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瑞:一个清官的孤独抗争(1 / 1)

第一节 “笔架先生”的另类精神

四十五岁上,鬓角发白的县学教谕海瑞晋升为浙江淳安县令。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对许多官场中人来说,得算仕途困顿,然而对海瑞来说,却是破格提拔。海瑞出身仅为小小举人,三十七岁中举,四十一岁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谕,相当于县教委主任。能在四年之内就升为县令,实在让许多人羡慕。

破格晋升的原因是“狷介”的名声。和现在一样,破格的举动往往意味着能吸引人们的眼球,而眼球的集中则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益。自从“笔架先生”的名声传开之后,全省官员都知道了这个脾气有点古怪的正八品小官。

那是海瑞任教谕的第二年,他的直接领导,延平府视学到南平视察工作,在南平县(今福建省南平市)学官署接见学官。两名副手在海瑞带领下进入大厅,一见到视学,一左一右急趋上前,抢步跪倒,叩头拜见。海瑞夹在二人中间,却站而不跪,只拱了拱手。视学先是惊讶,继而羞怒,冷笑一声,对两旁随从说:“哟,你们看这三个人,倒是个山字笔架!”

两跪夹一站,可不是活脱脱一副山字笔架的模样。视学觉得海瑞是有意轻慢自己,拂袖而去,连准备好的饭也没吃。海瑞认为视学缺乏正气,不严格遵守国家规定。开国之时,国家就规定学官在学校见上官,拜而不跪,以此体现师道尊严。百年之后,士风日坏,学官们为了讨好上级,无所不为,跪迎上官早已相习成风,所以海瑞的这一站就站得惊世骇俗。一下子,“海笔架”的名声在官场上传开了。

“笔架先生”的名声越传越大。道员、学宪、按院先后前来视察,海瑞皆揖而不跪。人们想起了国家规定,倒也无话可说。这些高级官员的涵养当然非视学可比。他们不但不和海瑞置气,反倒称赞海瑞恪守礼法,堪为士范。如今的社会,有法不依、有章不循成了寻常,一旦遵守国家规定,倒反了常,这怎么得了!一番叹息过后,不少人倒对海瑞有了好感。“另类”行为为他赢得了通省官员的注意,而他任学官以来,实心任事,把一个最清苦、没滋味的教官做得有声有色,种种实绩也就进入了大员们的视野。县学教育在许多地方都成了摆设,学官们大都敷衍了事,学生们冒名顶替、逃学旷课是常事。而海瑞到任之后,天天盯在学校里,订出教约十六条,甄别学生年龄、身份,狠抓学校纪律,提高教学质量。学生们都称海瑞为“海阎王”,学校纪律确实大有好转。属下出现了这样的“模范官员”,对每个封疆大吏来说都是件脸上有光的事,于是“巡按监司交章荐之”,特立独行带来的声誉资本化成了现实的收获,海瑞获得了这意外的升迁。

事实证明,虽然明朝中叶以后,官僚体系已经整体腐化,但是,官僚集团还是希望并且需要“清官”的。虽然大家都在腐化中捞到了好处,然而如果这个社会最终因腐化而崩溃,大家岂不连身家性命都不保,再多好处又有什么用?而且,刻苦自砺,赢得“直声”,积累一定的声誉资本,也是仕途起步时的一种做法。随着“历练”增加,人们相信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融入官场大秩序中去,而且可能比别人混得更“明白”。海瑞的上司无疑也希望海瑞早日历练成熟,在仕途上取得更大成绩,早日回报自己的提拔。

可谁也没想到,“笔架先生”却要把这种“另类”贯彻仕途生涯的始终。

琼山海氏是海南望族大户,据说明洪武十六年(1383年)祖上由广东从军迁海南,居琼山,祖上多科甲之人。海瑞的祖父曾做过福建松溪县知县。不过史载海瑞父“警敏不羁,不事家人生业”[1],应该是个性很强的家庭叛逆者,不务正业,致使家道中落。海瑞四岁,父亲即去世了,全部家庭重任都落到了海瑞母亲,年仅二十八岁的谢氏头上。

孤儿的性格往往是相似的,特别是那些早年丧父的人,母亲们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对他们严加管教,因此,这样经历的人都比较早熟,富于毅力,遵守规矩。由于母亲的日夜灌输,他们的道德感比常人要强烈,异常孝顺。王莽、王安石、蒋介石、胡适,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以胡适为例,他四岁丧父,自述母亲“虽则不知书识字,却把她的全副希望放在我的教育上”[2]。“每天天还未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在**坐起。她然后把对我父亲所知的一切告诉我。……她对我说我惟有行为好,学业科考成功,才能使他们两老增光;又说她所受的种种苦楚,得以由我勤敏读书来酬偿。”[3]胡适一旦稍稍贪玩,母亲立刻是一顿痛打,打了之后,又是一顿痛哭,哭自己命运的悲惨,守寡的艰难,让屁股疼痛的胡适脸上发烧。在母亲的教诲期望下,胡适小小年纪就成了“老夫子”,终日苦学,五岁就得了“糜先生”的绰号。长大以后,他终生克己,并且极为孝顺,以致为母爱而牺牲了自己的爱情。

