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报人认为,宪政之所以称为宪政,是和封建人治决裂的。杨翠喜案,就是对伪立宪的清政府一次重大打击。“褒贬时政,抨击现实”的《京报》,从一开始就抛出了重量级炸弹:段芝贵用肉弹、银弹买官。
《醒俗画报》是清末民初的一份石印画报。1907年3月23日,温世霖和吴芷洲在天津启文阅报社创办了这份画报,第一任主笔为陆辛农。该画报旨在“唤醒国民,校正陋俗”,另外“录事概用图说,以期人人易知易解”。内容大多是记录当时中国的社会文化风俗,并对时人认为“不良”的传统风俗加以指责,偶尔批评政治和官场黑暗。画报以图为主,在图旁加说明和评论的文字。据估计,发行量最高时也不过一千多份。
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春,杨翠喜一案曝光,此后天津流传有《升官图》和《贵妃娘娘新醉酒》两幅政治讽刺画,抨击此事。尤其是客籍津门的江苏武进画家张城所绘《升官图》,图中间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着时装的跷腿美女,手持一面画有黑龙江省地图的纸折扇,右下角为一位便冠长辫的官员跪于美女脚下,看着美女手指处的另一顶用纤足踢给他的戴有花翎的官帽。整个画面除题图《升官图》和愁父(张城之笔名)作的署名外,无文字说明,但人们一看便知底细。当时《醒俗画报》主笔陆辛农见到这图,准备制版刊出,但社长吴芷洲慑于压力,将此画版撤下未印,陆愤而辞职。差不多三十年之后,《升官图》才刊于1936年10月14日的天津《语美画刊》上,还附有陆辛农近六百字的题记,详述其原委。
何为杨翠喜案?
杨翠喜是当时天津著名的歌伎。据说本姓陈,小名二妞儿,原籍直隶北通州,幼年因家贫被卖给杨姓乐户,取名翠喜。对于杨翠喜的身世,有多种说法,但无争议的是:杨翠喜从师习艺,十四五岁出落得“丰容盛鬋,圆姿如月”。她生就一副好嗓子,“善度**靡冶**之曲”,最初在“协盛园”登场献艺,《梵王宫》、《红梅阁》都是她的拿手戏,因此名动天津。
1906年,农工商部尚书载振去东北盛京视察政务。当时,清朝有意将龙兴之地——关外改设行省。
清朝初年,在东北设置了盛京将军、宁古塔(吉林)将军和黑龙江将军,三将军的辖区在管理方式、行政制度及土地占有形式方面有别于中原地区。
在清代,边疆少数民族地区通常都以“军府制”治理。所谓“军府制”,一般是设驻防将军一员,主要由满洲亲贵担任,总辖地方军政事务,不理民政,地方民政事务由当地民族上层人士自行治理。这是从乾隆年间确定下来的制度,到了晚清已是“日久弊生”,矛盾重重了。湘军统帅刘锦棠曾收复新疆,对这种制度异常了解,“旧制……**然无存,万难再图规复”。
1644年,多尔衮严令禁止汉人进入满洲“龙兴之地”垦殖,这也就是“禁关令”。虽然清朝于1692年开始向东北地区派遣八旗及汉军移民,但清初满洲人倾族入关后,东北人口更加稀少。清朝统治者视东北为“祖宗肇迹兴王之所”,借口保护“参山珠河之利”,长期对东北实行封禁政策。
也就是说,当时除了拿到“移民签证”,一般的汉人是不允许自由去往关外的。为了严格执行“禁关令”,从顺治年间开始,清廷不惜代价在东北境内分段修筑了一千多公里名为“柳条边”的篱笆墙,也称柳条边墙。至康熙中期,这座篱笆墙才得以完成。从山海关经开原、新宾至凤城南的柳条边为“老边”,自开原东北到今吉林市北的为“新边”。边墙以东的满洲严禁越界垦殖,边墙以西则作为清朝的同盟者蒙古贵族的驻牧地。
如此封禁造成了东北人口稀薄,最终为俄国对中国东北的蚕食创造了有利条件。晚清边疆危机日甚,清朝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被迫开放禁令,采取“移民实边”政策。1861年至1880年陆续开放了吉林围场、阿勒楚喀围场、大凌河牧场等官地和旗地。光绪八年(1882年),首先在吉林招垦,设立珲春招垦总局,此后又开放了黑龙江地区的土地开垦。
1906年,清廷议定裁撤盛京、宁古塔、黑龙江三将军,改置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设巡抚,并设东三省总督。这是新辟的“特区”,所以不少官僚很看重,段芝贵就是其中最为热心者。段芝贵,字香岩,1869年出生于安徽合肥,和段祺瑞同族。从天津北洋武备学堂毕业后留校任教习,后任职于淮军。1895年,投身于新建陆军,历任督队稽查先锋官、步队左翼第二营统带、督操营务处提调兼讲武堂教习,赏道员衔。1902年后,历任直隶军政司参谋处总办、天津南段警察局总办。1905年2月,任第三镇统制官,后任督练处总参谋兼督办天津巡警工程捐募事宜。
同年,载振过天津,直隶总督让部下段芝贵接待。段趁此机会,将杨翠喜进献给这位皇族,后又给其父奕劻送了十万金的寿礼。搞定了这对父子后,1907年春,段芝贵果然由天津北段的一个小小地方官员,一跃擢升为黑龙江省的首任巡抚。
