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刘师培的学术史研究实绩(1 / 1)

从1903年到1907年,除中西交汇之学外,刘师培具时代关怀意味的“预流”学问主要是中国学术史研究。实则二者密不可分,刘氏常运用西学以评估中国古典学术得失,前文已涉及于此。这里将学术史作为论题单列出来,是从独立视角考察它,其中也会再度涉及与西学的关系问题,但因已转换主题,故别有意味,非简单重复。

刘师培的学术史著作涉猎甚广,从先秦迄于清代,皆有所述,但最重要的是其对清代学术的讨论。这一讨论特色鲜明,值得单列出来,故本节所论不及于清代。

一、学术史通论

从1903年一登上学术舞台,刘师培便有与学术史相关的论著发表,直到1907年始终未辍。有学者鉴于其学术史研究著作大都以刘光汉之名揭载于《国粹学报》,遂据“刘光汉”与《国粹学报》两因素,将他这方面工作分为三期:第一期,1903年至1904年,为前《国粹学报》之光汉时期,该时期尚无学术史研究的专著,除单篇文章外,在宣扬政治思想的专著中,颇多对学术史的见解;第二期,1905年至1906年,为《国粹学报》之光汉时期,他有关学术史研究的专著都在《国粹学报》上连载,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第三期,1907年,为《国粹学报》之师培时期,学术史研究论著突然减少,没有专著,仅有论文,文章的署名改为刘师培。“从此往后,他对学术史的研究基本终结。”[1]这一分期,大体适当,不过1908年以后他仍有涉及学术史问题的零星议论,只是未形成系统的文字。

刘师培直涉学术史或与学术史相关的论著(如某些政论中有学术史内容)颇多,若以年系之,则有下列:1903年,《中国民约精义》;1904年,《攘书》、《泰州学派开创家王心斋先生学术》、《新史篇》、《中国思想大家陆子静先生学说》、《西汉大儒董仲舒先生学术》、《近儒学案序》、《习斋学案序》、《幽蓟颜门学案序》、《并青雍豫颜门学案序》;1905年,《国学发微》、《周末学术史序》、《论文杂记》、《古学出于史官论》、《文章原始》、《南北学派不同论》、《古政原始论》、《东原学案序》、《汉宋学术异同论》、《古学起原论》、《扬州前哲画像记》、《孙兰传》、《两汉学术发微论》、《王艮传》、《全祖望传》、《颜李二先生传》;1906年,《戴震传》、《王门巨子泰州学派大家王心斋先生传》、《古学出于官守论》、《戴望传》、《刘永澄传》、《中国哲学起原考》、《朱泽沄传》、《补古学出于史官论》、《汪绂传》、《徐石麒传》、《汉代古文学辨诬》、《经学教科书》、《中国历史教科书》;1907年,《王学释疑》、《近儒学术统系论》、《儒学法学分歧论》、《清儒得失论》、《近代汉学变迁论》、《论古今学风变迁与政俗之关系》、《崔述传》、《蔡廷治传》;等等。这些论著如按内容分类,大体可分为通论、论先秦学术、论两汉学术及汉宋学术流变、论清代学术四类,当然其中也包含这四类论题之外的内容,但以这四类最为集中,是为重点。

通论性的著作主要有《国学发微》、《南北学派不同论》、《经学教科书》、《论古今学风变迁与政俗之关系》等。

《国学发微》是刘师培读章学诚《文史通义》后的仿效之作,如其自序所言:

近儒会稽章氏作《文史通义》内外篇,集二刘之长,以萃汇诸家之学术,郑樵以还,一人而已。予少读章氏书,思有赓续,惟斯事体大,著述未遑,近撰一书,颜曰《国学发微》。意有所触,援笔立书,然陈言务去,力守韩氏之言,此则区区之一得也。[2]

全书起上古迄明代,对中国学术沿革大势作了宏观评述,实为一简明中国学术史,而且做到了“陈言务去”和实事求是,并颇有真知灼见,如认为“六艺之学实始于唐虞”,非“仅创始于周公”;孔子集六艺之大成,孔门六艺为孔子所编之教科书;孔子虽为儒家,“然九流术数诸学,孔子亦兼通之”;古学术操于师儒之手,孔子兼师儒之长,“盖述而不作者,为儒之业;自成一书者,为师之业。曾子、子思、孟子皆自成一家言者也,是为宋学之祖;子夏、荀卿皆传六艺之学者也,是为汉学之祖”;西汉经学分为齐学、鲁学,非分为今古文;今古文之争“以东汉为最著”,但“东汉经师大抵实事求是,不立门户”;“唐代之初为五经撰《正义》,又为注疏统一之始。……《正义》之学,乃专守一家举一废百之学也”;“明人经学之弊,在于辑五经四书大全颁为功令,所奉者宋儒一家之学,故古谊沦亡”。[3]除这些灼见外,该书还时有将中学与西学相比附之言,力图证明中西学有相合之处。

