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走远路——读王华祥的版画和雕塑(1 / 1)

有了照相技术之后,为什么还要画画?尤其是为什么还要画写实绘画?这个问题,给20世纪以来的艺术家和美学家造成了极大的困惑。

事实上,将绘画与摄影区别开来并不困难。摄影跟对象之间有因果关系,可以成为对象的证据。要是让绘画来充当证据,就不那么有说服力了。我见过好几张孔子的画像,但没见过一张孔子的照片。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摄影比绘画逼真,而在于它们在性质上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图像。不管多么模糊的摄影,都是真实的;不管多么逼真的绘画,都是虚构的。正因为绘画是虚构的,我们可以替孔子画像;也正因为绘画是虚构的,不管多么逼真的孔子像,都不能作为孔子身份的证据。

虚构不是胡编乱造,但虚构肯定包含了编造:像纺织姑娘那样编织,像建筑工人那样建造。绘画的世界,就是这样由画家编造起来的,是画家的劳动成果。要编造,首先需要将对象拆分,就像纺织姑娘那样,要用线去织布,而不能用布去织布,就像建筑工人那样,用砖去建房,而不能用房去建房。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摄影能够做到绘画之不能做到的事情。

既然摄影可以直接用布织布,用房建房,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用线织布、用砖盖房的绘画?这不是走了远路或者入了歧途吗?的确如此。在今天选择绘画,就是一条远路。不过,这条远路有它不可替代的意义。

用线可以编织出新布,用砖可以建造出新房,绘画的这种编造优势,是机械复制的摄影所不具备的。编造就是创造,就是预见,而不是机械复制。

编造也是理解,是表达。不理解对象,就无法拆解,更无法重装,但可以整体照搬。尽管摄像可以记录喧嚣的场面,而绘画总是沉默不语,但在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方面,绘画比摄像更加能说会道。因为绘画不仅在塑造对象,而且在表达理解。绘画的编造不仅是技巧训练,而且是智力游戏。正因为如此,深谙绘画之道的达·芬奇强调绘画比诗歌更高明,因为绘画离数学更近。

当然,绘画的理解不同于数学的理解。与数学强调理性分析不同,绘画强调感觉领会。理性分析仅使用头脑,感觉领会还涉及身体。用头脑的理性分析爱走直路,用身体的感觉领会喜入迷途。由于充满密度的艺术形象中具有丰富的可能性,爱走直道的科学家有时候也喜欢拐入迷途去寻找灵感,给思想松绑。如果绘画真的比诗歌高明的话,那也不在于它更接近数学,而在于它更善于表达无法言明的领会,更接近真理的原初形式。

我们都熟悉青原惟信禅师关于山水的三种不同境界的描述,也许还知道丹托用它来解释什么是艺术。同样的“见山是山”却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这种意义不是从外界赋予的,而是自内部生长的,意义内在于拆分与重组的过程之中,而不在于最终达到的目标。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也必将复归于无。既然如此,与其在直路上飞奔,不如在迷途上逗留。“慢慢走,欣赏啊!”这既是一条美学原理,也是一条人生哲理。为了欣赏人生美景,领略人生意义,我们最好走点远路。在这个影像喧嚣的时代,王华祥对写实绘画的执着,无疑是在迷途上逗留,在远路上徜徉。读王先生的这些素描和版画作品,在分享逗留和徜徉之乐的同时,也促使我们思考一些有关人生的根本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