在封建时代,虽然有一套较为完整的升迁系统,但具体到实施上,都是以当时掌握权力的权贵意向为准。《朝野佥载》里说,唐高祖的儿子、滕王李元婴做隆州刺史时屡有犯法,州内官员裴聿劝止他。李元婴大怒,用竹板子打了他一通。后来,裴聿送公文时把挨打的事情告诉了高祖,后者就问:“你被打了几板子?”裴聿说:“一共八板。”皇帝下令升了裴聿八级。裴聿回到隆州后一个劲儿叹息:“我真是命薄啊。若是说挨了九板,就可以进入五品了。”
按照这样的原则,段芝贵的巡抚梦很快就要实现了。此时,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控制。
1907年3月18日,汪康年在北京出版了他名下的第五份报纸——《京报》。《京报》为日刊,为吸引读者、方便读者阅读,汪康年大胆创新,不用普通报纸的篇幅,而采用小页张,以利于读者浏览。办报资金一部分来自政府官员,但仅是私人身份的赞助。《京报》坚持不受任何外来势力干扰。
汪康年在《发刊献言》中明确揭示了办报目的:“处今之时,合同志,结团体,力纠政府之过失,以弭目前之祸。”由此看出,汪康年直言不讳,《京报》理应承担起社会监督的责任,褒贬时政,抨击现实。所以,问世后的《京报》,面对日益高涨的立宪运动,刊发了一系列议论,阐明立宪的益处和方法步骤,为当时代表进步的立宪运动摇旗呐喊。
汪康年一生创办的六份报刊都没有官方的拨款,一直坚持“商款商办、民间办报”的方针。他认为,这样能最大限度避免因为经济的不独立带来的言论不自由。他参与创办的第一份报纸《时务报》的创办经费除了强学会的余款,其他全部来自捐款。而捐款不算股份,这就避免了某些人以报谋利的想法。汪康年特别看重报社的经济背景。1901年,英敛之为即将开办的《大公报》寻主笔,汪康年本有意加盟,但他听说《大公报》有洋资股份,愤而放弃。1908年,《中外日报》揭发江苏新兵捉赌枪毙平民及南京军政警政之腐败,激怒了两江总督端方,苏松太道蔡乃煌兴师问罪,他想与报馆约法三章:一、承认先前所登论说实系错误;二、此后报中不得有讥评南北洋之说;三、报中记事如有损及南北洋之处,必须事先将稿子交给他看。结果,汪康年对此回答:“此腕可断,此稿不能照缮也。”骨头之硬,令人敬佩。
当然,大环境助长了汪康年的气势。清朝最后十年,是中国由专制向民主转型的关键时期。面对外力的压迫和国内要求变革的形势,清朝在1901—1911年期间,对社会各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在清末新政中,最重要的是日俄战争后的政治改革,即1905—1911年间的预备立宪。
1904—1905年,在中国领土上爆发了日俄战争,结果君主立宪制的日本战胜了农奴制的俄国。国内外舆论普遍认为日胜俄败,是立宪战胜专制的铁证。战争初期,西方报纸就指出“此战非俄日之战也,乃立宪、专制两治术之战也”。国内报纸也强调了这一特点,认为日本作为小国能击败强大的俄国,完全是因为“立宪能战胜于专制”。于是,“日本以立宪而胜,俄国以专制而败”。
当时,实行宪政、加快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成为许多高级官员和社会贤达的强烈呼声。
自然,中国报人认为,宪政之所以称为宪政,是和封建人治决裂的。杨翠喜案,就是对伪立宪的清政府一次重大打击。“褒贬时政,抨击现实”的《京报》,从一开始就抛出了重量级炸弹:段芝贵用肉弹、银弹买官。
《京报》的发行量并不大,但此事的烈度立刻搅动了一场党争。后世对汪康年从何处得知杨翠喜一事内幕并不可考,不排除有人主动提供消息的可能。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此事较量的几方阵容:袁世凯、奕劻、载振、段芝贵显然是一方。袁世凯之所以在清末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和他对奕劻的进贡以及后者提供的帮助息息相关,他们一直保持着稳定的关系。段芝贵奉袁世凯之命接待载振,袁世凯对他送人送钱的行为不可能不知道。如果袁世凯从奕劻处了解了内情,而又不想放这位部下单飞的话,段芝贵肯定是当不了这个巡抚的。加上清廷最后议定的东三省总督是徐世昌,他也是袁世凯的至交,所以在东三省的预定安排中,袁的势力是很明显的。他也愿意促成段芝贵此行。
另外一方是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机和“屠官”岑春煊。光绪三十二年,奕劻以云南片马民乱需要处理为由,将岑调任云贵总督,驱离权力中枢。岑遂称病,拒不就任,停留上海,观望政局。不久,袁世凯在朝政倾轧中失利,自请开去本职以外一应兼差。岑认为时机已到,不再称病,于光绪三十三年5月3日(农历三月廿一),突然从汉口上京觐见慈禧,获授邮传部尚书,得以留京。一时间,岑、瞿声势大盛,有独揽朝政之势。
