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美院美术馆的“造型”展览中,裴咏梅展出了她的岩彩画《远方的对视》。如果不看作者的名字,没有人能想到是裴咏梅的作品。这跟当代艺术界中盛行的风格标志化完全不同。在当代艺术界中,许多画家实际上只画一幅画,无需签名也能看出是某人的作品。裴咏梅用了近两年时间做材料和语言上的探索,成果就是两幅作品。除了展出的《远方的对视》外,还有一幅《等嘎拉的等待》,作品取材西南少数民族的生活场景,人物纯朴而野性,画面宁静而神秘,与当代艺术界的浮躁和喧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也许有人会说裴咏梅变得保守了,与她在差不多十年前确立的表现主义风格相比是一种倒退。就油画来说,人们会依据写实、印象、表现、抽象的顺序来讲述它的历史,由表现返回写实自然会被认为是一种倒退。但是,正如丹托所言,世界艺术进入20世纪70年代之后,关于艺术史的宏大叙事就不再可能。艺术进入了它的后历史阶段,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各种风格在今天都可以重演。当艺术史的宏大叙事线索松懈之后,艺术家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去利用历史资源的自由。从这种角度来看,由表现返回写实并非倒退,而是一种典型的当代现象。其实,早在18世纪,杜博斯(Abbe Dubos)就认识到艺术与科学不同:艺术没有先进与落后的区别,科学则有明显的进步史,因为科学建立在知识积累和演算的基础上,艺术则依赖个人天才与趣味。在杜博斯所处的时代,艺术尚处于它的历史之中,被众多艺术史家视为艺术史终点的印象派还没有出现。由此可见,抵制艺术史的宏大叙事似乎是来自艺术的本性,而不是当代艺术的特有现象。如果从中国传统艺术的角度来看,倒退的说法就更难成立。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没有比倒退更好的进步的方式了。中国艺术家似乎从来不担心不够新,只担心不够旧。
在裴咏梅的工作室,我还看到不少水墨作品。这些作品多是写生,轻松灵动,趣味高古,直追汉唐风尚,显示了画家很高的绘画天赋和品格修养。从中国绘画史的角度来看,岩彩与水墨通常被归入两个不同的门派或者类型。岩彩在宗教壁画和宫廷绘画中较多使用,是职业画家或者工匠常用的绘画形式;水墨则为文人画家所喜爱,用来抒发自己的情怀,表达自己的意趣。岩彩的工笔和水墨的写意,形成对立与互补,构成中国画内部的张力和丰富性。由于文人画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取得了超出院体画或工匠画的地位,水墨写意的境界通常被认为要高于工笔重彩,由水墨走向岩彩,也会被认为是一种倒退。当然,如果从西方绘画史的角度来看,由于工笔重彩更接近写实油画,它似乎比水墨写意要进步得多。
其实,裴咏梅的专业既不是水墨写意,也不是工笔重彩,而是现代油画。裴咏梅毕业于中央美院油画系三画室,具有扎实的造型功底和突出的表现能力,本科时期的作品曾获得包括“院长奖”在内的多个奖项,是一位标准的好学生。研究生师从四画室的袁运生先生,致力于油画语言中国化的探索。裴咏梅尝试岩彩、坦培拉、水墨等多种材质,目的是为了找到一种符合中国趣味的油画语言。中国画与西方画之间的区别,不仅体现在题材、材质、手段等方面,更主要体现在趣味和格调的差异上。当清代画家邹一桂贬低西洋油画“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的时候,他并没有否认西洋油画在造型上的卓越能力,赞叹“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但是,在邹一桂看来,对于绘画来说,最重要的是语言,而不是最终的外观。并不是任何能够制造相似外观的行为,都能称得上是艺术。用克隆技术培育起来的一只羊跟另一只羊一模一样,但其中任何一只都不是另一只的雕塑;在镜子里的我的形象跟我一模一样,但它并不是我的肖像;因为它们都不是通过艺术语言达到相似的目的,它们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化行为。中国画家对绘画语言的审美品格的强调,在今天看来尤其有意义。人类已经由机械复制时代进入了数码合成时代,如果不强调绘画语言本身的意义,仅从最终的视觉效果来看,绘画就无法跟新的图像制作技术竞争。绘画无法为图像制作技术所取代的,就是它的语言,它的语言中所包含的个人情趣和文化品格。事实上,油画也强调语言本身的审美特性。但是,有两方面的原因让中国艺术家不容易看到油画语言本身的重要性:一方面,由于油画诞生的时期,西方艺术强调对现实的再现,再现效果遮蔽了语言本身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源于欧洲的油画,其语言体现的是欧洲趣味,文化上的差异让中国艺术家对这种趣味并不认同。但是,在中国艺术家全面掌握油画再现技术之后,最终必定得回到语言趣味的问题上来,如果不解决油画表达中国艺术家的个人情趣和文化品格的问题,它就很难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也许这就是从油画进入中国开始就有艺术家在探索的油画本土化的核心。
裴咏梅用不同的媒介、材质进行实验,目的是为了在油画语言的本土化方面有所推进。她尝试用线来造型,用明暗来追求氤氲,通过局部抽象构成整体具象,就像国画家用抽象的笔墨来书写意象一样。在裴咏梅2002年完成的系列油画《22∶00开始》和其他作品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她所追求的中国式油画语言的一些雏形:用书写的笔法,古拙的笔意,去表达人物内心不易识别的惆怅与感伤。在最近的《明与灰》系列作品中,裴咏梅延续了自己的语言探索。这批作品的语言变得更加简练和概括,笔法轻松自由,意境空灵恬静。
对绘画语言的探索,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远不如猎取重大题材那样效果明显。但是,题材的轰动效应,远非语言魅力那样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裴咏梅选择了走追求语言和格调的路子,身居学院也让她具备打持久战的条件。期待裴咏梅早日完成从渐修到顿悟的转变,为我们创造出更多语言纯正、格调高雅、内容动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