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晚年时常说:“我就像一个癌症和死亡的传教士,但我也不懂,因为我从来没死过。”我以为她去世后会来向我布道,但她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出现过(笑)。
我觉得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太沉浸于“死亡是一切的终结”这种想法。我认为母亲是一个非常理解轮回思想的人,她有着强烈的佛教信仰。她认为当下我们借用了这个身体,生在这个时代,但接下来——虽然我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系统——我们会再次重生,或者前往一个能让灵魂独处的宁静之处。她认为,死亡可能并不是陷入黑暗,迎来终结。
我想,即使是我母亲,在面对未知时也会感到恐惧。但我的母亲在如何处理“害怕”“不擅长”“厌恶”这些情绪上训练有素,她知道如何应对考验、如何克服磨难,她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在我看来,她在生病后所流露出的感觉有点儿像修行中的僧人,特别是在她被告知只有几天的生命之后。本来痛苦是正常的,疼痛是正常的,害怕也是正常的,但她似乎开始问自己:“从现在起,我要如何去生活?”她像是把这个问题放在脑海中的一个角落里,一直自问自答。
尽管如此,她总是很幽默,也许幽默是为了放松心境。母亲在身体健康时也是如此,但当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时,会更想用开放的心和幽默感来面对一切。她似乎早做了决定,要永远带着幽默去面对一切,在这一点上她始终没有动摇。
尽管她患有那么多疾病,但她从来没有表露过软弱,没有说过“好难过”或者“很痛”。这并不代表她总是努力虚张声势地端出一副“我从不向人展示弱点”的架子,她只是不去说那些说了也没用的话。这不仅体现在疾病这件事上,还包括像我父亲这种巨大的麻烦(笑),我从没见她陷入过绝望,这相当了不起。
身为她的女儿,我有时也忍不住问:“这个人真的是人类吗?”我试着从各个方面故意问她:“你真的不难受吗?真的?”,她都不为所动。她在去世前的一个月摔断了股骨,我开车把她送到医院,但她一直很安静,我转过身对她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但你真的不痛吗?”她说:“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唯一一次说“痛”。
那段时间,可能是由于骨质变得脆弱,她的锁骨骨折了。当我知道时,她已经痛了大概一年。之前我还在想:“怎么感觉她的动作有点笨拙。”但她没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有一次,她说:“看,我这里的骨头断掉了。”我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时候断的?”她说:“没事,差不多是一年前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就算告诉你,你也没办法吧?”说着“没办法”的我确实无法治疗,但我可以分担她的痛苦,出点主意,比如“我们这样做”或者“我们去医院看看吧”。她就是这样,非常独立,很令人钦佩。我就没有这种自信(笑)。
她患有那么多种癌症,却不依赖家人,直到最后都仍然在工作中尽了最大努力。她的最后一部电影是德国电影《樱花恶魔》[166],她始终一个人去拍摄现场。虽然她是我的母亲,但我必须说她直到最后都很出色,她身边的气氛总是舒适轻松的,并不显得绝望。
我猜她是在想:“我不想过那种自己不觉得美好的生活。”这不是好或坏的问题,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尺度决定一切,并向前推进……
我想她也许是一个越受苦就越能与身边人共情的人,甚至当我在想“妈妈,你现在太痛苦了,你应该照顾好自己”的时候,她仍然在担心其他人,也许这就是她的秉性。
对于这些秉性,她自己曾经说过:“我已经厌烦这些了。”她会看到很多东西,然后思考:“下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一定会变成那样,所以必须先这样做。”对错是另一回事,这就是为什么她经常会忍不住说一些话、做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