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牌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即使拿到一手好牌,也未必能获得最终胜利;而即使抓了一手烂牌,也未必就注定失败。人生这场牌局也是如此,即使手抓一副烂牌,也能通过借力打力,在困局中实现逆袭。
宋太宗淳化年间,蜀地银匠龚美带着妻子刘氏到京城汴梁谋生。他们开了一家小铺子,专门给人打造银器。由于人生地不熟,加上在需要银器的达官贵人中没有人脉,他们很快就折了本。房东多次催促他们交房租,还说再不交就把他们赶出门去。龚美的妻子刘氏15岁,正值青春年华。他打算将妻子卖给别人,以继续撑起门面。这在如今当然是极其可耻和违反法律的事,但是在宋朝却发生了。有个名叫张耆的人得知刘氏是蜀地人,十分高兴。他告诉龚美,自己的主人想娶一房小妾,请求先由自己掌眼。一见之下,张耆惊为天人。他告诉龚美,自己需要禀告主人后再做定夺。刘氏见张耆言谈得体,气质非凡,猜测他的主人一定不是平常人,就赶紧将自己绣的一方手帕交给他,让他代自己呈给其主人。张耆没有拒绝,就收下了。
张耆的主人名叫赵元侃,他听了张耆的描述后,并未太在意。不过,当张耆呈上那件绣帕后,他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刘氏。数日后,刘氏与赵元侃相见。这位赵公子立即就挪不开眼了,放下500两银子,并将刘氏暂时安置在一处别业,然后以娶妾之礼迎入府邸。刘氏入府后,大吃一惊,原来这位赵公子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帝的儿子,被封爵为襄王。襄王赵元侃对刘氏十分宠爱,几乎可以说形影不离。一次,宋太宗召集儿子们,见赵元侃形态比以前消瘦,就私下向其奶娘了解情况。奶娘原本就不喜欢刘氏,因而就添油加醋地将其诋毁了一番。宋太宗得知儿子竟然娶再醮之女为妾,便勃然大怒,命令赵元侃将刘氏赶出王府。尽管赵元侃十分舍不得刘氏,但皇命难违,因而哭哭啼啼地去和刘氏告别。
面对哭泣的襄王,刘氏显得十分冷静。她对赵元侃说:“殿下不必伤心,妾并不在意名分,若殿下有意,可将妾安置在别院,妾必定日日念佛,为殿下祈福。”赵元侃见刘氏对自己如此深情,更不肯与她分手,于是命张耆将刘氏接走,暂时安置在张家。到了张家后,刘氏对张耆说:“我虽与王爷仳离,但是名分上,我依旧是主,你是仆,混居一处,只怕多有不便。”张耆一听吓得冷汗直冒,赶紧安排几个老成的、上了年纪的妇人侍候刘氏,自己则另寻住处。
按理来说,赵元侃与皇位是无缘的,但太宗长子赵元佐有心疾,曾在王府纵火,丧失了太宗的喜爱。大臣们中意于次子赵元僖,宰相吕蒙正甚至直接上奏请求立元僖为太子。但淳化三年(992年)十一月,赵元僖暴毙。这样一来,皇冠就砸在了赵元侃的头上。淳化五年(994年)九月,身体很糟糕的宋太宗征求大臣寇准的意见。寇准认为赵元侃堪当大任,因而任命他为开封府尹,改封寿王。
宋太宗驾崩后,改名为赵恒的赵元侃即位,是为宋真宗。他立刻将刘氏接入宫中,不过并未给她名分。原来,当初宋太宗将刘氏赶出襄王府后,让儿子娶了开国名将、忠武军节度使潘美的女儿潘氏。可惜潘氏运气实在不佳,只过了六年就病逝了,而且没有留下子女。之后,宋太宗又让儿子娶了宣徽南院使郭守文的女儿郭氏,此时的皇后正是此女。刘氏封后无望,就连封为普通的妃子也难。原来在她离开王府后,这位王爷先后娶了一堆小妾,此时都已升位为妃了。不过,刘氏对此并无怨言。为了避免与其他妃子争风吃醋,除了按宫中礼节要求的进行参拜之外,她只与淑妃杨氏有往来,平日就在宫中读书。