海瑞的经历也如出一辙,只是他的性格较之一般孤儿尤为刚强固执,甚至不无刚愎色彩,这就要进一步从他母亲身上找原因了。海太夫人的严守妇道、刻苦度日,是非常有名的。她“先后苦针裁,营衣食,节费资,督瑞学”[4],直到海瑞入仕多年之后,还是每天从早忙到晚,不稍歇息。她本是个严厉无生趣的人,加以青年守寡,心态难免有些失常,视独生儿子如生命,“母念父嗣如线,爱臣尤笃”[5]。海瑞都三四十岁了,还是和母亲同住一个房间,“母之待臣,虽年当强壮,日夕相依,不殊襁褓”[6]。

可以想见谢氏对海瑞要求之严厉。海瑞刚刚懂事,粗识文字的母亲就教他读《孝经》《尚书》《中庸》,“日夜与公偕寝处,口授《孝经》、《学》、《庸》诸书”[7]。在母亲的严厉管教下,海瑞的童年被剥夺了。谢氏不许他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游戏,“有戏谑,必严词正色诲之”[8]。

谢氏把死去的丈夫当成反面教材,反复教育海瑞长大了不能像他父亲那样不务正业、叛逆流**,而务要刻苦勤学,做一个正人君子。

海瑞的耿介、顽强乃至偏执,早已深深植入了血液之中,而从小所受的儒学教育,又强化了这些倾向。

在学校里,海瑞是个遵守规矩的模范学生。在《规士文》中,他追忆自己当学生时的情景:我做小秀才时,见年纪比我大的同学要十分恭敬,不敢在旁高声言笑,不敢在班乱序先行。路逢长者,让道一旁;同席年高,叨陪末座。从来没有越礼的时候。

如此谦恭有礼,并非仅仅是他家教良好,更主要的是一种道德自觉。青年海瑞真诚地折服于儒学揭示的皇皇盛美的天理人道,并且在一举一动中尽力遵循。

儒学为那个时代的人们提供了极富**力的远景理想。对社会来说,只要人人都遵守圣人的教化,这个社会就会井井有条,臻于大同。对个人来说,如果你刻苦自砺,就会达到“圣人”的境界。

传统社会里,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发誓“必为圣贤”,然而大部分人都半途而废。他们阳奉阴违,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进行欲望走私,成了说一套做一套的“乡愿”。只有少数有特殊禀赋的人,才能以超常的心力来做这条约的牺牲品。

还是一个天真少年的时候,海瑞就在这份条约上郑重签了自己的名字,发誓坚守终生。在倔强单纯的他看来,“内圣外王”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道路已经为圣人所指明,你所要做的只是实践。当然,在自我砥砺的路上,你会遇到许多**和挑战,然而应对这些,只需要一样品质:毅力。所以,最关键的问题是磨炼自己的毅力。在作文《严师教戒》中,他这样拷问自己:将来入仕之后,你有信心抵制住金钱的**吗?能坚持住自己的操守吗?会不会出现言行不一?会不会做有愧于心的事?见了高官大人,能保持自尊吗?见了别人鲜衣骏马,能不起羡慕之心吗?“小有得则矜,能在人而忌,前有利达,不能无竞心乎?”[9]生下来时,是清清白白的,死的那一天,能保证自己的一尘不染吗?如果不能保持自己的清白,怎么对得起祖宗天地?

他从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个念头抓起,要求自己时时刻刻不能偏离圣人的教导。他言必信,行必果,在学校里,常与同辈辩明学术,严课功修,受到同学们的尊敬,大家都称他为“道学先生”。

他给自己起了个号——刚峰。他希望自己能像海边的岩石一样,在日夜不息的世俗大潮前坚定不移。

天下士人读的都是圣贤之书,为什么读出了那么多乡愿小人?每位帝王都尊崇圣人之道,为什么却少有政治清明的时候?海瑞真的很奇怪,难道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只要不折不扣地践行圣人之道,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圣人已经把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交到了读书人手中,人们却弃如敝屣!满世界都是昏昏终日的、不幸的愚人!一想到这一点,海瑞就心绪难平。学生海瑞发下宏誓大愿:以自己的生命来接续圣人的火把,再次照亮这个世界!

这个誓愿其实应该很容易达到,秘诀只在于坚持。

[1]明谊修、张岳崧:《道光琼州府志》(第四册),卷四〇《与乡诸先生书》,李琳校点,海南出版社,2006,第1783页。

[2]胡适:《胡适自传》,华文出版社,2013,第6页。

[3]胡适:《胡适自传》,华文出版社,2013,第6页。

[4]明谊修、张岳崧:《道光琼州府志》(第四册),卷四〇《与乡诸先生书》,李琳校点,海南出版社,2006,第1783页。

[5]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一《奏疏·乞终养疏》,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133页。

[6]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一《奏疏·乞终养疏》,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133页。

[7]梁云龙:《梁中丞集·海忠介公行状》,收入《北泉草堂遗稿等七种》,朱巧云校点,海南出版社,2004,第34—35页。

[8]朱国祯:《涌幢小品》(下册),卷二〇《海忠介实际》,王根林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400页。

[9]海瑞:《海瑞集》(下册),卷五《议论·严师教戒》,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7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