《南北学派不同论》是系统阐明因地理环境不同而学术发展有异的著作,除“总论”外,分“南北诸子学不同论”、“南北经学不同论”、“南北理学不同论”、“南北考证学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五个子目。前文已言,刘师培在解释中国历史现象时受西方“地理环境决定论”影响较深,《南北学派不同论》便是表明这种影响的代表性论著,如认为儒墨近山国,道家近泽国;北儒崇实际,南儒尚浮夸,皆是因地理环境之差异所造成。并认为从总体上看:

就近代之学术观之,则北逊于南;而就古代之学术观之,则南逊于北,盖北方之地乃学术发源之区也。[4]

《经学教科书》分为两册,第一册以主要篇幅谈六经演变与传授之历史,由古代迄于近儒,实为一简明经学史。关于六经之界定,刘师培在书中认为有“古代之六经”(周以前)和“孔子定六经”之别,孔子所编定之六经,

或为讲义,或为课本。《易经》者,哲理之讲义也;《诗经》者,唱歌之课本也;《书经》者,国文之课本也(兼政治学);《春秋》者,本国近世史之课本也;《礼经》者,修身之课本也;《乐经》者,唱歌课本以及体操之模范也。[5]

此种评价,无疑把神圣不可侵犯的六经从神位上拉了下来,体现出近代学者所具之学术平等意识。关于经学的发展历程,他认为“大抵两汉为一派,三国至隋唐为一派,宋元明为一派,近儒别为一派”[6]。实则这四“派”等于是四个发展阶段。具体而言:

大抵两汉之时,经学有今文、古文之分,今文多属齐学,古文多属鲁学。今文家言多以经术饰吏治,又详于礼制,喜言灾异五行;古文家言详于训诂,穷声音文字之原。各有偏长,不可诬也。六朝以降,说经之书分北学、南学二派,北儒学崇实际,喜以汉儒之训说经,或直质寡文;南儒学尚浮夸,多以魏晋之注说经,故新义日出。及唐人作义疏,黜北学而崇南学,故汉训多亡。宋、明说经之书,喜言空理,不遵古训,或以史事说经,或以义理说经,虽武断穿凿,亦多自得之言。近儒说经,崇尚汉学,吴中学派掇拾故籍,诂训昭明;徽州学派详于名物典章,复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常州学派宣究微言大义,或推经致用。故说经之书,至今日而可称大备矣。[7]

这一论述简明扼要,清晰地勾画出了中国经学的发展脉络,比之约略同时问世的皮锡瑞《经学历史》更为简略畅达。不过由于所述面面俱到,深入阐发之处较少,或因系教科书性质所致。

《论古今学风变迁与政俗之关系》非专门论述学术史之作,但与之关联甚多。这是一篇未完之文,系统考察了自春秋至唐学风之变,认为总体走向是每况愈下,并把学风与政治、风俗联系起来,实为借学风阐政论之文。

总的来说,刘师培通论性的学术史著作当以《国学发微》最有价值,因其非应时之作,所以立论平实,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体现了实事求是之风。其他几篇则各有缺陷,或机械运用西方学说,或乏深入论述,未臻完善之境。

二、论先秦学术

刘师培论述先秦学术的著作主要有《周末学术史序》、《古学出于史官论》、《古学起原论》、《古学出于官守论》、《中国哲学起原考》、《补古学出于史官论》等。这些著作又可分为两类,一类为论述古代学术起源的著作,所论内容在时间上大抵处于先秦时期(个别论题延伸至秦之后,但无关宏旨),故于此论之;另一类为论述包括儒学在内的先秦诸子学的著作,以《周末学术史序》为代表。实则二者多有重合,古学起源不少谈的是诸子学的起源,只是出于论述上的方便,才分而论之。

关于古学起源,刘师培以具有内在关联的四篇文章《古学起原论》、《古学出于史官论》、《补古学出于史官论》、《古学出于官守论》阐之甚详。

在《古学起原论》中,他指出,古学出于宗教并基于实验。出于宗教是因为:

民之初生,不明万物运行之理,又有喜疑之天性,见夫人死为鬼,疑鬼有所归,迷信灵魂不死之说,而人鬼之祀兴。及有威德著于一方者,则祀为一境之神,而地祇之祀兴。又推其先祖所自出,以为人本乎祖,万物本乎天,而天神之祀兴。故中国之宗教,不外天神、人鬼、地祇而已,而人鬼为一切宗教所由生。

而一二雄鸷之君,利用人民之迷信,遂日以神鬼愚其民,使君权几与神权并重,由是以人君为教主,以人臣为司教之官,凡一切学术、政治悉无不与宗教相关矣。[8]

不仅“古代之学派”如阴阳、术数、方技“悉与宗教相关”,“实用之学亦出于宗教之中”,如天文之学、兵家之学等皆如此。[9]古学基于实验则因“上古之时,用即所学,学即所用,舍实验而外固无所谓致知之学也”。不过,“唐虞以降,学术由实而趋虚,穷理之学遂与实验之学并崇,此学术进化之次第也”[10]。

在《古学出于史官论》中,他发挥了古学源于宗教之精义,进而阐明古学掌于史官之理。既然“人鬼为一切宗教所由生”(《古学起原论》之言),所以,

古代所信神权,多属人鬼。尊人鬼,故崇先例;崇先例,故奉法仪。载之文字谓之法、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职以其法、载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谓之太史、谓之卿大夫。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是则史也者,掌一代之学者也。[11]

具体说来,在周代,六艺之学、九流之学、术数方技之学皆出于史。这已论及诸子学之源。如关于九流之学,他说:

《汉书·艺文志》叙列九流,谓道家出于史官。吾谓九流学术皆原于史,匪仅道德一家。儒家出于司徒,然周史《六弢》以及周制周法皆入儒家,则儒家出于史官。阴阳家出于羲和,然羲和苗裔,为司马氏作史于周,则阴阳家出于史官。墨家出于清庙之守,然考之《周官》之制,太史掌祭祀,小史辨昭穆,有事于庙,非史即巫,则墨家出于史官。纵横家出于行人,然会同朝觐,以书协礼事,亦太史之职,则纵横家出于史官。法家出于理官,名家出于礼官,然德刑礼义,史之所记,则法名两家,亦出于史官。杂家出于议官,而孔甲、盘盂亦与其列;农家出于农稷之官,而安国书册参列其中;小说家出于稗官,而虞初周说杂伺其间,则杂家、农家、小说家,亦莫不出于史官,岂仅道家云乎哉![12]

在这里,他把诸子出于王官的说法(本于刘歆《七略》)扩大为诸子出于史官,虽显偏激,但言之成理,不无独到之处。

在《补古学出于史官论》中,他又进一步阐释诸子学兴起之由,认为:

古代之时,学术掌于史官,亦不能历久无弊,试即其最著者言之:一曰上级有学而下级无学也,……二曰有官学而无私学也。……有此二弊,此西周学术所以无进步也。

这种局面在周末被打破,

周末之时,诸子之学各成一家言。由今观之,殆皆由于周初学术之反动力耳。一曰反抗下民无学也,……二曰反抗私门无学也。……盖言论思想之自由,至战国而极,此不独九流各成其学也,即学术相同者亦多源远流分,如儒分为八、墨流为三是也。[13]

至于《古学出于官守论》一文,虽为补章学诚周代学术掌于官守之说之未备而作,但其旨亦与《古学起原论》、《古学出于史官论》、《补古学出于史官论》类似,可谓一脉相承,这从其《序》中所言即可看出:

吾观上古之时,政治、学术、宗教合于一途,其法咸备于明堂。明堂者,合太庙太学为一地者也,凡教民、宗祀、朝觐、耕籍、举贤、飨射、献俘、议政、望氛、治历、告朔、行政之典皆行于其中,而有周一代之学术即由此而生。儒家之学即教民之遗法也,墨家之学即宗祀之旧典也,名家之学即举贤之遗制也,法家之学亦行政之大纲也,推之纵横家之学出于朝觐,阴阳家之学出于治历、望氛,农家之学出于耕籍,杂家之学出于议政,兵家之学出于习射、献俘,即道家之学亦从此起源。厥后明堂各典掌以专官,及官失其传,私家著作乃各执一术以自鸣,惜章氏未见及此耳。[14]

