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 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周末的午后,房间里散发着百合花的香气,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到摊开的书页上,吹到这首诗上。这是唐代诗人胡令能描写绣娘的诗句。黄昏时分,美丽的绣娘飞针走线,绣出满园春色。巧夺天工的技艺让黄鹂都被迷惑,飞下柳条,飞向锦绣的花间。
我看着这首诗,想起前些天遇见的她。她擅长苏绣,在姑苏小城,用针线绣出江南如诗的烟雨。
世间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大多数都只是擦肩而过,甚至来不及回眸望一眼那人的容颜。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才有相识相知的缘分。
01
在苏州的十全街上,有一家小小的门店,名曰绣缘。很简单的两个字,甚至谈不上诗意,但是却承载着几代苏绣艺人的情怀。
踏进这间绣坊,我见到了韩晓钧。齐耳短发,可爱温暖的笑容,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好友丹妮介绍:“这是苏绣艺人韩晓钧,我们平时都叫她韩姐。”人与人之间,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确认两个人是否意趣相投。我抬起头,与韩晓钧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有手艺人的真诚与执着,有对生活的希望和热情。
“这些都是您绣的吗?”我看着店里琳琅满目的绣品,有团扇,有屏风,还有挂画,件件优雅别致。
“大部分是我绣的,有的是我母亲绣的。你看这幅百合图,是我和母亲合作完成的,这些百合花是我绣的,青花瓷瓶是我母亲绣的。”她说着,手指向摆放在最高处的一幅作品。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幅清雅的百合花刺绣映入眼帘。极具江南情调的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朵朵白百合,还有一枝散落在瓶边,底色是清新自然的黄绿色渐变。
真美。我在心中惊叹道。手作的魅力,现代机器永远无法比拟。那一针一线,饱含着手艺人对艺术的理解和对生活的热爱。手艺人都有匠心,对于一名绣娘来说,针线就是她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花团锦簇,山河多娇,年华似水,岁月如歌。
“小隐,你看,这是我母亲绣的玉兰花。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说话间,我看见一把绣着玉兰的团扇,立在一张荣誉证书旁边。证书上写着:郑美珍同志从事工艺美术行业三十余年,为我国工艺美术事业的发展作出了极大贡献。特发此证,以资鼓励。那玉兰绣得真美,好似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大气、温婉,有着少女般的纯洁。
一件苏绣作品,从构思到配色,再到穿针引线,一步一步地绣下去,花费的不仅是时间,更多的是绣娘的情感。韩晓钧说起店里的绣品,言语间透露出深爱和珍惜。她说:“许多时候,有人到我店里来,我一看就能知道他是不是真正喜欢苏绣。若真的是有缘人,哪怕价格低些,我都愿意卖。我最开心的是这些绣品遇见真正爱惜它们的人,有缘人遇有缘绣品,这是幸事。”
当工业化代替了手工,失去的不仅是手工技艺的传承,还是古老诗意的生活美学。四季不追不赶,草木不急不争,所以它们长情。如果我们也能让自己慢下来片刻,是不是也会更懂得深情与长久?
一日一生活,从微小的事物开始持之以恒。比如低头看鱼儿嬉戏,比如抬头与阳光拥抱,比如在街边的安静小店与行人擦肩,都那样美妙。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宠辱不惊,淡然而随性,我能够感受到她身上的匠人精神。
世间的人与事,太过纷繁复杂。然而总有一些人,守得住初心,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将日常生活过得朴素而优雅,活得坦**又从容。
02
苏绣,民族传统手工艺,发源于苏州吴县(今苏州市吴中区),至今已有两千余年历史。苏绣与湘绣、蜀绣、粤绣并称为中国四大名绣,并位列四大名绣之首,2006年被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苏绣作品形象逼真,栩栩如生。《红楼梦》第五十三回这样写道:“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苏绣,灵动精致,而这名唤慧娘的绣娘,是姑苏女子,由此又道出苏州人杰地灵,文化底蕴深厚。
韩晓钧也是苏州人,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她从小在母亲的熏陶下,绣花、绣鸟、绣鱼虫,如今守着小店,专注苏绣,传承文化。
苏州静思书院位于苏州城区滚绣坊41号,韩晓钧和母亲郑美珍在这里教授学生苏绣技艺,至今已四年有余。当初,静思书院邀请郑美珍女士和其女儿韩晓钧去授课,要给她们酬金,但她们母女俩却说,她们去教课,是为了苏绣的传承,将苏绣这门古老的艺术传承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们始终坚持义务教学,在教学质量上也从未怠慢。
“对于苏绣的传承,您觉得现如今状况如何呢?”
被问及传承的时候,韩晓钧略有些迟疑。她说:“我们的课堂,来学习的大多是四十岁左右的刺绣爱好者。现在的年轻人很少能静下心来,但是做手工艺,就必须要有耐心、恒心和静心。年轻人都渴望外面的世界,不肯安安心心地坐几个小时,更不要说花费几个月绣一幅作品。虽然喜欢苏绣的年轻人不算少,但喜欢归喜欢,传承,需要的不仅是喜欢,而是脚踏实地地去努力,自己去做这件事情。”
一件小的团扇作品,至少要一周才能完成,而大的挂画或是屏风,更是需要好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完成。这是一个人对一件事情的专注,是永远不灭的赤子之心。
因为母亲是绣娘,韩晓钧小时候就开始在寒暑假帮母亲做些简单的针线活。那时,韩晓钧每年的学费都是用自己的绣品换来的钱交的。韩晓钧出生在苏绣世家,公公曾是苏州剧装戏具厂的高级工艺师,母亲郑美珍曾在苏州刺绣厂工作,她母亲说:“刺绣是我一生的事业,也是我的生活方式。”如今,苏绣传承到韩晓钧这里,是第五代。
早些年,韩晓钧的母亲做苏绣,而韩晓钧还在做其他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可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不能长时间地坐下来刺绣,韩晓钧便辞掉工作,帮助母亲一起将苏绣传承下去。现在,她几乎每天都绣,苏绣已经融入她的生命,像吃饭睡觉那样,平凡而不可或缺。
无论选择了怎样的人生,都不要纠结失去和遗憾。相信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我们已经拥有了最好的人生,努力、用心去感受它就已足够。
我们每个人都在尘世中寻找着诗意栖居的方式,对于韩晓钧而言,苏绣就是生活中诗意的来源。又或者,她觉得这并不算得上诗意,只是一种对生活的表达。然而,谁又能说这样的表达不是如诗如画的人生呢?
03
物无言,人有情。苏绣是姑苏小城里的一抹黛色,装点江南烟雨,晕染开来又温柔了岁月。
回到初见那一天,韩晓钧坐在雕花窗前,绣一幅烟雨江南图,一针一线,仿佛在绣着流年。
我看到她的绣花针,轻轻地穿过绣布,蚕丝线落在绣布上,留下有温度的痕迹。她安静刺绣的模样,如同旧时的闺中少女,古典而沉静。
时间,它带走了青春年少,但也送来了平和从容。我们总是等不及积累和沉淀,在年纪轻轻时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求生命的意义。生命的真正意义究竟在哪里?我想,也许就在你专注于一件事情时,深沉的眉眼之间。正如韩晓钧,她用自己手中的丝线和绣布,不疾不徐,将年华绣成一朵洁净的莲花,开在江南,不染凡尘。
初夏,苏州城开满火一样的石榴花,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韩晓钧和她的母亲,用她们的方式,传承苏绣文化,记录锦绣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