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围有很多做书、看书、研习书法的人,用多少克的纸、什么质地的、哪种纸托墨,是我耳濡目染的生活。平日拿到书,第一时间都是摩挲纸张,感受纸书的肉身——好书还是要留纸版,就好比临帖时,有的纸吃墨,落笔下去,字全是绵实服帖的,有的则是浮墨。文章也是,有的文字就是吃人眼光、走心、抓人,有的字,怎么描摹还是浮。有的文字充满即兴味道,看电子版就行,而文字速度慢、质感好、带有经营过的文字美感的,看纸版更有效果。
因纸结交的故事也有:柳宗悦的《民艺论》里,刚看到写和纸的那篇提到一个“纸友”(这个词好怪,哈哈),那“纸友”写了本关于纸的书《和纸风土记》,柳宗悦说“对和纸的崇敬与钟爱在他的思想深处根深蒂固,现在各地残存的手抄纸作坊,大概都接待过他的来访”,这个人原来是寿岳文章,写京都三部曲的寿岳章子的爸爸。
我一向对造纸史感兴趣——纸张承载交流与传播的重责,所以关于纸的书也是文明史、考古史、名物学、殡葬史(莎草纸作用之一是用作陪葬的亡灵书,帮助死者顺利抵达来世)。中日的资料还多些,纸草学(研究莎草纸)这块就不好找了,最近看了本研究莎草纸的《法老的宝藏》,起兴把古埃及圣书体那本书又翻出来重看,有空还想去植物园看莎草。
平日读书,看到和纸墨有关的,会忍不住想抄下来,比如:“新买的笔,笔尖有胶,恐为虫蚀,可先洗净置好。生纸平时也该包好,否则一经失风,也不堪用,但如把生宣晾在空中,时久质紧,叫作‘风纸’,作画又很好。墨质脆,如摔碎,可用湿墨胶合,晚上磨墨,不知墨汁浓淡,可置一镜子,反光后看出浓淡”——钱松岩《砚边点滴》。又比如:“连和纸也有岁时记。京都寺町二条有文玩和纸店,一家百年历史的‘柿本纸司’,梅雨时独售一种名为‘洛中之雨’的纸,纸色浓淡一如天青之色,仿佛看见流滤之术,抄纸的竹帘在水中轻轻摇动,做出的纸在阳光下晾干,揭下。”
我一个中国人,都已经牢牢记住了2011年3月11日这个日子,那是东日本大地震发生的日子,因为它被太多人提到(坂本龙一、是枝裕和、隈研吾似乎都提过,并且从各自的角度进行了反思),也看到过不止一本关于它的文学作品,比如《巨浪下的小学》:海啸对生活的摧毁,人心的修复和城市的重建,被不同的人反复陈述。而《以纸为桥》是写关于海啸冲垮的造纸厂,如果说小学意味着未来,那么纸张就是文明,整个日本百分之四十的纸张都来自这个厂,而它泡在海啸的泥浆之中。有些员工被冲走了家,失去了亲人,废墟是废到连个厕所都要大家用锄头开挖。而这样艰苦的重建,关乎人类对抗自然灾害的勇气和尊严。和《编舟记》一样,书里关于纸的那些段落真是动人啊。
《纸神》这本书,年前我就得到出版预告了,期盼已久。前几天小卢给我寄来了,我快乐地展读,有一篇附寄的短信,被折成了叶子。皮皮把纸折的叶子研究了半天,我说这是一个做书非常用心的阿姨折的——我一直记得《编舟记》里,纸张公司业务员和编辑们研究纸的场面,一张纸上有多少双手的调整、调色、打样……它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才用最妥帖的样貌与我们相见。我喜欢日本人写纸的书,它们有一种对生活本体的敬意,而不是空谈和理论高悬。生活是努力活出来的,不是靠概念架构出来的。因为是同一个采访者就“纸”这一个主题出短访谈合集,之前我还挺担心内容同质化的,但看了以后,觉得这个作者还是有巧劲儿的。首先,受访者半径大,谁能想到去找庭园设计师枡野俊明去问他平时用什么纸画设计图呢,答案居然是硫酸纸,这样两张叠放可以看到设计改动处。如果是找三个十个纸业从业人员来谈,访谈结果就不会参差多态,如果找三十个厨师来当然也不行,他们平时根本很少接触纸张,这个受访者是微妙的分布,和纸张有隐约的联系。还有一个受访者是纸艺家,拿纸做首饰什么的,她干脆在住宅旁边种了楮树,楮树生长迅速,她每天都忙着取树皮做纸(捣树皮,拿木棒捶打,日晒得纸)造纸模,创作艺术品,直接取眼前植物,从源头取活水(而不是用二手制成品)来创作,让活生生的生命汁液流动。这样的创作,让我觉得太惊艳了。2013年国庆,曾经带皮皮去看韩国纸艺展——妇人农闲时,把楮树去皮,蒸煮,晾晒,制成韩纸,用纸做成吹笛的牧童、牧童笛子上栖着的小翠鸟,腌泡菜,蒜瓣上还有点初萌的芽,非常精巧。
接下来就是第二点了,聪明的访谈者,写文角度刁,泛泛的内容几乎没铺垫,直接剔肉见骨,小小的篇幅必须省着用,三两下,快步踩在兴奋点上,不浪费笔墨,也不透支读者的耐心。这个写文章真的见智商。三是这书制作得非常精美,前后用纸都不同,亮白、偏灰发练色的、再亮白,翻完像是天亮了又黑、再天亮,好像在纸中游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