总之,在刘师培看来,中国古代学术源于宗教并基于实验,至周代则掌于官守,尤掌于史官。

上述四文,除《古学出于官守论》外,率皆征引西学以为助,涉及进化论、自由学说、中国文化西来说等,但仅用其作为佐证而已,并未给予过多阐发,核心仍在以固有观念梳理古学源流。而在《中国哲学起原考》中,刘师培则是将西学作为参照系,考析中国哲学宇宙论的起源问题,从“元”至“玄”至“一”,认为:

古人之言哲学也,与欧儒一元论之说相同,此固不易之确论也。古代哲学既咸持一元论,厥后则由一元论之说易为二元论。[15]

实际上该文既将外来词“哲学”置于标题中,其意旨已明。

除论古学起源的著作外,刘师培论述先秦学术史著作中最重要、影响最大的当为《周末学术史序》。《周末学术史序》是刘氏拟著之《周末学术史》的序目。有周一代,学权操于史官,到周室东迁,私学兴起,遂成周末诸子之学,故该序目实为论次诸子学术之序目。前已言及,国粹派“古学复兴”之目的是复兴先秦诸子学以重振中国文化,作为国粹派主将之一,刘师培著此便有这方面意图,故邓实称赞《周末学术史序》为标志“古学渐兴”的力作。[16]刘师培著此书还与当时的子学热有关,胡适曾描述过这种景象:

到了最近世,如孙诒让、章炳麟诸君,竟都用全副精力,发明诸子学。于是从前作经学附属品的诸子学,到此时代,竟成专门学。一般普通学者,崇拜子书,也往往过于儒书。岂但是“附庸蔚为大国”,简直是“婢作夫人”了。[17]

子学的兴起,既是清代学者将朴学研究方法逐渐运用于子书的结果,也与西学的传播和影响分不开,因人们纷纷发现子书中有能与西学相比附的内容,如《墨子》中的某些内容可与西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甚至社会主义学说相比附,这自然引起欲沟通中西学术以救亡的读书人的浓厚兴趣。《周末学术史序》即反映了这一潮流。实则刘师培还有大量的诸子研究成果,如《老子斠补》、《庄子斠补》、《荀子斠补》、《墨子拾补》等,但这些成果皆为纯粹的古典学术研究之作,非具时代关怀的“预流”作品,且不是从学术史角度立论研究,故不论。

《周末学术史序》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要作诸子的“义理学”,不采学案体。这是因“近世巨儒稍稍治诸子书,大抵甄明诂故,掇拾丛残,乃诸子之考证学,而非诸子之义理学也”;既不满意于此,就得加以变通,故“采集诸家之言,依类排列,较前儒学案之例,稍有别矣(学案之体,以人为主;兹书之体,拟以学为主,义主分析)”[18]。二是以西学为参照系,进行中西学类比。这从其标题即可看得很清楚。全书从《心理学史序》至《文章学史序》共16个序目,现将其列出(去掉“史序”二字):心理学、伦理学、论理学、社会学、宗教学、政法学、计学、兵学、教育学、理科学、哲理学、术数学、文字学、工艺学、法律学、文章学,其中论理学即为逻辑学,政法学即为政治学,计学即为财政学,理科学即为自然科学。这些学科涵盖之广,几包容现今所言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各领域。以西方学术体系分类阐述先秦学术,这是刘师培学术史研究的一个创举。在具体论述中,刘氏把道家和阴阳家之说与西方社会学理论相比附,说:

盖道德家言由经验而反玄虚,以心体为主观,以万物为逆旅,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而与时为迁移,乃社会学之归纳派也。

阴阳家言执一理以推万事,推显而阐幽,由近而及远,即小以该大,乃社会学之分析派也。

同时他也看到道、阴阳两家的不足,指出:

道德家言多舍物而言理,阴阳家言复舍理而信数,此其所以逊西儒也。[19]

他还用政治学原理对儒、墨两家予以比较,认为:

儒家所言政法,不圆满之政法学也。墨家不重阶级,以众生平等为归,以为生民有欲无主则乱,由里长、乡长、国君以上同于天子。而为天子者又当公好恶,以达下情,复虑天子之不能践其言也,由是倡敬天明鬼之说,以儆惕其心。是墨子者,以君权为有限者也,较之儒家,其说进矣。[20]