5月7日,瞿鸿机门生、御史赵启霖奏劾段芝贵“夤缘无耻”,以天津歌伎杨翠喜献于奕劻之子载振,并以十万金为奕劻寿礼,遂得署黑龙江巡抚。奏本十分刚烈,有“今日何日,载振何人”等语。慈禧太后于是诏命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彻查。
事前载沣得到了暗示,要顾全皇室的体面。载沣是奕劻侄子,自然暗中庇护。他先通知载振把杨翠喜藏匿起来,并用庆亲王家的一个普通侍女顶替杨翠喜。孙家鼐孤掌难鸣,案件查办处处碰壁,只好听任载沣作假。不久,二人联衔上报说“查无实据”。赵启霖反而以“奏劾不实”被革职。然而,报章每日宣扬,丑闻四播,朝内言官大哗。迫于舆论压力,慈禧撤去段芝贵布政使衔,黑龙江巡抚一职也交给程德全代理。同时,又让载振主动上书辞职,作为给国民的一个交代。
对宗室贵族的清算没有等到秋天。6月17日,奕劻授意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上书,奏参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机暗通《京报》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怀私挟诈”,请求朝廷罢其官职。
瞿鸿机被开除回籍,而他的“战友”岑春煊则遭受了一百年后的网友们经常受到的“酷刑”:PS。奕劻让人伪造岑春煊与梁启超等人的合影,称其意为戊戌变法翻案。形势自此急转直下。岑春煊本来是慈禧的红人,1907年4月二度被放为两广总督。途经上海时,岑重施故技,称病不就职,本想慈禧可能让自己回京,不料慈禧旋即下旨将其开缺。至此,党争以奕劻、袁世凯完胜告终。
其实,瞿鸿机和岑春煊失势,与杨翠喜案没有太多关系,而在于触动了慈禧对于戊戌年的敏感神经。尤其是瞿鸿机曾密请赦还康梁,正中叶赫那拉之忌。
这场对局,冯玉祥回忆录《我的生活》中是这样记载的:“清廷末年,袁世凯部下大名鼎鼎的段芝贵花一万两现银,买了女戏子杨翠喜送给庆亲王的儿子振贝子。庆亲王被其子所怂恿,即放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各报纸无不痛加攻击。江春霖、赵炳麟等三位翰林亦连连上奏参劾。”
杨翠喜案,虽然最终结局是瞿鸿机和岑春煊失势,但就其案本身而言,载振主动辞职,朝廷表示“事已实明,毋庸置议,所请本难照准,惟以奕劻再四恳求,姑准开缺,稍事休养,以备膺任,为国效力”,但在朝内受到批评之意,不言自明。段芝贵不得巡抚黑龙江,也算是达到了《京报》爆料的目的。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场纷争唯一的赢家,实际上应是清廷本身。
为什么这样说呢?
这场纷争给清朝主动体现自己的改革精神提供了一个机会。王公贵族、达官显贵,谁也不能违背国家法律,擅自处理公务。如果说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是中晚期清朝司法的回光返照,杨翠喜案就是叶赫那拉的国家形象片。它传达了一个意思,清政府要力图改变,达到顺应历史潮流的目的。
一年之后的8月,清廷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这是一部君主立宪性质的法律文件。它限制了皇帝的权力,如虽规定皇帝在“议院闭会时,遇有紧急之事,得发代法律之诏令,并得以诏令筹措必需之财用”,但“惟至次年会期,须交议院协赞”。在与《大纲》同时颁布的《议院法要领》中规定“国家之岁入岁出,每年预算,应由议院之协赞”,即经济大权也非皇帝专制。
《大纲》体现了三权分立精神,明确规定:“谨按君主立宪政体,君上有统治国家之大权。凡立法、行政、司法,皆归总搅,而以议院协赞立法,以政府辅弼行政,以法院遵律司法。”以法律形式确定三权分立制度,这在中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
清廷在效法西方的过程中,军事学习德国,政治以英国为师。《大纲》规定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前言指出:“夫宪法者,国家之根本法也,为君民所共守,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当率循,不容逾越。”正文再次强调:“上自朝廷,下至臣庶,均守钦定宪法,以期永远率循,罔有逾越。”宣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对中国千百年来“刑不上大夫”的传统观念的极大冲击。《大纲》宣布,臣民有言论、著作、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以及臣民的人身、财产、居住等权利均受到法律保护。人民的权利得到了法律的承认,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