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2018年9月1日。树木女士已经住院半个多月了。
内田也哉子(下略):我进入病房时,母亲正在喃喃自语。我以为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但当我仔细听她说的话,我发现她正面向窗外的城市景观重复说着,“不要死”“拜托了”“不要浪费生命”。于是我问她:“你怎么了?”她回答:“今天是9月1日。”
母亲在晚年时参与到“逃学”[163]这一社会问题的解决中。她了解到9月1日,也就是暑假后开学的这天,是儿童自杀事件的高发时间。当她自己面临死亡,想必愈发强烈地意识到,一个拥有光明前途的孩子背负着压力,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是多么巨大的浪费与不应该。
记者:半个月后,树木女士突然说:“我想回家。”
刚住进医院时,她很满意,还说:“这里比一般酒店的套房要好多了。”但入院一个月之后,她突然说:“我想回家。”我说:“不行,你还不能回家。”可是当我去咨询主治医生时,对方说:“她说想回家?如果情况变得更糟,就回不了家了。她自己大概也明白,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
于是我租了床和护理设备,安排了居家诊疗的医生和护士,两天后找了护理专用的出租车送她回家。在转移的过程中,我母亲非常安静。现在想来,她当时一定是在保存体力,因为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迈向生命的终点。
母亲曾事先向我交代了一切准备工作,比如“把我的床放到平时大家活动的客厅里,别放在卧室”。当护士和家人忙来忙去的时候,母亲说:“请给我一些纸。”她写道:“我的事适度就好,总之要确保大家能舒舒服服地照顾我,拜托了。”护士为她的体贴而感到惊讶,说:“真了不起。”
那天晚上,终于都安顿好了,我说:“我们去睡觉了。”这时母亲叫住了我,她向我伸出手,于是我握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了。她用非常小的声音说了三遍“谢谢”。我说:“别说了,太肉麻了(笑),这才刚刚开始呢。明天我要告诉(父亲)裕也,还会有很多人来看你,我们会很忙的,晚安。”随后我就去了卧室。
我记得大概是夜里一点多,守夜的护士说:“所有人都过来吧。”我们赶到母亲身边。她当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我丈夫(本木雅弘)、长子雅乐和次子玄兔围绕在母亲身边,大女儿伽罗因为大学新学期开学而回到了美国,我们通过视频通话让她也能看到母亲的脸。
我当时非常不安,就在我们终于回到家,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8岁的玄兔在英国长大,他用英语说:“妈咪,没事的。就算外婆的身体消失了,灵魂也会永远在我们身边。”我非常惊讶,这么小的孩子,眼看着外婆正在自己面前死去,不知道这些话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自己想到的,如此平静地鼓励着他的母亲。我于是回过神来说:“是的。”
玄兔好玩的地方是到了我母亲弥留之际,他忽然说道:“对了,非常感谢您一直给我吃好吃的水果。”我母亲经常为他剥八朔橘[164],当作零食给他吃。他好像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大家都笑了。我除了“谢谢”之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孩子们这种真实的表现很有意思。
深夜两点左右,我打电话叫醒父亲。当我说:“爸爸,妈妈已经不行了,你和她说两句吧。”父亲说:“喂,等一下,等一下啊。”然后他说:“启子,喂,振作起来,振作起来!”父亲的声音听起来也相当不安。
雅乐正握着我母亲的手,他说当听到我父亲的声音时,母亲的手攥紧了,她给了一个肯定的反应。如果母亲没有回家,如果她继续留在医院里,我们也许就赶不上了。母亲在全家人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们向她表达了感激之情,而一直不在身边的父亲也能加入进来,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景象。
这么形容也许有些奇怪,生第三个孩子玄兔时,我在助产中心的一个小房间里生产,母亲和家人都在我的身边。当时全家人一起守护一个生命诞生的气氛,和我在母亲去世时感受到的气氛非常相似。我们平时很少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与生命面对面。我想这是母亲总是说“我想让家人看着我死去的过程”的原因,她大概认为日常生活是一系列珍贵瞬间的累积,她想让我们亲身体会到人的出生和死亡是自然规律。如果能明白自己的生命是由一个又一个无法替代的日子积累而成,就会对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心存感激,并且会善待每一个人。毕竟,当你经历了身边人的死亡,你会直接感受到这些,毫无道理可讲。
前一刻还在呼吸和说话的人,下一刻就消失了。遗体被火化,化为灰烬,在坟墓下回归尘土。她说:“我想让大家看看这个过程。”母亲想教给我们人类的生老病死。8岁的玄兔说:“外婆去世了,我很寂寞。”我想,这就是母亲的意图。在那之后,孩子们的神情也不知不觉地变了,她的去世是一份不可替代的礼物。
当时,如果母亲没有说“我要回家”,一切就无法按她的计划进行。我相信她一定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医生曾告诉她回家会增加风险,但我想母亲是为了不让家人来做这个艰难的决定,她替我们决定得很好。一切都井然有序、整整齐齐,最后也没有张皇失措。我想,所谓的准备工作,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她把父亲也带走了吧?”父亲去世时,大家都这么说。毕竟是特殊时期,大家的语气显得十分抱歉:“是被您母亲带走的吧?”随即又纷纷加上一句:“真让人放心啊。”(笑)过去,我一直对母亲说:“很抱歉说这些,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是父亲先走。”当母亲先去世时,我很彷徨,剩下的一个人将来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