另外,对法家等诸子各家也均用西学评述之,限于篇幅,不再枚举。

中西学术分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盲目类比,必有牵强附会之处,且从中西交融的视角看,这样做也难免被讥为肤浅,这前已言及。但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这却是一种有益的创新,有助于人们转换立场回过头来看待本国的学术发展历程,所以对这种尝试不能简单否定。对于刘师培而言,他能这样做,也与其受过良好的考据学训练有关,即将中国古典学术按西学标准分类,体现出的是考据学专门化的特征和所具的科学思想。此一时期,受过考据学训练者多矣,但唯有刘师培做到了这一点,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大学术贡献。实际上,从当时人对《周末学术史序》的反应,便可看出学界是赞赏他这种努力的,如黎锦熙回忆当年“适睹《国粹学报》……所谓《周末学术史序》也,用是大乐,逐篇手抄”[21];钱玄同认为“刘君对于学术思想,最能综贯群书,推十合一,故精义极多。……以《周秦学术史序》(“秦”当作“末”)为最精”[22]。就是今天看来,《周末学术史序》也不失为“研精覃思”(章太炎语)之作。

三、论两汉学术及汉宋学术流变

刘师培论述两汉学术及汉宋学术流变的著作以《汉代古文学辨诬》、《儒学法学分歧论》、《两汉学术发微论》、《汉宋学术异同论》为代表。

《汉代古文学辨诬》是刘师培系统阐释汉代经学演变历程的著作。与《经学教科书》之类著作不同,这一著作带有论辩色彩,是刘氏站在古文经学立场,反对当时康有为、廖平等人倡行的今文经说,尤其是反驳康有为古文伪经说的力作。正像全文首、尾所言:

记事之最详者,莫若古文之经,如《周官经》、《左氏传》是也;书之稍完善者,亦莫若古文之经,如《毛诗》是也……惟见于古文之经者,则大抵近于征实。至近人创伪经之说,扶今文而抑古文,于汉代古文之经均视为刘歆之伪作,而后人人有疑经之心,于典章人物之确然可据者,亦视为郢书燕说。吾恐此说一昌,则古文之经将废,且非惟古文之经将废已也,凡三代典章人物载于古文经者,亦将因此而失传,非惟经学之厄,亦且中国史学之一大阨矣。故即今人之疑古文经者,陈其说而条辨之,以证古文经之非伪。[23]

夫近儒之辟古文,必援引今文以为重。以今文为是,故以古文为非。惟就汉代之经术观之,觉经学之中,古文为优,而今文逊于古文。[24]

不过,该文虽有张大古文经的意图,但全文之立论还是基于事实和学理的,平心静气,客观周详,极少偏颇之见。刘的基本看法为以下几点:(一)汉代以前经无今古文之分,今古文经的差异仅为文字不同。六经在孔子之时被作为教本以传授,

(孔门)弟子各记所闻,故所记互有详略,或详故事,或举微言,详于此者略于彼。所记既有详略,因之而即有异同,然溯厥源流,咸为仲尼所口述。[25]

尽管所记有异,但当时并无门户之见,亦无今古文之分。

今文古文为汉儒之恒言,犹今日所谓旧板书新板书也。《说文·序》言:孔子书六经,皆以古文。则秦代以前,六经只有古文,无今文。汉代之所谓古文经,乃秦代之时,未易古文为秦文者也,其故本至汉犹存。

所谓今古文者,以其由古文易今文有先后之殊,非以其义例亦有不同也。[26]

(二)古文经基本可信,西汉初年学者多治古文经。针对古文经为伪的看法,刘师培以大量例证辩驳之,逐个证明《左传》、《周礼》、《古文尚书》等古文经传的真实可靠性,并指出:

秦汉之间,古文之学虽残佚失传,然未尝一日绝也。

西汉初年,古文之学未尝不与今文并行,特武帝以后立于学官者,均属于今文,由是古文之学不显。[27]

(三)今古文立说多同,西汉今文家不废古文。

西汉儒生之说经,以古文之经参以今文之说,以今文之经参以古文之说……汉儒曷尝划分古今二学若冰炭之不相容哉?

例如:

《五经异义》一书,于今文古文辨之最严,于先儒之说,必著明某说为今文家言,某说为古文家言。今就其书所引者观之,则今文之说同于古文,而古文之说同于今文者,计有九条。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

西汉之初,无今文古文之争。盖博士未立,不以经学为禄利之途,故说经者杂引今古文。及今文立于学官,然后所学定于一尊。然舍古文而专说今文者,惟末师俗儒则然耳。若今文大师则不然,于古文之说,旁收博采,所引之说,不必定出于今文,是犹治古文者兼用今文之说也。足证西汉治今文者,并不以古文家言为伪,亦不以古文家言为可废。[28]

