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季节到三亚,参加在那里举办的首届三亚艺术季开幕式和研讨会。三亚之行,除了收获33℃的温暖气候之外,还发现海南也有当代艺术。在与六桂地艺术小组和海南当代艺术研究会的成员聊天中,发现他们对当代艺术的理解一点也不亚于在北京和上海见面的艺术家。他们的集体研究和团队合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个群体的核心成员,就是身兼艺术家和政府官员的王小飞。
多年前,我在北京一家偏僻的工作室里偶然看见过王小飞的一幅作品,给我的印象是干净完整,能够从杂乱的视觉经验中脱颖而出,当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海南也有这么当代的艺术家?!在首届三亚艺术季展览中再次看到王小飞的两幅作品,这次是以六桂地艺术小组的名义展出,经过组织者介绍才知道这个小组由王小飞领衔。坦诚地说,六桂地艺术小组的这两幅作品,是首届三亚艺术季给我印象最深的绘画作品。
随后见到王小飞和他的团队,我才将人与作品联系起来。闲谈中得知王小飞长期在海南规划部门工作,对海南的土地和风俗了如指掌,被朋友们称为出色的导游。王小飞透露,正因为工作的原因,整天跟盖楼和拆迁打交道,他才找到了漂移的城市这个题材。表面上看起来,艺术家选择题材是偶然的,但是独特的作品多半与艺术家独特的生活经验有关。尽管我们每天生活在城市丛林之中,但是我们对城市丛林的兴起与消失的感受,一定不如长期在规划部门工作的官员那么具体和深刻。当代艺术的介入性,不是表现为高高在上的艺术家下乡收集素材,而是表现为艺术家的身陷其中和身体力行,艺术家必须是生活事件的参与者或者当事人,而不是旁观者或者评论员。王小飞的身份让他不可逃脱地陷入日常事务之中,与从北京蜂拥至三亚过冬的艺术家不同,他不是那片土地的旅游者或者外来户,而是内在者或者原住民。今天的艺术理论强调艺术介入社会的时候,并不是简单地强调艺术对社会的批判,而是强调艺术表达的是内在者的经验而不是外来户的议论。王小飞在作品中表达的感受,正是他长期作为规划局官员的内在感受。他的作品之所以与众不同,源于他与众不同的内在经验。
对于王小飞在作品中表达的经验,我们可以用承重和失重来概括,其中包含物理的、心理的、社会的、宇宙的等不同层面。由于乘飞机出行和用电梯上下在今天变得越来越普遍,许多人都有承重和失重的切身感受。其实,这种感受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无须借助飞机和电梯就可以获得。许多人都有梦中跌入深渊或者负重不起的记忆,这种梦境给了我们关于承重与失重的经验。当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的时候,对于城市规划者来说,他们需要考虑的重要问题就是承受力,建筑的承重能力,城市的承受能力。对于城市规划者来说,楼盖得越多、越高、越密、越快,他们承受的压力越大。普通人对于城市的这种沉重的承重力也有直观上的感受,建筑可以调动它的形式来减弱普通人对于这种压力的感受,比如古希腊的多里克式石柱和中世纪教堂的尖顶都能给人一种向上升腾的感觉,从而从视觉上减弱了建筑对大地的压迫感。但是,对于城市规划者来说,一方面能够像普通人那样通过建筑的形式去感受重力的释放,另一方面又始终像专家一样感受重力的真实存在。在城市规划者那里,建筑的物理特性不能完全转化成为心理感受。他们非常清楚哪些感受是欺骗性的,哪些感受是真实的。
不过,虽然在规划部门工作,王小飞并不是学工程出身,而是学艺术出身的。在艺术和人文方面的训练,让王小飞更多地关注不断膨胀的城市所引发的社会问题和生态问题。王小飞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海南乡村,那时的海南仍然保有不少原生态的自然和人文环境。随着一波接一波的开发热潮,海南原生态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在不断退隐,以至于差不多要从这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身在其中的王小飞,对于这种变迁的感受特别深刻。以往的艺术和人文训练,让在规划部门工作的王小飞多了一种自我反思和批判能力。他对不择手段发展经济的政策心存疑虑,因为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发展经济的怪圈,即发展经济的目的就是发展经济。其结果是,经济果真发展了,但是发展经济要达到的真正目的比如人民生活的幸福并没有实现。今天的中国在高速奔跑,但忘记了奔跑的目的。对于城市发展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这些社会问题给王小飞的心理压力,一点也不亚于那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今天在规划部门工作的政府官员,真的需要超强的抗压能力。
王小飞以城市为题材的创作最初涉及拆迁、冲突、混搭等社会问题,物理、心理和社会的沉重,让人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但是,在海南原生态自然和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王小飞有一种特有的幽默,这种天生的幽默自然也渗透在他的艺术之中,成为他释放压力的重要窗口。王小飞希望通过他的艺术来寻找失重的感觉,找回童年的梦想和对宇宙人生的遐想。
在王小飞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承重和失重的张力。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这种张力。如果从太空的角度来看地球,四方上下的概念就都不成立。在无限的宇宙之中,我们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从一个角度看是上和承重,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下和失重。这种承重与失重的张力,在宇宙中是永恒存在的。即使没有飞到太空中,人类借助水中倒影也能感觉到这种张力。生活在海岛上的王小飞,自然不缺乏这种生活体验。从这个方面来说,王小飞的漂移的城市触及人在宇宙中的生存的一些根本性问题。
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来看,将城市森林视为人类与地球引力的抗争。这种抗争的矛盾体现在,一方面力图超越地球引力的束缚,另一方面又祈求地球引力的抓牢。王小飞的漂移的城市如果被解读为一种悲剧性结果,这种悲剧性的根源在于人类欲望的膨胀。城市在膨胀中失去了地心引力,成了在太空中漂移的幽灵。从这个方面来说,王小飞的漂移的城市类似玛雅预言。尽管玛雅预言并没有实现,但是人类需要保持末日的警醒。人类集体性的悲剧源于人类离开自己的根本,现代科学技术助推人类进入自身无法控制的领域。人类犹如升空的火箭,一旦失去地心引力,结果就是悲剧性的漂移。
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把王小飞的漂移的城市视为艺术家释放压力和寻求失重感的表现。也许这种解读比较切合王小飞的私人经验。作为政府官员的日常生活,让王小飞承受不小压力,这种压力以一种超现实的形式在他的艺术中获得释放。亚里士多德在解读古希腊悲剧时指出,古希腊人通过观看悲剧去净化或者宣泄过分强烈的怜悯和恐惧。尼采也发现,古希腊人之所以创造出如梦如幻的雕塑和如痴如醉的悲剧,原因在于他们感到生活不堪承受的重压,只有通过醉和梦的慰藉,才觉得生活值得一过。如果我们从王小飞的漂移的城市中获得失重和解放的感觉,它的效果就有如古希腊悲剧的净化或宣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