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1 / 1)

美学与艺术的关系,很远,也很近。说很远,是因为它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美学属于理论领域,艺术属于实践领域。说很近,是因为美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艺术。但是,不要以为美学以艺术为研究对象,就对艺术有发言权。其实美学家大多不懂艺术。这对美学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缺点。相反,可能还是一个优点,因为这样能够保持美学作为理论的纯粹性。

在艺术界中,美学作为艺术哲学很少跟具体的作品和作家发生关系。很少有人用具体的艺术作品来验证美学理论。美学理论正确与否,与它自身的理论自洽性有关,与具体艺术作品的验证关系不大。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美学是一种纯粹的理论话语。与具体艺术作品发生关系的,多半不是艺术哲学,而是艺术批评。如果说艺术批评针对的是具体的作家作品,在具体的作家作品后面,那么美学作为艺术哲学就是在艺术批评的后面,可以说是后面的后面,因此有不少人将美学称之为批评批评或者元批评(meta-criticism)。由此,美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就清楚了,它们其实是隔着批评在遥遥相望。一个美学家可以判断艺术批评是否是好的批评,但不一定能够判断艺术作品是否是好的作品。换句话说,一个能够对具体的艺术作品做出准确判断的人,可以是一个好的批评家,但不必然就是一个好的美学家。我在很长时间里就是将自己训练成为一个标准的美学家。我的所有阅读和研究,都局限在理论的范围之内,而且只对理论有兴趣。即使是现在,我对任何缺乏理论性的话语都兴趣不大。我的理论兴趣,是纯粹的为理论而理论,跟实践毫无关系,它不需要实践检验。尽管北京大学的美学传统特别强调要有具体的艺术实践作为美学研究的支撑,如蔡元培强调艺术教育,宗白华强调艺术鉴赏,朱光潜更有“不通一艺莫谈艺”的说法,但是我对理论的兴趣,超过了对任何具体问题的解决和研究。理论的玄想让我着迷。

我从艺术哲学领域走出的第一步,自然是进入艺术批评领域,因为艺术批评比艺术作品离艺术哲学更近。表面看来,我进入艺术批评领域是因为我参与北京的艺术院校的教学工作。从1996年开始,我应邀在中央工艺美院讲授美学课程,后来先后在北京电影学院、北京舞蹈学院、北京服装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和中央美院讲课或讲座。特别是为中央美院造型学院博士生讲授西方艺术哲学课程,让我与中央美院的部分师生有了深入的接触。这个契机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作家和作品。于是,进入艺术批评领域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我进入艺术批评领域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即理论自身的原因。今天回过头来看,现象学对我的美学理论的影响根深蒂固。尽管我后来也进入分析美学和实用主义美学领域,但现象学的气质始终存在。现象学的目的是回到事物本身。具体的作家和作品正是美学渴望接触的事物本身。同时,从实用主义美学的角度来说,好的理论在于成功地解决问题。美学领域的问题无非是与鉴赏和创作有关的问题。我进入批评领域,接触具体作家和作品,实际上是受现象学和实用主义影响的美学理论自身的内在要求。

我从事的艺术批评,严格说来叫美术批评,因为我并没有涉及音乐、戏剧、舞蹈、电影等艺术领域的批评。我最初在进行艺术批评的时候,说实话,对艺术家和艺术品并没有足够的了解和经验。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鉴赏家。我对自己的判断并不自信。经过了长达十年的经验积累,才逐渐培养起鉴赏家的眼光,相信自己的判断。理论无法代替这种经验积累。如果说今天我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鉴赏家的话,那么在十年之前我最多只是个业余爱好者。现在的问题是,业余爱好者也可以做艺术批评吗?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因为艺术批评可以有多种类型,其中就包括来自业余爱好者或者艺术公众的批评,专家或者鉴赏家不能垄断艺术批评领域,因为艺术在终极意义上应该进入公众领域。在美学诞生的初期,法国美学家和批评家杜博斯曾经说过,有关艺术的判断,有教养的公众比专家更重要。由于我的研究领域是美学,我比一般有教养的公众更有优势,因为我可以直接将理论与作品连接起来而成为艺术批评。我最初的批评都是这种嫁接式的批评。在我的批评中,见不到我对艺术作品的经验报告,见到的多半是理论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我后来才知道,这种批评模式在当代艺术领域中非常流行。因为当代艺术推崇的是观念,而不是审美经验;更推崇多元,而不强调标准。因此,解释取代评价,成了当代艺术批评的潮流。不过,就像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随着相关经验的积累,我在艺术作品中看到的东西更多,对艺术作品价值的判断也更加自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改变我的批评风格。因为我希望我的批评只是铺路石,最终的判断需要公众自己去做。好的艺术批评,不是代替公众做判断,而是帮助公众做出自己的判断。这只是我的艺术批评一个方面的目的。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帮助艺术家澄清自己的思路,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因此,我的艺术批评不仅是写给艺术爱好者看的,而且是写给艺术家看的。

许多人在反驳丹托的艺术终结论时都指出,艺术是人的天生要求,因此永远不会终结。尽管这种反驳理由比较朴素,在学术圈子里不太受到重视,因为哲学家总是希望找到更加精致和复杂的论证,但是有时候朴素的理由也很有力。的确是这样,人生来就有艺术冲动,绘画、唱歌、舞蹈都是天生的艺术冲动的表现。尽管这种满足本能冲动的艺术与经过学院训练的艺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这种本能冲动可以成为我们爱好艺术的基础。由此,我们可以区分两种艺术家,一种是职业艺术家,他们必须经过相应的训练,抱有成为艺术家的目的,艺术创作成为生活的基本内容;一种是业余艺术家,他们不以成为艺术家为目的,艺术创作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其实,在中国美学传统中,业余艺术家往往享有比职业艺术家更高的地位,因为他们的作品可以摆脱匠气,境界更高。我这里并不是要为业余艺术家做辩护,而是想说明成为业余艺术家是每个人的天然冲动。我从艺术批评领域进入艺术创作领域,也可以说是我的天然冲动的表现。但是,回过头来看,更多的是艺术批评的压力所致。一个批评家如果没有相应的实践经验,不了解艺术创作的甜酸苦辣,在做具体判断的时候总会缺少自信,也不容易做出中肯的判断和解释。我从艺术批评领域跨界到艺术创作领域,也是内在冲动和外在需要的结果。

今天不少美术批评家都在从事美术创作,绘画和书法成了他们主要的实践领域。也有不少朋友善意地建议我可以画画和写字,尤其是我小时候还练过书法。但我并没有选择美术作为我的创作领域。我选择了戏剧,原因有许多方面。一方面我想了解更多的艺术门类,通过跨门类的学习,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另一方面我本身做的是美术批评,如果再做美术创作,就有既做裁判又做运动员的嫌疑。就像我进入美术批评领域学到了许多新的知识一样,我进入戏剧创作领域也获得了许多新的经验。这些知识和经验,是我在专注美学理论研究时无法获得的,它们对于我回过头来从事美学研究大有助益。

我由艺术理论研究进入艺术批评是一种跨界,由艺术批评进入艺术创作是另一种跨界,同时还包括由哲学跨界到美术,由美术跨界到戏剧。但是,这种跨界只是在艺术范围之内,我并没有越出艺术领域。我之所以跨界进入艺术理论、批评和实践领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地弄清楚艺术的奥秘所在。

回过头来看,我以美学家的身份在艺术领域中的跨界行为,处处充满了惊险。幸好每一次都能柳暗花明。如同拾级而上,每一次历险,都是一次自我提升。

2013年4月5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