你感觉一个激动人心的部分要来了,却不得不陷入无尽的等待,直到它真的发生。事实上,有时你等得太久,完全忘了它正在到来,任自己迷迷糊糊地睡去。可在比利的那本大红书里,艾伯纳西教授用八页纸就讲完了整个故事。因此在他的版本中,当你感觉一个激动人心的部分要来了时,它一眨眼就发生了。
就像比利此刻正在读的部分——埃德蒙·唐泰斯没有犯罪却被判刑,被送到可怕的伊夫堡了此残生。即使他戴着镣铐穿过监狱骇人的大门,你也知道他一定会逃跑。但在大仲马先生的讲述中,在唐泰斯重获自由之前,你不得不听完许许多多章节中许许多多的话,以至于你开始觉得被关在伊夫堡的人是自己!艾伯纳西教授不是这样的。在他的讲述中,主人公来到监狱、他的八年孤独时光、他与法里亚神父的友谊、他的离奇逃狱都发生在同一页上。
伍利指着头顶飘过的孤云。
——我想象中的伊夫堡是那样的。
比利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他读到的位置,抬头看伍利指的地方,欣然表示同意。
——有着笔直的岩壁。
——中间是瞭望塔。
伍利和比利望着云端伊夫堡笑了,但比利的神情越来越严肃。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伍利?
——当然,当然。
——在萨莱纳艰苦吗?
在伍利思考这个问题时,高空之上的伊夫堡化作一艘远洋客轮——原来是瞭望塔的地方升起一根巨大的烟囱。
——不苦,伍利说,不算太艰苦,比利。肯定不像埃德蒙·唐泰斯待的伊夫堡。只不过……只不过在萨莱纳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样子。
——一个样子是什么样子的,伍利?
伍利又思考了一会儿。
——在萨莱纳时,我们每天都在同样的时间起床,穿上同样的衣服。我们每天都和同样的人在同一张桌上吃早餐。我们每天都在同一片地里干同样的活儿,然后在同样的时间在同一张**入睡。
比利还小,也或许正因为他还小,他似乎明白,尽管起床、穿衣服或吃早餐本身没什么问题,但日复一日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做这些事,尤其是在一千页版本的人生当中,这本质上是令人不安的。
比利点点头,找到阅读位置,又开始读书。
伍利不忍心告诉比利的是,这确实是萨莱纳的生活方式,但也是其他很多地方的生活方式。这无疑是寄宿学校的生活方式。不仅仅是在伍利的上一所学校——圣乔治学校。在伍利就读过的三所寄宿学校,他们每天都在同样的时间起床,穿上同样的衣服,和同样的人在同一张桌上吃早餐,然后去同样的教室上同样的课。
伍利经常对此感到疑惑。为什么寄宿学校的校长们要把每一天都变成一个样子?经过一番思量,他开始怀疑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便于管理。把每一天都变成一个样子,厨师总能知道何时该做早餐,历史老师总能知道何时该教历史,走廊监督员总能知道何时该监督走廊。
就在那时,伍利灵光一现。
那是他复读高二的第一个学期(在圣马克学校的那个学期)。他上完物理课,正要去体育馆,碰巧看到教导主任从校舍前的一辆出租车下来。一看到出租车,伍利想着,如果他去拜访他的姐姐,那将是多么令人愉快的惊喜,她最近在哈得孙河畔黑斯廷斯[1]买了一栋白色的大房子。于是,伍利跳上出租车后座,说了个地址。
你是说去纽约?司机惊讶地问道[2]。
我是说去纽约!伍利确认,然后他们出发了。
几小时后,当他抵达时,伍利发现姐姐在厨房,一只土豆快削完了。
哈啰,姐姐!
如果伍利突然拜访其他家庭成员,他们可能会用一连串的和谁、为什么、干什么来迎接他(尤其是当他需要一百五十美元付给候在外面的出租车司机时)。然而,给司机付完钱,萨拉只是将水壶放在炉子上,往盘子里摆了些饼干,然后他们俩重温了美好的旧日时光——坐在她的桌旁,想到什么聊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后,伍利的姐夫“丹尼斯”[3]走进厨房。姐姐比伍利大七岁,“丹尼斯”比萨拉大七岁,所以算起来,“丹尼斯”当时三十二岁。但“丹尼斯”看起来比他自己大七岁,这让他在气质上快四十岁了。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他已经是J.P.摩根公司的副总裁。
当“丹尼斯”发现伍利坐在餐桌旁,他有点不高兴,因为伍利本该在别的地方。而当他发现厨台上放着削了一半的土豆,他更不高兴了。
什么时候吃晚饭?他问萨拉。
恐怕我还没开始准备呢。
可现在已经七点半了。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丹尼斯。
“丹尼斯”难以置信地盯着萨拉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伍利,问他能不能跟萨拉单独聊聊。
根据伍利的经验,如果有人问能不能跟谁单独聊聊,你很难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方面,他们通常不会告诉你要多久,所以你很难知道自己做另一件事应投入几分。你应该趁此机会去洗手间吗?还是开始玩绘有五十个大三角帆的帆船比赛拼图?以及,你应该离开多远?你当然要离得够远,远到听不见他们谈话。他们一开始让你离开就是为了这个。可那句话常常听着像是他们也许希望你过一会儿再回来,所以你要离得够近,近到听得见他们喊你。
伍利竭尽全力厘清混乱局面,然后走进客厅,在那里发现了一架没人弹的钢琴,一些没人读的书,还有一只没上发条的落地钟[4]——这么一想,这个称呼十分贴切,因为它曾经属于他们的外公!但事实证明,由于“丹尼斯”非常生气,客厅还不够远,因为伍利听得清每一个字。
想搬离市区的人是你,“丹尼斯”说道。但为了赶上六点四十二分的火车,以便及时赶到银行参加八点的投资委员会会议,天一亮就得起床的人是我。在接下来十小时的大部分时间里,天晓得你在家做什么,我却在累死累活地上班。然后,如果我跑到中央车站,幸运地赶上六点十四分的火车,我就可以在七点半回到家。经过这样的一天,要你备好晚餐摆在桌上真的很过分吗?
就在那一瞬间,伍利灵光一现。他站在外公的落地钟前,听着姐夫的话,他突然想到,或许,只是或许,圣乔治学校、圣马克学校和圣保罗学校把每天都安排成一个样子不是因为这便于管理,而是因为这是培养优秀年轻人的最佳方式,让他们赶上六点四十二分的火车,以便永远准时参加八点的会议。
就在伍利结束回忆顿悟的那一刻,比利的故事读到成功逃狱的埃德蒙·唐泰斯站在基督山岛的隐秘洞穴中,面前是堆成山的钻石、珍珠、红宝石和黄金,令人叹为观止。
——你知道什么会令人惊叹吗,比利?你知道什么绝对会令人惊叹吗?
比利标记好他读到的位置,抬起头来。
——什么,伍利?什么绝对会令人惊叹?
——绝无仅有的一天。
注释:
[1]位于美国纽约州韦斯特切斯特县,南接纽约市,西临哈得孙河。
[2]圣马克学校与哈得孙河畔黑斯廷斯相距约一百八十英里。
[3]在我的设想中,第一次见面时,丹尼斯的自我介绍多少有些自命不凡,所以伍利此后就称他“丹尼斯”了。——作者注
[4]此处双关,落地钟(grandfather clock)即“老爷钟”,grandfather意为“爷爷、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