对宋真宗来说,无论是第一位王妃潘氏,还是现在的皇后郭氏,都是出身豪门大族的女子。刘氏的出身无疑是最低微的,但她有一个其他妃子都没有的优点,那就是十分谦卑。由于真宗性格宽厚甚至有些优柔,皇后郭氏便略显跋扈,甚至在内廷时还压真宗一头。大概正是因此,真宗才频频来会刘氏。景德元年(1004年),宋真宗终于给了刘氏一个名分,封她为美人,在妃子中的品级为四品。后来,刘氏晋位为修仪,再晋位为德妃。刘氏父母早亡,在汴梁没有什么亲人,唯一算半个家人的就是前夫龚美。对于这个将自己转手他人换钱的男人,她没有报复,而是认作义兄。龚美顺势将自己的姓改为刘,自称刘美。至此,刘美成了外戚,沾了前妻的光,被宋真宗赐了个三班奉直的官。刘美以此起家,最后累官至武胜军节度使(观察留后),成了妥妥的封疆大吏。刘美活到60岁病故。宋真宗追赠他为太尉,还为他辍朝三日。之后,宋真宗又恩荫了刘美的儿子们为官。这一切都是因为刘氏。
郭皇后在32岁那年病故了。这一次宋真宗决定立刘氏为后,但遭到大臣寇准、李迪等人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刘氏出身微贱,不可母仪天下”。参知政事赵安仁干脆提出立出身高贵的沈才人为后,她是前宰相沈伦的孙女。资政殿学士王钦若抨击赵安仁请求立沈才人为后不是为公,而是有私心。宋真宗便罢黜了赵安仁的提议,立后之事暂时作罢。刘氏虽然未能被立为皇后,但她领教了政治斗争的厉害,明白了寻求政治盟友的意义。
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刘氏的侍女李氏受真宗宠幸,诞下一子。这也是宋真宗当时唯一的子嗣。她将这个孩子要来作为自己的儿子,让淑妃杨氏代为抚养。由于刘氏的这个优势,两年后再次提出册立刘氏为皇后时,虽然大臣们依旧反对,翰林学士杨亿反应尤为激烈,拒绝草拟诏书,但这次真宗是铁了心。刘氏颇通文墨,宋真宗就偶尔拿奏折给她看,并当着她的面批阅,有时候还会采纳她的意见。时间长了,宋真宗干脆把奏折交给皇后刘氏打理。没想到,她批奏得也十分妥当。就这样,刘皇后逐渐掌握朝政,并与外朝的丁谓、曹利用等重臣相互通气,结为政治盟友。
当时宋真宗多病,奏章几乎全都由刘皇后过手。这当然瞒不过外朝的大臣,故而宰相寇准等大臣进言,认为女主掌政不利于天下。此时,宋真宗也对刘氏产生怀疑,因而向心腹大臣周怀正透露了让太子监国的想法。寇准获悉后,立刻悄悄进宫,与宋真宗商议“太子监国”的细节问题,出宫后便立刻让杨亿草拟好授予太子监国之权的诏书。不过,第二天上朝时,面对众多大臣,宋真宗又反悔了。丁谓等人立刻弹劾寇准,将他罢免。就这样,丁谓取代寇准,成了新的执政官。
周怀正见“太子监国”的筹划失败,寇准又被罢相,决定发动兵变,废掉皇后刘氏并处死她,拥立太子登基,让无法处理政务的宋真宗当太上皇。可未曾料到,兵变的前一晚,有个官员将消息透露给了丁谓。丁谓大吃一惊,立刻告诉曹利用。曹利用是宋真宗的心腹,有便宜出入宫之权,立刻进宫将消息告诉了刘皇后。刘皇后立即借皇帝之名下诏,捉拿了周怀正一党,将他们全部处死。她还下诏撤销寇准的莱国公爵位,先将其贬官到相州(今河南安阳),之后再贬官到安州(今湖北安陆),接着贬官到道州(今湖南道县)。连续三贬,使得寇准心惊胆战,心灰意冷。昏盲的宋真宗对此竟然丝毫不知,还问为何多日不见寇准,左右近臣,无人敢答。
刘皇后比宋真宗活得长,这也是她能成功的一大原因。宋真宗驾崩后,她是毫无争议的太后,以皇帝之母的身份听政。之前为了打击寇准,她与丁谓结盟,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丁谓稳居相位,希望刘太后能回到后宫,由宰相实际执政。她见中书侍郎王曾与丁谓不和,就传召他单独进宫议事,并向他询问丁谓有无罪状。王曾立刻说:“丁谓窃弄权柄,包藏祸心。”刘太后命他起草弹劾奏章,于第二天朝堂上议事。