古文、今文之分是经学内部的事情,它们的兴起,总归标志着儒学在汉代的发展和具有关键地位。不过与此同时,法家也没有放弃成为统治思想的努力。儒、法在两汉形成了对立的两派。对这一过程,刘师培在《儒学法学分歧论》一文中进行了论述。他认为,西汉之初,儒生本与法吏没有太大分歧,儒生亦习申商之书,但“及百家罢黜,儒术日昌,由是取士之道,别有儒术之一途,而儒与吏分”。[29]“由是于法令以外,别立礼义德教之名。自是以降,以吏进身者侈言法令,而以儒进身者则侈言礼义德教。”[30]这种矛盾对立一直延续到东汉。东汉儒生较之西汉儒生更能“举德教礼义之实而见之施行”,但“就儒法之见于实用者言之,则儒学近于虚,法学近于实”。[31]故礼义德教之儒术愈纯,施行愈多,反使救弊之术愈穷,以致“东汉末年,刑赏废弛,而以虚文相束缚”;在这种情形下,“尚法之论浸兴。盖当时之儒,忝辱高位,以优柔为治,以致纲纪废弛。忧时之士欲矫其弊,乃揭法律以为标”;法家学说由此抬头,“及曹氏窃国,然后以法家之言论而见之施行。此三国之政治所由多近于法家也”。[32]上述事实亦可看出,汉武帝之后并未形成儒学一统的局面,法家一直未沉寂,且在东汉末年再次兴起。如此叙述两汉儒、法发展历史,可证刘师培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看法也非一成不变。

《汉代古文学辨诬》和《儒学法学分歧论》虽对两汉学术精义作了系统阐发,但皆是从中国固有观念出发所进行的阐释,其间尚乏具有中西交融之时代特色的新意。这一缺憾是在《两汉学术发微论》中得以弥补的。《两汉学术发微论》采用西方的学科分类和学术概念,借西方政治学、种族学、伦理学的学理,发明两汉经学的内涵。这一做法,与《周末学术史序》有异曲同工之处。政治学方面,

汉儒说经往往假经义以言政治,试推其立说之大纲,大约以人民为国家主体……既以人民为国家主体,故以人君之立出于人民。

而民心所归之人,即可为天下之共主。

民权既伸,君权自当受限,

若君主放僻自肆,则为汉儒所不与,或斥为夷狄……或斥为匹夫……故君失其道,则臣民咸有抗君之权。

特汉儒处专制之朝,欲伸民权之公理,不得不称天以制君。……夫所谓以天统君者,即言君心当有所惮也。君心有所惮,斯不至以残虐加民。凡汉儒之言灾异者,大抵皆明于此意耳。此两汉之时所由无残虐之君,而人民有殷富之乐也,谓非汉儒之功欤![33]

在这里,刘师培将汉儒经说与西方民权学说相附会,发掘出了汉儒经说的现代意义,不失为一得之见。不仅如此,他还将西汉时“国有大政大狱,必下博士等官会议”视作为“上议院之制度”;三老、啬夫诸官之设“即西国地方自治之制度也”。[34]种族学方面,认为:

中国之国本何在乎?则华夷二字而已。

(两汉)武功卓越……虽曰兵力盛强之故,然一二巨儒,抱残守缺,亦复辨别内外,区析华戎,明于非种必锄之义,使赤县人民咸知国耻,故奋发兴起,扫**胡尘,以立开边之大功,则诸儒内夏外夷之言岂可没欤!

《王制》一篇,多汉儒所辑,谓中国戎夷,民各有性,不可推移,以明种族之殊,定于生初,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谓也。[35]

从这些可以看出,刘师培虽以西方种族学概念论两汉民族意识,但其所坚守的仍为中国传统华夷之辨,并无西方种族学所秉持的现代民族、国家观念之运用,而且有些论述与《攘书》相类,可见仍有排满兴汉之政治意旨在内。伦理学方面,刘师培首先强调中国古代伦理学“与西洋伦理学其秩序大约相符”,具体言之,“修身为对于己身之伦理,齐家为对于家族之伦理,治国、平天下为对于社会及国家之伦理”,汉儒之伦理学亦分此四端,而以“修身为最详”。[36]接着他分别概括了这四种伦理的基本内容。修身之伦理:

约分五端:一曰中和,所以欲人之无所偏倚也;二曰诚信,所以欲人之真实无妄也;三曰正直,所以欲人之不纳于邪也;四曰恭敬,所以戒人身心之怠慢也;五曰谨慎,所以戒人作事之疏虞也。

家族之伦理:

汉儒言之尤精……即以父子兄弟夫妇为伦理,然皆对待之伦理(即父子兄弟夫妇互尽其伦理也),非若后世扶强锄弱制为不平之伦理也。

若三纲之说,虽倡于汉儒,然仅今文家相承之说耳。

社会之伦理:

汉儒所说略有二端:一曰师弟之伦,二曰朋友之伦。盖人与人接,伦理始生,故即汉儒所言者观之,一曰贵仁……一曰贵恕……一曰贵信。

国家之伦理:

亦有四端:一曰守法以定国律,二曰达情以伸民权,三曰纳税以富国家之财,四曰服兵以固国家之防。

总之,汉代之伦理学涉及个人和国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要而论之,汉儒之言伦理也,其最精之理约有二端:一曰立个人之人格……二曰明义利之权限”。[37]

上述几文是对以经学为核心的汉代学术精义所作的充分阐发。汉学与宋学,经学与理学,向为古典学术之重心所在,那么两者关系如何呢?各有怎样的利弊短长?这样的问题,同样为刘师培所关注。所以,在阐释汉代学术的同时,刘氏亦对汉宋学的关系问题进行了较系统的考察,并对二者分别在学理意义上做了价值评估。在《两汉学术发微论》里,他已指出,汉儒“伦理之学实开宋学之先声”。[38]在《汉宋学术异同论》里,他仍认为“宋儒之说,多为汉儒所已言”。[39]可以说,在他眼里,汉代学术是宋代学术的渊源和基础。这一看法是对截然分离汉宋两学之观点的反拨与纠正。除此点外,《汉宋学术异同论》还对汉代学术与宋代学术作了多方面的比较,得出许多有意义的结论。如认为从总体上看:

汉人循律而治经,宋人舍律而论学,此则汉宋学术得失之大纲也。

夫汉儒经说,虽有师承,然胶于言词,立说或流于执一。宋儒著书,虽多臆说,然恒体验于身心,或出入老释之书,故心得之说亦间高出于汉儒,是在学者之深思自得耳。[40]

在义理学方面,

汉儒言理,主于分析。而宋儒言理,则以天理为浑全之物,复以天理为绝对之词,此则宋儒解理之失矣。……汉儒说经亦主去欲,特宋儒著书,遂谓天理与人欲不两立,此则宋儒释欲之非矣。[41]

就章句学而言,

宋代之时,治经不立准绳,故解经之书竞以新学相标。又理学盛行,故注释经文亦侈言义理,疏于考核,例非汉儒之例,说非汉儒之说,图非汉儒之图,而传注之中复采摭俗说,武断支离,易蹈缘词生训之讥。[42]

就象数学而言,

汉儒信谶纬,宋儒信图书,均属诬民之学。特谶纬图书,其源同出于方士。

特汉儒之学多舍理言数,宋儒之学则理数并崇,而格物穷理亦间迈汉儒。[43]

这里所谓“格物穷理”超越汉儒,指的是宋儒象数学所言之理有与西学相符之处,合于西方自然科学之理。就小学言之,

汉宋诸儒解文字者各不同,汉儒重口授,故重耳学;宋儒竞心得,故重眼学。汉儒知字义寄于字音,故说字以声为本;宋儒不明古韵,昧于义起于声之例,故说字以义为本,而略于字音。由今观之,则声音训诂之学,固汉儒是而宋儒非也。[44]

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刘师培对汉宋学术流变的估价是客观而不拘于门户的。汉学与宋学,各有其长,亦各有其短,刘氏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分别予以指出,且作为经学家,不护汉学之短,是很难得的。另外,在考据学风的影响下,此时大多数学者对宋代学术是持贬斥态度的。这种情形下,刘氏有此持平之论,亦属难能可贵。不过考虑到他所具有的“扬州学派”背景和兼采汉宋主张,倒也合乎逻辑。

[1] 吴光兴:《刘师培对中国学术史的研究》,见《学人》,第7辑。

[2] 刘师培:《国学发微》,见《遗书》,477页。

[3] 刘师培:《国学发微》,见《遗书》,477、478、480、482、483、494、501页。

[4] 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见《遗书》,549页。

[5]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见《遗书》,2076页。

[6]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见《遗书》,2073页。

[7]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见《遗书》,2073页。

[8] 刘师培:《古学起原论》,《左盦外集》卷8,见《遗书》,1473页。

[9] 章太炎在《訄书》重订本《清儒第十二》中曾征引《宗教学概论》之言曰:“僧侣兼司教育,故学术多出其口,或称神造,则以研究天然为天然科学所自始;或因神祇以立传记,或说宇宙始终以定教旨。斯其流浸繁矣。”并加案语“此则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章太炎全集》(三),154页)《訄书》重订本出版于1904年,而《古学起原论》发表于1905年,也许刘师培的古学出于宗教说受到章太炎此论的一些影响。

