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普陀山是自然的,属于天地;夏天的热闹属于人间,是凡趣。
特别应今年的景。
春天,普陀山寺院暂不开放,断了香火,只剩赏春;初夏,寺院敞开大门,众人带着憋了好几个月的心愿,祈求佛祖能让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凡趣是有的,毕竟,只有人,才能生产故事,随之而来的,是世间百态。
上午和朋友去普济寺,瞬间感受到丛林界限—混迹在后寺的人,来到前寺,就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地。这种界限感多半是由人决定的,前两个月大环境一样的条件下,没这么深的感受。
入口处人为设置了排队路线,香火和太阳一起把人照得火热,解开口罩透个气,放眼望去,紧紧挨着的人群里,谁都没戴口罩。广播里的呼吁(烧香相隔一米,佩戴口罩等)早被人声盖过。
出门进天华百子堂。猪年春节一家人来普陀山为我求姻缘,现在的老公,当时的领路人,在我们犹豫要不要直接求子的时候说过一句经典的话“老公也是别人的儿子”。现在,我把这几句话原样送给同样来求姻缘的朋友。
天华百子堂其实是天华禅院和百子堂两个,因为挨着,就被连着叫了。百子堂原是一所茅蓬,名“六合庵”,清康熙初为心一禅师初创,后增建大悲阁,改名“柏子庵”;1923年春,增建送子殿、楼房,改名“百子堂”。里面有一尊送子观音,据说灵验得不行。
比起那些散落在山里的小寺小庵,百子堂因为地处繁华路口依然显得喧嚣。绣球花开得正盛,以深紫色居多,和满墙青苔搭配得很好看。
整个禅林只有零星香客,管理人员无数次善意提醒要戴口罩。
烧香自然是没什么体验感可言的。举着香火推推搡搡,火龛前争着点火,抓着一把香把整根蜡烛都盖住,横行在佛祖面前的蒲团上拜个昏天黑地,你还得随时提防着,就怕点着了的香火把自己烧着。而在公共场合,为了避免纷争和口水,维护自己的形象,只得躲远远的,却也忍不住想:自己的心都没有修好,何苦来向佛祖祈求?佛祖贪图你这点香火钱功德钱?
当然,如果我把自己的心修好了,或许就不会那么愤怒。
想到一个故事。
1928年夏,民国才女张汝钊和梅夫人等六七位好友到普陀山游览避暑,即兴作一首《上观音洞》。次日,印光大师派山僧送来一封书信,上面写道:
“读了你的诗,从字面上看,确实不输给古人。但那只是诗人之诗,充满愁怨,没有一点修道者的气概。你既然有此慧根,值得以这份悲怨消磨一生吗?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要让本具的佛性被烦恼盖覆,应当去除愁怨,认真念佛,当生就成圣贤,命终往生莲池海会。你若真有宿世善根,可不要辜负老僧的这一番呵斥!”
充满愁怨,没有一点修道者的气概。再写得多,也只能是匠气。
“我该从哪里回去?”在法雨寺,一个女香客跑到然清面前。
“哪里来的就回哪里!”然清面无表情。
我们笑。他说:“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然清是法雨寺的小师父,和我同龄,自带瘦素,就是那种吃完就睡依然可以很瘦的类型。朋友来的首日,便带他们先去法雨寺。
“厕所在哪儿?”一个游客看然清穿着僧衣就朝他喊。
然清扭头故意不看他。
“厕所在哪儿?”游客继续问。
然清的脾气上来了,直接说:“不知道,我不是这个寺的。”
对方也杠上了,说:“你骗我,我看你就是这个寺里的。”
你手上拿着用钱买的香火,就不会嗓门小一点,说一句“请问”吗?然清心想,但也懒得理论。
罢了,转而去然清寮房小坐。
这是我第一次进得出家人的居士室,比起刻板印象里的佛音袅袅,多了很多生活气。书架、衣柜、床、书桌、佛台井井有条,毗卢帽放在最角落,锡杖搁在门后,床头有一把床刷,起床后一刷,平整且干净。地上铺了一张厚席垫,两个蒲团中间一方矮桌,果盘里有橙子和香蕉,开一包夏威夷果,外包装折成果壳袋。等水烧好,沏茶饮茶。
农历四月十五结夏安居礼后,寺院基本都张贴出了“安居”二字。从身体和自然的角度来说,夏天适合休息、聚气,不宜外出。然清的房间就有这种魔力,坐下就能安心过夏,不管夏日多么漫长。于我而言多半因为新鲜,然清却已经在这个屋子里过了十年。
然清很好奇我之前写过的大智祖师墓。大智是法雨寺的开山鼻祖。据说,大智来自四川峨眉山,明朝万历年间,在普陀山礼佛时,爱上此地,决定留下。他在这里结庐,后变寺舍,最早叫“海潮庵”,后又改作“镇海寺”。
然清的疑问是,既然没有墓碑,何以见得墓主就是大智。我找出《普陀山志》中对大智禅师坟塔遗址的描述,和现实状况对比,塔穴、石磉都是遗证。
他又问:“祖师墓应在塔基下才对,地面上有个方形砖砌墓是谁的?”
我回答不了,只好请教梅岑山清虚散人。见过太多不务正业的出家人,他对然清的好奇是心存疑虑的,直接说“这些和尚,还知祖师二字吗”,口气并不好。而然清呢,也是拒绝拉群直接问的。直到后来转述实在麻烦,我擅自拉了个群,没想到,却聊出了情怀。
关于大智祖师墓地的争论还在继续。清虚散人说:“我走访过一些挖墓人,‘遗址现场实物+书面描述+亲历口述’,而且,附近没第二座大规模的墓园。不仅如此,墓址还有几株近五百年的罗汉松,建墓在1592年,距今也有400多年了。综上,基本可断定,这是大智塔。”
不知道有没有说服然清,他应道:“可惜墓被破坏了。”
清虚散人答:“这是一个时代的遗憾。”
接着两人就聊开了。等我再回到群里,居然有点感动。浩浩人群,跋山涉水,烧香拜佛,殊不知佛在心中。
“法雨寺大殿后还有御诗残碑。”
“大雄宝殿西还躺着一块呢,也没见有人处理过。”
“没人弄这个。法雨后门往山上有墓,也被破坏,估计是僧人墓,再往上有天然石洞。”
“世间事,往往有力者无心,有心者无力,有心又有力者,稀。”
“本来想着五月初三去扫下墓的。”
“好歹有个念想,好多塔墓一点遗迹都没了。”
“人归何处青山在,总是南柯梦一场。”
“萧萧烟雨九原上,白杨青松葬者谁。”
“多有打扰。”
“没有打扰,就怕无人问津,百年道业千年香火,绝非凭空而来。”
“享着祖师的福,所以得寻根。”
“普陀山僧,应如是焉。”