乾兴元年(1022年)六月,刘太后与宋仁宗在承明殿议政,王曾上奏指出宰相丁谓瞒上欺下,与内廷宦官雷允恭勾结,并拿出了罪证。刘太后本想处死丁谓,但宋朝自立国以来没有杀执政大臣的先例。大臣们虽然厌恶丁谓,但都不同意定他死罪。最终,丁谓被罢相,流放崖州(今海南三亚)。
丁谓被赶出朝堂后,刘太后彻底掌控了朝堂,每隔五天与宋仁宗在承明殿举行一次议政会议。天圣二年,宋仁宗与大臣们为刘皇后上尊号: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她身穿衮衣,也就是帝王的龙袍,接受百官朝贺。
尽管丁谓、寇准等宋真宗时的大臣多被赶出朝堂,但刘太后并非全无忌惮。真宗时的重臣,也是她曾经的政治盟友曹利用,就让她如芒在背。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辽国大举南侵,曹利用受命谈判,签订了澶渊之盟,维持了此后宋辽之间100多年的和平。因此大功,宋真宗极其看重曹利用,这也使得曹利用居功自傲,权倾朝野。每次上朝,刘太后和仁宗皇帝都尊称他为“侍中”,从不称其名。先前,为了打击寇准、周怀正,她需要丁谓、曹利用,现在寇准已不在,丁谓也被流放,是该处理掉这颗棋子了。
于是,刘太后命人搜集曹利用的犯罪证据。恰好曹的侄子、赵州兵马监押曹汭酒后穿黄衣,被兵丁们高呼“万岁”。她认为这是个机会,故而定下了“谋反”的罪状,并发手诏给宰相王曾,要他着手办理。尚书张士逊认为曹汭的确有罪,但未必是曹利用授意。刘皇后大怒,将张士逊贬到地方上为官。王曾一向厌恶曹利用的为人,但是谋反的罪名太重,牵连过多,一旦定罪,将要杀很多人,因而始终不肯下定论。刘太后见罢黜曹利用的目的达到了,便要求改判流放,立刻得到王曾的支持。曹利用在流放途中,自知已无生望,便自尽了。
刘氏是中国古代史上与吕后、武则天、北魏冯太后、辽国萧太后齐名的几位临朝称制的女性政治家。她身穿帝王龙袍,向大臣们询问唐朝武则天的故事,距离皇位只剩一步,却没有向前迈进。她出身卑微,却懂得把握机会,以一方绣帕赢得尚在潜邸的宋真宗的喜爱,从而拥有了改名换命的机会。当被赶出王府,处于不利局面时,她懂得洁身自好,与仆从张耆(后来累官昭德军节度使,晋封徐国公)保持距离;被宋真宗接入宫廷时,又能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当宋真宗与她商议处理奏章时,她抓住机会,学会了批阅奏章的技巧,并趁机与外朝大臣结盟。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一个政治天才,精通“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共同的利益”这条法则,一旦昔日盟友与自己背道而驰,立刻先发制人。无论是寇准,还是丁谓、曹利用这些官场高手,无一不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她又十分克制,一些迎合她的臣子请求她效法唐朝的女皇武则天,她都予以拒绝。面对昔日的旧人,这个久经政治波澜的老人还保存着罕见的温情,将前夫刘美一家照顾得很好。当皇帝宋仁宗和刘美的儿子刘从德都喜欢富商王蒙正之女时,她愣是压住皇帝,将这个美貌的女子许配给了刘从德,并让刘家一门俱荣,将王氏女封为遂国夫人、刘从德封为荣国公。她深通人情,明明抓到的是一手烂牌,但却成了人生赢家。《宋史》中说她不是普通的民间女,父亲是嘉州(今属四川)刺史刘通,祖父刘延庆是五代十国后晋、后汉右骁卫大将军,其实这不过是为抬高她的门第而附会而已。一个真正洞悉人情、懂得适时抓住机会的人,不需要靠抬高门第来装点自己,她的头脑与智慧就是最高明的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