[10] 刘师培:《古学起原论》,《左盦外集》卷八,见《遗书》,1476、1477页。

[11] 刘师培:《古学出于史官论》,《左盦外集》卷八,见《遗书》,1477页。

[12] 刘师培:《古学出于史官论》,《左盦外集》卷八,见《遗书》,1478页。

[13] 刘师培:《补古学出于史官论》,《左盦外集》卷八,见《遗书》,1480、1481、1482页。

[14] 刘师培:《古学出于官守论》,《左盦外集》卷八,见《遗书》,1483页。

[15] 刘师培:《中国哲学起原考》,《左盦外集》卷八,见《遗书》,1495页。

[16] 邓实:《古学复兴论》,载《国粹学报》,第9期,1905-10-18。

[17]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7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18] 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总序》,见《遗书》,504页。

[19] 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社会学史序》,见《遗书》,507页。

[20] 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政法学史序》,见《遗书》,509、510页。

[21] 黎锦熙:《刘申叔先生遗书序》,见《遗书》,27页。

[22] 钱玄同:《刘申叔先生遗书序》,见《遗书》,29页。

[23] 刘师培:《汉代古文学辨诬》,《左盦外集》卷4,见《遗书》,1374页。

[24] 刘师培:《汉代古文学辨诬》,《左盦外集》卷4,见《遗书》,1392页。

[25] 刘师培:《汉代古文学辨诬》,《左盦外集》卷4,见《遗书》,1374页。

[26] 刘师培:《汉代古文学辨诬》,《左盦外集》卷4,见《遗书》,1378、1377页。

[27] 刘师培:《汉代古文学辨诬》,《左盦外集》卷4,见《遗书》,1382、1383页。

[28] 刘师培:《汉代古文学辨诬》,《左盦外集》卷4,见《遗书》,1380、1383页。

[29] 刘师培:《儒学法学分歧论》,《左盦外集》卷9,见《遗书》,1517页。另,关于汉武帝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近代学人大都理解为这造成了儒学的一统,禁绝和摧毁了儒学以外的百家诸子,以致中国文化学术日衰,国运日蹙。刘师培也有类似看法,可参见刘《周末学术史序》、《补古学出于史官论》等文。对此,刘桂生师曾予以指正,认为这种说法是在某种观念、需要推动下对历史的一种主观塑造和曲解,实则“罢黜百家”仅仅是对儒学以外的各家,官方不予以倡导、支持和鼓励,而无论何人,若要爱好研究,尽可自便,只是不能以之猎取功名富贵;“独尊儒术”则是以儒家思想作为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但非使儒家学说凌驾于百家之上,用之评判与制裁百家。见刘桂生:《论近代学人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曲解》,载《北大史学》2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该文经增删后,又以《近代学人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误解及其成因》为题收入《北京大学百年国学文粹·史学卷》。

[30] 刘师培:《儒学法学分歧论》,《左盦外集》卷9,见《遗书》,1517页。

[31] 刘师培:《儒学法学分歧论》,《左盦外集》卷9,见《遗书》,1519页。

[32] 刘师培:《儒学法学分歧论》,《左盦外集》卷9,见《遗书》,1521页。

[33] 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两汉政治学发微论》,见《遗书》,530、532页。

[34] 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两汉政治学发微论》,见《遗书》,530页。

[35] 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两汉种族学发微论》,见《遗书》,532,534页。

[36] 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两汉伦理学发微论》,见《遗书》,535页。

[37] 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两汉伦理学发微论》,见《遗书》,536、537、538、539页。

[38] 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两汉伦理学发微论》,见《遗书》,535页。

[39] 刘师培:《汉宋学术异同论·汉宋义理学异同论》,见《遗书》,541页。

[40] 刘师培:《汉宋学术异同论·总序》,见《遗书》,541页。

[41] 刘师培:《汉宋学术异同论·汉宋义理学异同论》,见《遗书》,542页。

[42] 刘师培:《汉宋学术异同论·汉宋章句学异同论》,见《遗书》,543页。

[43] 刘师培:《汉宋学术异同论·汉宋象数学异同论》,见《遗书》,543、545页。

[44] 刘师培:《汉宋学术异同论·汉宋小学异同论》,见《遗书》,5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